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捏起了一塊透明的材料,比硬幣大不了多少,質地柔軟、有彈性,分佈著一藍一紅兩條簡潔的通道。
如果你告訴你,這是一種另類的“人體器官”,待接入電機和動力裝置,一個微型的“人體器官系統”就開始運轉——請不要驚訝,這並非科幻片中的情節。
它叫作器官晶片,是圍繞人體某一器官的細胞而構成的微生理系統。科學家借助電腦微晶片的製造方法,將目標器官的細胞注入其中,並透過各類「通道」輸入氧氣、培養液等,建構出接近人體內的生長環境,使細胞具有生長活性。
這樣,在一種工程化的手段下,人的器官被「移」進了一片薄薄的、可供疾病和藥理研究的晶片裡。
聽起來似乎離我們很遙遠,但透過生物醫藥的研發和應用鏈條,器官晶片的革新性或許不久就會為我們所感知。
當一枚器官晶片出現在眼前,它給人的感覺是,非常簡潔。為了便於光學觀察,它必須透明且輕盈;為了模擬人體的柔軟和彈性,讓細胞貼附,它用一種名為聚二甲基矽氧烷(PDMS)的有機矽材料做成。
但它可以很複雜。紅、藍兩條通道,不過是對氧氣和培養液等流體的簡要呈現。實際上,它可以構造出更多的通道,以接通聲波、電磁等等任何需要給出環境模擬的訊號。
在內部,透明的工程膜組成了器官細胞的微觀組織介面。例如,一顆注射到肺泡器官細胞的晶片,分為上皮細胞、基底膜、內皮細胞三層,以模擬真實的肺泡結構及其功能。
「相當於把我們的微組織器官直接『復刻』到晶片上來,再通過電、熱、生化等環境的人為控制,實現對器官細胞反應狀態的觀察和分析。」安徽駱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研發部負責人劉亮亮說。駱華生物是一家脫胎於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技術轉化的公司,自2019年起專注於器官晶片的開發與生產。
這樣的設計,最開始是為瞭解藥物測試的難題──動物實驗的成本實在是太昂貴了。
新藥研發存在著殘酷的「雙十定律」:平均花費10年時間、10億美元,才有可能研發出一款新藥,而且,大約只有10%的新藥能被批准上市。而藥物在進入臨床研究前,普遍需要在動物模型上驗證有效性和安全性。
但是,動物並不是足夠好的藥物評價工具。一方面,動物的生理系統與人類相去甚遠,其藥物效果評估不一定準確適用於人體;另一方面,動物實驗具有倫理壓力。
因此,更能精準再現和反映人體真實生理環境和藥物反應的生理模型,也就是動物實驗的“替代方案”,一直是製藥界的追求。
2010年,哈佛大學唐‧英伯格教授等人建構的肺器官晶片成果在《科學》上發表,器官晶片由設想落地為現實。到今天,器官晶片已經發展到肝臟、心臟、腸、腎、血管、腫瘤組織等等類型。
這些器官晶片,正在滲透藥物研發的關鍵環節。
「目前,我們正在跟藥企合作一個高尿酸血症模型,它針對的是痛風特效藥的開發。」駱華生物創始人、董事長苗春光介紹。當前市面上治療痛風的特效藥種類少、副作用大,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動物試驗階段,小鼠的生理模型不夠準確,鼠類的代謝系統與人體不同。 “高尿酸血症的發病機制,無法在動物身上完全重建出來。”
而「復刻」人體器官微環境的器官晶片,能夠儘可能「逼真」描述藥物吸收、分佈、代謝、排泄的人體過程,從而不僅讓藥物測試更準確,而且研發成本更低。
早在2015年,苗春光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研究團隊中,開始接觸器官晶片技術。他敏銳地嗅到,這項技術會產生巨大的改變。 2019年,駱華生物成立,從一支科學研究團隊轉向生技公司。
「我們可以把器官晶片定義為一個生命科學工具。作為一家BioTech公司,我們用器官晶片來做生命科學工具,希望用這個工具為藥廠減少成本、降低風險。」苗春光說。
作為一對名字相近的前沿技術,器官晶片常被與類器官相提並論,甚至混為一談。它們的確共享著相似性:都作為“體外器官”,透過對人體生理模型的建構,更好地展開疾病和藥理研究。
但二者的技術路線其實截然不同。類器官是生物學路徑的產物,利用成體幹細胞或多能幹細胞進行體外3D培養,形成近似於人體器官的「細胞團」。器官晶片則屬於生物工程學領域,其建構透露著「工程化」思維。
「傳統做模型的路徑是靜態的,但我們的生理系統處在不斷循環的『動』的過程中,所以做模型一定要做微環境。」苗春光說。
這種環境,指的是物理、生化、電、機械、結構等方面的微生理環境,細胞在其中培養,才有器官或組織功能。
工程設計的思路,使得器官晶片更加“可干預”,通過接入各種裝置,模擬化學梯度、生物力學,從而精確控制生物化學和細胞環境,實現對細胞的動態培養,以提高仿生度。另一方面,也有利於對細胞活動進行高解析度、即時成像的觀測和分析。
