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中文網上有誇有貶。然而須知,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生活在中國文化傳統裡,對那一場開幕式上的很多資訊並不敏感。而在同一個世界,生活著以億為單位的基督教徒,對他們來說,是在螢幕上看到了最害怕的“噩夢”,所謂怕什麼來什麼,這讓他們既憤怒又恐懼。
特別是開幕式上那一幕由變裝皇后、跨性別舞者模仿《最後的晚餐》的表演,引發世界各地宗教保守派不滿。對此,巴黎奧組委在28日作出了回應。
巴黎奧運會發言人安娜·德康在國際奧委會的新聞發佈會上表示:“很明顯,我們從未想過要對任何宗教團體表示不敬。相反……我們確實試圖慶祝社區寬容。”“從我們分享的民意調查結果來看,我們相信這一願望已經實現”,“如果有人感到任何冒犯,我們真的很抱歉。”
但這個回應恐怕難以平復保守人士的批評。
觀看同一場儀式時,我們很難同步基督教徒的感受。比如充滿爭議的“三人行”段落,還有那位長鬍子而穿超短裙、在地上爬行的妖豔歌手等等,在我們,只是一小撮披著精英外皮的宵小們推銷的什麼“多元”。那場開幕式就像二十年來的每一次戛納電影節、威尼斯電影節,以及每一場現代藝術展一樣,都不過是庸人的狂歡節,是一群哈比人搶到了西方社會的話語權而已。
然而,亞伯拉罕三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信徒們卻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那就是索多瑪的現實化。《舊約聖經》和《古蘭經》都記載了索多瑪的事蹟,那是一座古代的城邦,城中居民放蕩淫亂,公然熱衷“多元化”的強姦和輪姦,鬧得響動太大,引起了上帝的注意,上帝就賜了個天打雷劈,將其徹底摧毀。
所以,對於虔誠的基督徒來說,那場開幕式帶來雙重驚嚇:
第一重是看到罪孽的索多瑪公然現世,出現在當前的世界上;
第二重則為,一旦索多瑪現世,那麼就意味著人類墮落至極,且沒有悔過能力,上帝的終極懲罰將隨之而至。
假設一位從小由父母教導虔誠信教的小姑娘或者一輩子奉主的老人,看到螢屏上的這等資訊,光驚嚇就足夠讓她或他魂不守舍了。那位信徒會反覆琢磨兩個問題:人類造了什麼孽,以致出現了索多瑪?那場開幕式是否意味著,上帝的雷霆之怒快要降臨了?
至於所謂“戲仿《最後的晚餐》”段落,則對基督教徒是不可容忍的褻瀆了。那一段落猥褻了達·芬奇的名作《最後的晚餐》,讓我這個前美術生——額,是前美術史生(還是沒落榜的)——都憤怒不已。達·芬奇的那面壁畫如同米開朗琪羅的西斯庭天頂畫一樣,是用色彩與形象達到了思想的境界,勝過萬千文字。美,特別是有思想的美,是不容褻瀆的。
可是,對基督徒來說,事情可不是什麼富有思想的美遭到褻瀆那麼簡單。對他們而言,基督最後的晚餐,類似佛陀第一次說法、佛陀涅槃,是蘊含著豐富哲理的關鍵事件。那一頓晚餐既樸素又悲愴,由神意照亮,啟迪世世代代的後人思考關於犧牲、奉獻、意志、堅信、寬恕以及背叛等等意義。
更何況,十二位門徒除猶大之外都各有各的功業,如聖徒彼得,被譽為基督教的基石(彼得就是“磐石”之義),由後世追加為第一代教皇,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就建立在傳說中他的安葬之處,該教堂也是歷代教皇的葬所,是億萬天主教徒的聖地之一。而且,聖彼得殉道之後升入天堂,負責掌管天堂大門的鑰匙,信徒死後來到天堂門前,升天堂還是下地獄全憑他一句話。再如門徒約翰,是《約翰福音》的作者,在諸門徒中最為年少,於是成為永遠的青春少年,象徵著基督教不朽的純潔。
