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功夫》,我們用了18年

風從未止歇。《功夫》也從未被超越。

周星馳轉眼60歲。從2004年到現在的18年時間,華語喜劇電影宛如虛度。

“我做什麼生意都不會做電影,星期天電影院一個人沒有。”

——馮小剛在《功夫》片頭客串鱷魚幫老大的那一句台詞,一語成讖,在2022年的雨季看來格外傷感。

疫情圍困,讓一些電影院無聲地死在今年的春天。不僅是星期天,還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電影院也經常是一個人都沒有,一部好片子都沒有。可惜流年,憂愁風雨。

在周星馳60歲生日的前一天,朋友從深圳來,我們一起再看《功夫》。他看過周星馳所有演、編、導的電影,《功夫》已看了20遍不止,卻仍舊覺得《功夫》是星爺最好的一部電影,乃至是21世紀目前最好的華語電影之一。

其想像之天馬行空,其伏筆、隱喻、烘托、對比之工整,其底層之寫形,社會之寫神,經得起捧在手心,翻來覆去細看。

而我突然意識到《功夫》其實是一個平民對抗黑幫的電影。它講的,其實是一次又一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

我又突然想到剛剛過去不久的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想起那些無助的場面,瞬間鼻子一酸。

十多年裡,功夫的豆瓣評分都沒超過8分,如今來到8.7,也是最近幾年才漲的

細細數下來,《功夫》裡一共有六次、前後十三人,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第一個站出來的是一位農村婦女。

第一位站出來的農村婦女

之後則有男有女,有人出力、有人出錢、有人送命。

我和朋友探討《功夫》裡的六次拔刀相助——

要不要幫,要不要次次幫,別人躲起來你幫不幫?你幫了人將要丟命,人家婦孺老小跪在地上拿一碗雞蛋來償,你幫不幫?是不是你救人,人才救你?人不救你,你救不救人?你不救人,誰來救你?

電影裡有對不公的刻畫,也有不屈的註解,憑藉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從天而降的如來神掌,才使得終篇有正義,結尾歡笑希冀,宛如夢一般。大銀幕前的我簡直欲與之同乘風歸去。

但如果,關於《功夫》我們只看到“能力越高、責任越大”,看到“武學奇才”的意淫,那我們就太無聊了。

“作為一部暴力電影,《功夫》裡幾乎沒有一個底層人無緣故、無目的的受死。”

《功夫》那六次平民相助中的人性與社會圖景,周星馳電影中那似乎被人遺忘的、後繼無人的道德感,正是我們這篇文章想要真正去探討的內容。

《功夫》的六次拔刀相助

黑幫打人怎麼辦?

《功夫》裡有人是真黑幫,有人是假派頭。

電影一開篇,馮小剛客串的鱷魚幫老大在警察局打人,“還有誰?”一聲怒吼成經典。沒有王法,沒有法律,他是真黑幫。

馮小剛經典鏡頭,一走出警察局的大門,被斧頭幫血洗,馮小剛下線。

鱷魚幫竟是小黑幫,斧頭幫才是大黑幫,殺完人喊“警察,出來洗地”,一曲詭異舞曲做襯,斧頭幫是哥中哥,真黑幫。

而周星馳和林子聰飾演的阿星、阿骨,無疑就是假惡人。

童年經歷讓阿星看透,當下社會是惡人的社會,做好人得到的只有屈辱,做惡人才能有錢有女人。

這樣來看,“成為黑社會”是當時一條顯著的社會晉昇路徑。懷著出人頭地的夢想,兩個資質不佳的青少年,一心只想投身黑社會事業。

阿骨和阿星幹黑社會,從冒充斧頭幫打人開始。打誰呢?

