日經新聞—日鐵終結與中國“學生”半世紀的愛恨

杉本貴司：以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為契機，作為象徵兩國友好的項目，寶鋼在日鐵的全面協助下誕生。半個世紀以來恩恩怨怨，雙方所處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如果探究在這個時候分道揚鑣的原因，可以看出日鐵的野心……

杉本貴司：日本製鐵（簡稱日鐵）將退出與世界最大鋼鐵企業、中國寶武鋼鐵集團旗下的寶山鋼鐵的中國合資業務。以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為契機，作為象徵兩國友好的項目，寶鋼在日鐵的全面協助下誕生。半個世紀以來，雙方所處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但無論那個時代，都在展開心理戰。如果探究在這個時候分道揚鑣的原因，可以看出日鐵想要再一次稱霸世界鋼鐵行業的野心。

確實是波瀾不驚的落幕。別說是解釋退出在華合資的記者會，日鐵甚至並未在東京證券交易所及時披露，僅在企業的官網上發佈了通知。而且，正文只有四行多，內容非常簡單。儘管無論是對日鐵，還是對中日鋼鐵業來說，此次都是歷史性握手的終結。

合作開端是田中角榮政權閃電般締結的日中邦交正常化。建立邦交後不久，中國總理周恩來與新日本製鐵(現為日本製鐵)的社長稻山嘉寬舉行會談，請求幫助武漢鋼鐵廠實現現代化。緊接著，副總理鄧小平訪問日本，希望稻山嘉寬建設新鋼鐵廠。

被稱為“老師”的日鐵

巨大項目成為中日經濟合作的象徵。日鐵總計動員了1萬人次的人員，1985年竣工的是構成寶山鋼鐵核心的上海寶山鋼鐵廠。2016年，寶鋼與武漢鋼鐵合併，誕生了寶武鋼鐵。日鐵與這兩家鋼鐵企業都有密切關係。

在中國發展現代鋼鐵產業的過程中，日鐵一直在幕後提供支撐。此後，中國和日本有代表性的鋼鐵廠商的地位隨著時代而發生巨大變化。

1978年訪問日本時，鄧小平不僅把新日鐵稱為“老師”，還特意把自己的國家稱為“學生”。作為重視面子的中國領導人來說，這個說法可以說非常罕見。實際上，在20世紀，日鐵是“老師”，寶鋼和武鋼是“學生”的關係一直持續。

但是，這一期間“老師”的力量衰退逐漸變得無法掩飾。新日鐵沒有等到泡沫經濟破滅，從1987年開始就被迫進行將員工人數減少至四分之一的大規模裁員。此外，美國鋼鐵公司和法國Usinor(現安賽樂米塔爾)等發達國家的鋼鐵企業盟主也迎來了困難時期。

進入21世紀後，情況發生了明顯變化。顯示出驚人經濟成長的中國對鋼材的需求大幅增長。對新日鐵來說，這是告別被稱為“鋼鐵業寒流”的漫長黑暗時代的難得機會。伸出橄欖枝的是曾經的“學生”。2004年，包括安賽樂在內的3家企業聯合成立了汽車用鋼板的合資企業“寶鋼日鐵汽車板有限公司(BNA)”，以迅速增長的中國需求為東風，迅速改善了業績。

2年後，安賽樂被拉克希米·米塔爾領導的新興企業米塔爾鋼鐵收購，時任新日鐵社長的三村明夫與米塔爾進行了直接談判，首先確認維持以“寶鋼日鐵汽車板有限公司”為中心的合作。對於新日鐵來說，中國已成為不可或缺的最重要市場。

從蜜月到大打出手

新日鐵和寶鋼之間的蜜月關係在那之後持續了一段時間。具有象徵意義的是2007年在新日鐵君津制鐵所(當時、位於千葉縣君津市)近郊舉行的新日鐵和寶鋼的交流30周年紀念會。中國方面登台的是當時的寶鋼首腦徐樂江。徐樂江曾在26歲時被派到君津學習，他與曾擔任新日鐵方面指導的技術人員肩並肩唱了“如果幸福你就拍拍手”。這一幕可以說是中日關係“政冷經熱”的象徵。