結果一場開幕式把那些神聖的形象置換成一堆豔俗的魑魅魍魎,對信徒來說,不啻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兜頭潑來一桶糞水,說不盡的噁心和惱怒。
最讓我體會到文化差異的,是對“馬踏塞納”在理解上的不同。那是我最欣賞的一環,一位女騎士,銀裝白馬,踏著塞納河的微波飛馳,很多觀眾都同我一樣,將那場景理解成象徵聖女貞德的精神不滅,依舊在法蘭西的山河間馳騁。
沒想到,基督教徒卻把那個形象認成了死亡騎士!在西方文化裡,預言末日的《啟示錄》深入人心,該篇為《聖經》的最後一章,講述“世界末日”和“最終的審判”。其中出現“天啟四騎士”,即四位神秘的形象騎著不同顏色的馬匹,隨著上帝的“羔羊”依次揭開封印,他們先後衝到人間。
第一位騎士騎著白馬,象徵神意從天而降,而第四位騎士騎著“蒼白色”的馬,他的名字就叫“死亡”。死亡騎士一旦降臨,便會發生戰爭、饑荒、瘟疫及各種災禍,人類會死掉四分之一。不知為什麼,大量信教的觀眾都把開幕式上騎白馬的形象聯想成死亡騎士,因此覺得極度不祥,又憤怒又恐慌。
實際上,不管是聯想到第一位騎白馬的騎士,還是聯想到第四位死亡騎士,都會促使信徒心頭浮起自幼熟悉的《啟示錄》內容,其中很多比喻都很容易地與現實對上號,如“巴比倫大城”的喻象:
“她成了鬼魔的住處、各樣污鬼的監獄和一切可憎的不潔鳥獸的牢籠!因為列國都被她荒淫的烈酒灌醉了。地上的君王曾經與她通姦,地上的商人也因她窮奢極侈的生活而發了財。”
所以,在保守的信徒眼裡,那幾個小時內看到的不是文藝小清新心中鬆弛浪漫的花都,而是“巴比倫大城”,那座“大城”的居民是如此得意洋洋,無法無天。結果,在一部分信徒當中興起了陰謀論,竟認為整場開幕式都是“撒旦的儀式”,承辦開幕式的人員全都受了魔鬼的誘惑,為撒旦效力,在全世介面前宣揚撒旦的教義,把開幕式變成了撒旦崇拜的典禮。
作為局外人,我們該怎樣看待基督徒們的憤怒?又該如何看待開幕式籌辦者們的自我包裝?
對我們這些千千萬萬懷有基本人倫道德的觀眾來說,開幕式最惡劣的一點在於,借助一些貌似最先進的觀念,實質上是在推銷低級趣味。
當然,馬上就會有人狡辯,甚至反咬一口——你反對,說明你虛偽,人家法國藝術家就是敢把人性的本質坦率地展示出來!好吧,我同意,藝術家有自由表達的權利。
但是,奧運會有明確主題,而奧運會的主題與低級趣味絲毫沒有關係。開幕式展示的一些無聊的感官刺激畫面,與奧運會主題背道而馳,用低級趣味褻瀆了高尚。
其中最惡劣的就是那個藍色的裸體酒神,當他一再唱“很簡單我們就是完全赤裸的”,我都懷疑自己的聽力,以為是困糊塗了。全世界的直播解說人同觀眾一樣為之困惑不解,事後奧委會還給出瞭解釋,說明那個形像是古希臘酒神,該節目的用意是呼喚和平。一提酒神,自然就涉及到尼采著名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高深理論,似乎足以把我們小老百姓給鎮唬住了。
據說,“阿波羅(日神)原則講求實事求是、理性和秩序,狄奧尼索斯(酒神)原則與狂熱、過度和不穩定聯絡在一起。”如此說來,太陽神阿波羅才與奧運精神接軌,而酒神是與奧運精神相牴牾的。