這是一項精細的工程。駱華生物研發部負責人劉亮亮介紹,一枚器官晶片的製作,從結構設計到材料製備,往往涉及細胞生物學、生物醫學工程、材料學、流體力學、藥學等多個學科的知識。和微電子晶片一樣,器官晶片也要透過光刻機來製造,只不過精度需求僅在微米尺度。
除了用於藥物評估,基於相似的原理,器官晶片可以用來做疾病研究(疾病病理機制的發現)、環境毒理學檢測、化妝品檢測、精準醫療等。在更開闊的想像裡,器官晶片還可以應用於航太醫學和「返老還童」的再生醫學。
精準醫療或許是一個一般人能夠感知到的例子。一位腫瘤患者,服用化療藥物的代價是高昂的,每個人對藥物的敏感性不同,用藥的種類、劑量難以“一步到位”,只能親身試用,這個過程會給人帶來巨大的痛苦。同時,伴隨著至少接近3個月的試用周期。
通過對患者本人的腫瘤組織的復刻,器官晶片能夠代替其“試藥”,進行腫瘤藥物檢測,從而篩選出患者適用的藥物,“量身打造”治療方案。同時,大大縮短試藥的周期。 「一般不到一個月就可以完成測試。」劉亮亮說。這對於「時間就是生命」的癌症患者來說,無疑有著巨大的意義。
古裝劇裡常演的“替身試藥”,在今天能夠以一種更精確、無副作用的方式實現了。不只如此,器官晶片和類器官的應用,能夠推動對更多罕見疾病和人類特異性疾病的研究,這些都是過去難以利用傳統生物進行建模,或難以開展大規模臨床試驗的棘手領域。
作為一項「工程化」思維十足的前沿生物科技,器官晶片與AI的融合水到渠成。例如,器官晶片的即時觀測產生海量的高內涵圖像資訊,AI能夠對其進行細微的跟蹤分析。高通量器官晶片-也就是整合多個單一器官晶片以進行大量的快速篩選,能夠配合AI資料分析,精確發現藥物標靶。
與AI搭檔,器官晶片能夠實現快速設計、驗證、迭代,進而提高研發效率。這也是其誕生於生物學和工程學交叉路口的天然優勢。
2022年,被認為是類器官和器官晶片行業的關鍵之年。這一年,FDA修訂法案不再要求在藥物臨床試驗前進行動物實驗,緊跟著,批准了全球首個完全基於器官晶片研究資料的新藥進入臨床。
事實上,美國政府在2011年就看到了器官晶片的巨大機遇,宣佈啟動人體晶片(Human-on-Chip)計畫,由NIH、FDA和國防部牽頭,將其上升至國家戰略層面。歐盟也在政策和資金支援方面給予器官晶片極大推進,如出台動物禁止用於化妝品測試的政策等。
中國器官晶片行業緊隨其後。
「這幾年,器官晶片的應用場景逐漸明朗,國家也陸續出台了一些支援政策。」苗春光說,他感受到從2022年起,行業的熱度持續提升,對器官晶片的市場認知在逐漸擴散,「有了一個比較大的成長」。據梳理,2022年中國類器官與器官晶片產業融資總額接近4億元。
自2021年以來,類器官前沿技術被列入國家科技部「十四五」重點項目研究項目,CDE首次將類器官技術作為基因及細胞治療的有效性和安全性驗證手段,為器官晶片企業打開了鼓勵探索的窗口。
「這些年從裝置到細胞材料,再到培養技術,一起飛速向前,國內器官晶片這一塊就發展得比較快。」劉亮亮也有相同的感受。
他說到一個故事,光刻機的國產化替代,造福了器官晶片產業。前幾年,公司從英國購買的一台先進光刻機壞了,因為技術封鎖,工程師過不來,半年後才找到人修。而現在國產光刻機的選擇很多,價格也更便宜,「不一定要買進口的了」。
《類器官與器官晶片產業白皮書》指出,當前國外政策、資金更到位,研究開展更早,類器官與器官晶片整體產業發展進度快於國內。
缺乏統一的行業標準和規範,是器官晶片面臨的一大挑戰。即使是同一類的器官晶片,各器官晶片企業的產品形態不一,藥廠和醫院等購買方也就難以比較其品質。另外,目前缺乏大規模的臨床資料驗證,也限製器官晶片打開市場。
《白皮書》分析道,國家相關機構的重視與鼓勵支援、類器官與器官晶片本身的技術成熟度、臨床驗證情況以及商業化等因素,都會直接影響相關標準和規範的制定。
不過,苗春光對器官晶片的未來充滿信心。 「器官晶片是生物醫藥領域的顛覆者,當然這段路還有很長。和美國相比,我認為我們的優勢是龐大的市場。中國有龐大的患者群體,可能在應用場景上,我們會跑得比他們快。
他提到,器官晶片的下一個機會期有可能是類腦晶片帶來的生物計算。在駱華生物研發團隊中,有來自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類腦智慧國家工程實驗室的研究人員,團隊目前的重點是透過腦晶片做生物電腦。簡單來說,也就是讓晶片模擬人腦的功能,進行大量計算。
「當下的人工智慧算力平台是'硬算',通過大量的能耗來堆砌。但如果使用類腦晶片驅動計算,就可能用很少很少的能源來實現大量的、學習效率更高的計算。
苗春光介紹,目前團隊完成腦類器官和神經晶片的研發工作,接下來要做的是「捋順計算邏輯」。
「如果中國能夠在器官晶片的國際競爭中領先,就能夠制定一個世界級的規則。」苗春光說。生物醫藥是一場「燒錢」遊戲,中國在最近十年隨著經濟水準的發展而躋身其中,但仍面臨歐美大型藥企制定的隱形遊戲規則。器官晶片或許是一個撬動模式的槓桿。 “我們做器官晶片是想把這個規則打破,不需要那些規則,你也可以做出很好的藥。”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