兩家企業面臨的狀況急劇變化的契機是次年發生的雷曼危機。日鐵再次選擇了縮小規模的路線，而寶鋼則以本國巨大的市場為立足點，一躍登上了世界第一的寶座。

不過，實際情況是即使在被外界視為蜜月期的時期，也絕對稱不上是團結一致。2004年成立的“寶鋼日鐵汽車板有限公司”開始步入正軌時，筆者曾到當地進行過採訪。

“寶鋼日鐵汽車板有限公司”辦公室位於寶山鋼鐵廠內，新日鐵派遣的高管小聲對我說：“隔牆有耳，隔門有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這意味著他們總是被偷聽。可以說得上能成為採訪的是在晚上只有日本人，地點換到上海市內一家餐廳之後。“一隻手握手、另一隻手打架”是外交的常態，筆者似乎能感受到兩家企業內在的暗鬥。與當年作為“老師”大大方方地進行技術指導時相比，日鐵的態度明顯發生了變化。

隨著時代的進一步發展，就不是暗鬥了，甚至開始大打出手。2021年日鐵起訴了寶鋼。日鐵認為純電動汽車(EV)不可或缺的非定向電磁鋼板這一特殊鋼材的專利受到了侵害。曾經的“學生”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了強大而狡猾的競爭對手。

能否充分利用環保技術

對於這種愛恨交織的兩家企業關係，日鐵劃上了句號。這與鋼鐵行業面臨的兩大結構變化不無關係。

第一是展開競爭的市場劃分。如今，全球55%的粗鋼產量由中國一家佔據，而站在定點的正式寶武鋼。不過，大部分鋼材在中國國內消費。雖然部分出口到亞洲各國，但與美國和歐洲的市場實際上是分開的。中美之間的政治對立加劇了市場的分裂。

從主要市場來看，歐洲缺乏日鐵的立足之地。如果瞄準海外增長發動攻勢，不是美國就是中國。兩者兼顧是不現實的。在被迫做出選擇的日鐵的面前出現了驚人的消息。那就是長期以來一直是美國鋼鐵產業霸主的美國鋼鐵公司尋求出售。要進入原本具有排他性的美國市場，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日鐵發起了2兆日元規模的大型收購。

第二是競爭重心的多樣化。在容易發揮規模經濟效應的鋼鐵行業，長期以來粗鋼產量一直被視為衡量製造商之間排名的指標。如今，這一要素仍然存在，但近年來，“環保”逐漸成為繼規模之後的新競爭重心。日鐵在開發將氫氣作為部分原料的冶煉方法上處於世界領先地位。在鋼材需求疲軟的日本國內，將從通過燃燒煤炭熔化鐵礦石來煉鋼的高爐，轉向以鐵廢料為原材料的電爐。這是因為電爐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要少得多。

如果日鐵將多年來不斷磨練的環保技術作為武器，那麼更容易在中美那一方贏得競爭呢？答案自然是美國。實際上，日鐵在收購美國鋼鐵公司時，提出了通過移植環保技術加強相關對策。在美國大選即將到來之際，不得不說收購談判的走向仍不明朗。日鐵拋棄了隨著半個世紀的愛恨情仇而建構立足點的中國這一巨大市場，在明知有風險的情況下，明確表明了轉向美國的姿態。

日鐵從世界鋼鐵業的主導權爭奪中出局，已經過去20年左右。日鐵的決斷究竟是吉是凶？筆者想介紹一個教訓。

一位參與寶山制鐵廠建設的新日鐵資深人士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1985年寶山的高爐第一次生產出閃耀著橙色光芒的鋼鐵，在現場響起的熱烈喝彩中，他想：“在生產這樣的東西之後，日本的鋼鐵業或許馬上就要受到威脅”。

這個預言完全應驗了。隨著與寶鋼的別離，新的競爭拉開序幕。日鐵為了在新時代生存下去，也只能憑藉命根子般的環保技術避免輕易被趕上。(日經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