要點明的是,在西方文化中,古希臘的酒神是飲酒亂性的代表,因此一向也是淫蕩的神,還是道德敗壞、厚顏無恥的神。如此的形象出現在西方戲劇節的開幕式上是沒問題的,但不應該出現在體育盛典上。
更惡劣的是,扮演酒神的演員唯一的興趣就是表達低級惡趣味,用猥瑣的表情看著鏡頭。導演還把他安排在一隻西式大餐盤裡,在他身周圍堆滿瓜果與花朵,讓罩蓋升起之後,露出這麼個傢伙。如此的創意“歌頌”了三項惡習——暴飲暴食即饕餮,濫飲無度,以及縱慾。隨後,演員用一種無恥的得意大唱“很簡單我們就是完全赤裸的”,公然宣稱人類只有最原始的慾望。這傳達的是最沒出息的人性觀。
如此的人性觀,與奧運會提倡的精神是徹底背道而馳的!奧運提出“更快,更高,更強,更團結”,恰恰是承認人性並不完美,應該積極加以提升,讓個人、集體與社會不斷進步。而藍酒神的言行舉止恰恰是在詆毀奧運會提倡的努力精神。
藍酒神環節非常具有代表性,揭示了這屆開幕式的真實精神核心。不管主辦方用多少時新理論給自己貼金,整場開幕式展示的根本不是人與人之間更為包容與和諧的關係,也不是歌頌愛,而僅僅是在鼓吹墮落。
這一點還在另一處場景得到表現,即圖書館內出現的九本書。熱心網友將它們一一核對出來,其中如《危險的關係》《俊友》確實是優秀的傑作,但內容都是關於道德墮落的淫蕩與人性的黑暗。此外還有《肉體的惡魔》《性與謊言》《簡單的激情》等,看書名就知道內容肯定不簡單。以致網友們感嘆,伏爾泰、雨果的作品不香嗎?在為體育而設的盛典上,鼓吹放蕩和混亂的淫慾,是不是很怪異?
對任何有人文情懷的人來說,把臥在一隻巨型大餐盤裡的酒神置於“戲仿《最後晚餐》”的人群前,也特別令人不適。如前所說,那頓晚餐充滿悲劇性,質樸裡帶著凝重,竟然有人用表現饕餮、縱酒與淫慾的設定擋在戲仿場面的前面,這種“牡丹花前曬褲頭”式的行為豈能容忍?!也難怪會有虔誠的信徒疑心,開幕式是在搞什麼魔鬼的儀式,通過那些猥瑣行為施加某種法術。
據說,一些基督教組織反應激烈,認為這場開幕式是向全世界的基督徒宣戰。我們當然不會相信那種看法,但多少有點理解他們的心情。
另外,可以試想很多信徒的處境。在紐約的時候,有朋友帶我去觀看哈萊姆區一家教堂的周日禮拜活動,讓我觸動的是,教堂的大螢幕上反覆出現一句簡單的提示:“做有人性的人(be human)。”在世界各處都有像哈萊姆一樣的情況,全球化、“看不見的手”等等拋棄了無數的底層人群,但他們仍然試圖借助信仰避免沉淪,做有人性的人。
可能會有朋友問,那麼伊斯蘭世界是什麼反應?自然和猶太教徒一樣看笑話啦。真正保守的家庭根本就不會看開幕式轉播,開明的家庭看直播時很快就發現風頭不對,自然也就不會再接著看了。實際上,對他們來說,開幕式的內容是如此“邪性”,以致主串流媒體根本不肯加以討論。同時,各個國家都積極派運動員參賽,展示融入現代社會的願望,因此目前普遍情緒穩定,大媒體都是相關的正面報導。
《阿拉伯新聞報》在27日的報導裡發表了一位20歲的巴勒斯坦拳擊選手阿布·薩爾的話:“我去參加奧運會,不僅為了我自己,也是為全體巴勒斯坦人。我要向世界展示,我為了尊嚴而戰,為了保住我的身份而戰。”報導隨後說:“從北非貫穿中東直到海灣,參加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阿拉伯運動員們都會體現出同樣的情感。”
顧拜旦提倡奧運會,得到了人類同胞們的響應,那是因為奧運精神有打動同胞的能量,只可惜今天的法國人已經忘了顧拜旦的初衷。 (底線思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