柿子要挑軟的捏,要打就從社會底層打起。

阿星阿骨,瞄準貧民窟——豬籠城寨。

阿星阿骨來到豬籠城寨,假黑幫來犯平民窟,於是,《功夫》裡的第一次出手相助戲,來了。

阿星阿骨被街坊齊齊圍住,阿星在人群裡找人單挑。

第一個沒有躲、勇敢站出來的人,是一位農村大嬸。

第一個站出來的農村大嬸,這一口方言又純又衝,阿星瞬間輕敵。

但勞動人民樸實的一拳,讓阿星虎軀一震,趕緊換人單挑。隨後是一個矮子(其實巨高)、一個戴眼鏡的老人、一個小孩、一個包租婆。他們接連站出來單挑,為街坊撐腰,這也成就了電影《功夫》中第一次互助,老弱婦孺包括小資本家齊上陣的輝煌人性場面。

假黑幫下線,真黑幫上場。

斧頭幫二當家走進豬籠城寨,電影這才迎來第二次拔刀相助,真正的叢林社會、令人神傷的一面在《功夫》中開啟。

剛剛團結對外的豬籠城寨村民,看到真黑幫,紛紛逃竄。尤以包租婆,一溜煙跑得最快。

才互幫互助過,這些街坊們的心中一定擁有正義。但對上真正惹不起的真黑幫時,大部分的人還是選擇了明哲保身,龜縮起來。

可憐又可愛的洗頭小哥,再次成為黑幫下手的目標。

千鈞一發,高人暗中出手。

洗頭小哥被砍之時,高人暗中出手相救,斧頭幫二當家被打斷腰。“斷了。”

斧頭幫二當家被人一把打斷了腰。

是誰出的手?速度快得無人看見。

於此,電影《功夫》中,高人不見首尾,“功夫”卻初見端倪。

斧頭幫折一猛將,把斧頭幫老大引來了,黑幫與平民的矛盾越積越深。第三次出手相助來了。

街坊們被人按倒在地,是砧板上的魚肉。一對母子看起來尤其弱,便被從人群中拎了出來,兜頭淋上汽油。

眼看著斧頭幫老大琛哥的打火機就要扔過去了,一隻手過來,接住了打火機。

“是我做的。”他是苦力強。

豬籠城寨裡幾個月交不起房租的悶聲硬漢,竟然是十二路譚腿的傳人。

因有武功傍身,他起身伸張正義。但隨之陷入危機。

隨後是娘娘腔的裁縫,他其實是洪家鐵線拳的傳人。

再是賣油條、卻愛拽英文的油炸鬼,他舞五郎八卦棍。一支楊家槍,虎虎生風。

三人和黑幫正面衝突,救街坊於水火。

油炸鬼,五郎八卦棍傳人出手,斧頭幫落荒而逃。

但暫時打跑了黑幫,這群窮人卻打不贏生活,打不贏大環境。

斧頭幫有錢、有女人、有警察幫洗地、有光明的未來,這幫窮人有什麼?他們連房租都交不起。一家三口被救之後跪著感謝,也只有一碗雞蛋,和千鈞卻無用的情感。

包租婆趕他們走。齙牙珍挺身而出。這是電影中的第四次出手相助。

剛剛被黑幫按到在地的齙牙珍,一個濃妝豔抹、在家聽黑膠唱片的小資產階級,也有一顆火熱跳動的心。她的樸素情感或許只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三位高手剛救下了所有人,再趕對方走,實在不近人情。

齙牙珍為三位高手打抱不平

但一支“下下簽”是三位武林高手生命的註腳。

包租婆按江湖人的老規矩,搖簽決定他們的去留,上簽是留,下簽是走。他們抽到下下簽,想走也走不了。

三位高手彼此拜別時,殘陽下的技癢、過招,感人至深,甚至是全片最為浪漫的畫面。

他們身懷絕技,同處一寨,卻彼此不知曉,平白寂寞了這許多年。

而一相認相交,便是彼此過命的交情。

三位高手切磋武技,動盪年代寂寞客,此一別,高山流水再難覓知音。夕陽自顧如殘血。

而第五次、第六次出手相助,便是電影《功夫》的小高潮和最高潮。電影為之埋足了伏筆。

包租婆如何面冷心熱,包租公如何身段柔軟,阿星如何有武功奇才的身底,以及內心善惡之天人交戰的過程,他們的行動與性格相輔相成,而命運也隨之擺動。

六次出手相助,從貧民窟的豬籠城寨打到黑幫地段的豪華賭場,從街坊相助到高手過招,從善舉與惡行的對抗,已經走到了殘酷時代下,個體對自我命運的選擇。

無名的人,也有資格歡笑希冀

《功夫》的故事,發生在架空的1940年代上海的貧民窟,“豬籠城寨”。

周星馳就長在香港的九龍城寨。

小時候,他的偶像是李小龍,在哭著看完《唐山大兄》後,苦心訓練鐵砂掌。他用勁到痴傻,借一盆綠豆練掌,從頭到尾只練一隻右手,因為考慮到如果右手練到殘廢,起碼還剩左手。

周星馳曾在一段採訪中自述,青少年時有一陣子覺得自己已經練到“同年齡段世界第一”,便跑去校長面前自薦,想在學校給同學們開武術班。

功夫、英雄夢、貧民窟裡狹窄的家、窗外來來往往的平凡鄰居、親歷的草根命運……那是周星馳的童年、少年。

如果說周星馳在歷代星女郎的角色身上,各自傾注了自己母親的丁點形象,美而有力量,那麼他在自己電影中,向各個小人物兜淋的微光,則來自於他自身、鄰居、所見所聞,和潤物無聲的道德感。

《喜劇之王》中,周星馳飾演怀揣演員夢想的龍套演員尹天仇,在《功夫》設定的背景裡,豬籠城寨,是故事裡唯一平和的地方,因為這裡已經窮到連黑幫都懶得洗劫。

窮人一定是最懂社會的人嗎?並不一定。

但可能,沒人比窮人更懂得什麼叫互助,什麼叫社會的殘酷。

豬籠城寨裡,每個人都可能交不起房租,可能隨時面臨生與死的威脅,你向他人伸出援手,他人才會向你伸出援手。

就如洗頭時露半個屁股,大喊“包租婆,又沒水了”的醬爆,他向阿星說:“你勒索我,我不怕。就算殺了一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

這樣從底層摸爬滾打中獲得的生活哲學,或者說是道德信念,從一開始便貫穿在《功夫》之中。

窮人在遭遇外敵時,似乎只有緊緊捆綁在一起,才有力量繼續生活下去。只有懂得互助,貧民之間免於互戧,豬籠城寨也才稍有別於人間地獄。

所以,貧窮雖然是豬籠城寨的底色,但因禍得福般,這裡有一種難得的平和。

一個鏡頭搖過,苦力強、油炸鬼、裁縫、齙牙珍……蹲在地上拉屎的小孩,對面樓道裡說“炒菜就要大火”的鄰居。他們作為唯一具有生活細節的群像出現在《功夫》之中,構成了一副多樣而寧靜的小人物景象。

這幅寧靜的煙火景象,或許是周星馳記憶中的顏色。

而與此相對應的,《功夫》中對警察、鱷魚幫、斧頭幫、金絲眼鏡小職員的刻畫,是另外一種冷峻。

以斧頭幫老大琛哥為例。

電影給予他個人的鏡頭並不多,但是這個黑幫老大陰晴不定、言而無信、心狠手辣的形象卻十分深入人心。

斧頭幫老大琛哥,他跳著舞步殺人。剛對一個梨花帶雨的女人說完“大嫂,我不殺女人,你走吧”,就擺擺手,拿來了槍,背後一槍致命。

而他的手下二當家被豬籠城寨的高手打斷腰,他追問兇手的時候說“我數到三,交人”時,才剛數到“二”,打火機就被拋出去了。

他不講信用,不在乎無辜性命,也根本不在乎是誰打傷了自己的手下。

與此配套的,從這個畫面之後,斧頭幫的這個二當家就再也沒有在電影中出現過。

這是周星馳電影的精妙之處。

他拍攝一部暴力電影,但是卻將更多的視角引向了小人物。

在《功夫》中任何一場突如其來、酣暢淋漓的暴力鏡頭中,觀眾都更能在小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寫照,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非更厲害的火雲邪神,或者是更兇殘的斧頭幫琛哥身上。

這種小人物視角的呈現,對觀眾的引導,對於周星馳來說似乎是天然的。

不用說他自己便是電影裡有著英雄夢的小人物。這麼多年來,他從隨意傷害自己電影中的小人物,或者說不渲染對小人物的傷害,不以此種暴力取樂。

《功夫》裡,不僅豬籠城寨裡的無辜村民們活了下來,就連斧頭幫裡,大膽猛捶火雲邪神的小馬仔,最後竟然也能活下命來。

而電影里許多暴力搞笑的鏡頭,周星馳搞的都是自己,或者是其他有身份的人士。

自己被刺刀、被蛇咬;小龍女撞廣告牌;琛哥頭髮被火燒……這些利用角色的醜態、痛覺來提供的笑料,周星馳輕車熟路、手到擒來,但他無厘頭搞笑的對象,始終是相對克制的,沒有把這些加諸於真正無名的平凡人身上。

平凡人不無端受罪,或者說,給予受苦的平凡人一個展現悲苦的鏡頭,這或許只是周星馳電影的一個細節。但這個細節到底有多可貴呢?

周星馳把被蛇咬、無辜被插刀的暴力搞笑鏡頭留給自己。

對比近年最火的暴力偵探喜劇,《唐人街探案》系列。最新的《唐探3》中,黑幫和偵探在一間電梯里相遇,他們以為鬧鬼,而把推床上的小護士暴打一通,棄之不管。

那屍袋裡的小護士做錯了什麼呢?一部電影有什麼必要,非要暴打一個無名之輩來獲得笑料呢?

這不是我們這些看著周星馳電影長大的人想要看到的。

起碼,如果非打小護士不可的話,我期待電影能夠多增加一個畫面。這個鏡頭中,小護士困在屍袋里黑暗、搖晃、受傷、疼痛,或許這個鏡頭並不提供笑料,但這是一個能夠將觀眾代入“暴力受害者”角色的鏡頭。

只有如此,它才多一份審視和反思,不至於是那樣令人髮指的冷漠。

正如著名導演邁克爾·哈內克所言,“暴力電影中的暴力,被剝奪了不安的恐懼,開始成為一種吸引人的買賣。”電影發展的一百多年的歷史中,暴力變得愈加氾濫,血漿飆飛越來越成為賣點,但是在暴力電影中,怎麼安排觀眾的心理位置,也是創作者需要思考的內容。

在追求暴力爽感的時候,有一絲反思,一絲對弱者、受暴者的觀照,是多麼難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些骯髒,又怎麼去和周星馳的《功夫》比呢?

即便是再不喜歡《功夫》的情節的人,只要想到豬籠城寨的落日金子般鋪灑在每一個住戶的身上,想到那種平民的煙火氣,就會被周星馳電影裡那一種無意識的、對底層的關懷所觸動。

正義戰勝邪惡,是電影永恆的主題,但在電影越來越商業化的時代,這種主題已經模式化了,成為販賣暴力元素的空殼。周星馳的作品看似如此,但又有本質的區別。

從來沒有一句口號,只有不斷地解構。《功夫》全片,也不過只有一碗雞蛋,這轉瞬即逝的淚點。

周星馳電影的底色,是無可分說、刻在骨子裡的悲憫,是和他一起在香港九龍城寨一起長出來的草根氣質,是被人忽略、但後人無法再複製的道德感。

只有他啊,周星馳。(南風窗)


這部看幾遍都不會膩!
化繭為蝶是美。致敬每一個平凡人!
做人如果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麼區別?
所以大家都不看新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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