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王室，不只出了“歐洲岳父”

瞭解丹麥王室是理解丹麥社會的關鍵。

當地時間4月29日，丹麥國王腓特烈十世抵達格陵蘭島。他身穿一件帶有丹麥國旗和格陵蘭島旗圖案的羽絨服，在掌聲中走下飛機。

今年以來，美國新一屆政府屢次表示要奪取格陵蘭島的控制權，引發國際輿論關注。在這樣的背景下，腓特烈十世此訪耐人尋味。有分析認為，他意在向丹麥海外領地釋放強烈的“團結”訊號。

丹麥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室之一。歷經數個世紀的演變，如今的丹麥國王雖然已無任何實質性的政治權力，但依然是國家統一、民族認同、文化延續的重要像征，在團結民心方面發揮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從這個層面來講，瞭解丹麥王室是理解丹麥社會的關鍵。

現任丹麥國王這一脈的故事，要從19世紀的“歐洲岳父”克里斯蒂安九世講起。

1863年，45歲的克里斯蒂安九世繼位，成為丹麥國王。有趣的是，這個王位是“撿漏”來的——前任國王沒有子女，只能從旁系家族中選繼承人，最終選中了他。

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沒那麼好吃。“他剛登基時，丹麥民眾很不喜歡他，覺得他是個外來人，從小生活在石勒蘇益格公國（位於今丹麥與德國的邊境），講德語而不是丹麥語，甚至有人嘲笑他是‘不懂丹麥政治的德國王子’。”北京外國語大學丹麥研究中心主任王宇辰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讓克里斯蒂安九世苦惱的還遠不止於此。

從丹麥國內來看，因1849年才確立君主立憲制，王室和議會之間的權力尚未達到平衡，他登基後不得不深陷政治鬥爭。

從國際關係來看，當時丹麥和德國的領土之爭愈發複雜、激烈，他被迫陷入兩難境地：要麼簽署新憲法，將石勒蘇益格劃入丹麥，做好戰爭準備；要麼放棄自己的統治根基，讓丹麥王國分崩離析。

“克里斯蒂安九世其實也不願打仗，他的家族就在石勒蘇益格，但作為國王，他必須優先考慮整個丹麥王國的利益而不是家族利益。於是，他簽署了新憲法。1864年，丹麥與德奧聯軍之間爆發了第二次石勒蘇益格戰爭。”王宇辰說。

這場戰爭被稱為丹麥歷史上最血腥的戰爭，以丹麥慘敗告終。克里斯蒂安九世極儘可能地團結人民，共同努力度過了戰後的困難時期，聲望因此大幅提升。

後來，他的6個孩子中有4個成為國王或王后：長子繼承了他的王位，成為丹麥國王；長女嫁給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次女嫁給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在英國、俄國的支援下，他的次子當上希臘國王。他由此成為舉世聞名的“歐洲岳父”，後嗣遍佈當今的歐洲王室，比如現任挪威國王是他的玄孫、西班牙太后是他的玄孫女。

有分析稱，他或許是擔心王室會因君主立憲制而逐漸衰落，因此精心編織了這張聯姻網路。

“用聯姻建構血緣網路，挑戰了傳統以軍事與經濟為中心的國際關係敘事，是現代國際關係裡國家借助文化資本和制度安排參與權力分配的一個經典範例。”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丹麥研究中心主任張喜華表示，二戰後，在君主制國家王權合法性被動搖時，這張聯姻網路為丹麥維持君主立憲制穩定提供了一種文化層面的正當性解釋。

值得一提的是，不光克里斯蒂安九世有綽號，他的長子、長孫也有綽號。

長子腓特烈八世因當了43年王儲，曾被稱為“永遠的王儲”，後來在位短短6年便去世。長孫克里斯蒂安十世，在二戰時納粹德國佔領丹麥期間，每天獨自騎著白馬走上哥本哈根街頭，以示丹麥不會屈服於納粹統治，因此被稱為“騎士國王”。

他的曾孫腓特烈九世雖沒有廣為人知的綽號，但種種打破王室傳統的舉動給世界留下深刻印象。

腓特烈九世喜歡健身，也喜歡文身，手臂和胸前都文著龍。他早年學習鋼琴，後來迷上指揮，師從丹麥皇家歌劇院的一位指揮家。在王儲時期，他經常守在皇家歌劇院，隨時準備在年邁的老師生病時接過指揮棒，還曾隱姓埋名到丹麥國家廣播樂團擔任客座指揮。

1947年，腓特烈九世繼位。他在位時，丹麥經歷了巨大且快速的變革，走向現代化，王室要面對全新的適應性挑戰，而他“不走尋常路”的性格反而成了優勢。

“他主動推進改革，推動王室轉變為國家統一的文化象徵，通過減少儀式神秘性、建設親民形象與透明化制度，滿足議會民主的發展需求，有效重塑了王室的社會角色。”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丹麥研究中心研究員谷健說。

人們常看到這位國王騎著自行車在哥本哈根街頭四處轉悠，也會在商店、書店、公園等地和他偶遇。據美國《時代》周刊報導，一天早上，腓特烈九世騎車穿過蒂沃利公園時，停下來與一名遊客閒聊。遊客問：“我來自美國，在芝加哥開店，你呢？”他淡定回答：“我是（丹麥）國王。”

在王宇辰看來，腓特烈九世重塑了丹麥王室的形象。“以前，丹麥王室高高在上，普通民眾無法接近。因為他，王室開始走親民路線，並向外界呈現王室家庭的生活。”腓特烈九世1935年和瑞典公主英格麗德結婚，婚後育有3個女兒。多年來，只要沒有公務在身，他每天都和家人一起享用下午茶。“在公眾眼中，他們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很受歡迎。”

此外，腓特烈九世還推動丹麥憲法修訂，改變了王位繼承規則，允許女性在沒有兄弟的情況下繼承王位。這是丹麥王室走向現代化的一大步，也開啟了丹麥後來持續半個多世紀的“女王時代”。

1971年的最後一天，腓特烈九世向全國發表了新年講話。沒想到短短14天後，他便因病去世。他的長女、32歲的瑪格麗特二世繼位。

這位女王繼承了父親的親民路線，常常在街頭散步，有時獨自去逛菜市場。她也和父親一樣有個性，曾以公主身份加入丹麥女子空軍，學過柔道、擊劍、滑雪，喜歡抽菸，拒絕使用手機和網路。因為熱愛考古，她還專門跑到英國劍橋大學學考古學，後來參加了義大利、埃及和蘇丹的考古發掘工作。

但瑪格麗特二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她在藝術上的造詣。

她大半輩子都在畫畫，作品常被各國博物館展覽，而這並非完全因為她的女王身份——

20世紀70年代，她作為《指環王》的書粉，化名“英加希爾德·格拉斯默”為該書畫了幾幅插畫，並寄給了作者托爾金。托爾金通常不希望別人為他的作品繪製插圖，而是希望讀者在腦海中建構自己對於故事的想像。但當他去世時，人們發現他專門在幾張插畫上寫了讚美之詞，那些畫正來自瑪格麗特二世。

除了畫畫，瑪格麗特二世還會剪紙、刺繡，還曾為電影和芭蕾舞舞台進行佈景和服裝設計。

日常生活中，她的著裝也常常讓人眼前一亮，英國《Vogue》雜誌稱讚她是“時尚女英雄”。

張喜華曾於2019年受到瑪格麗特二世的接見。在她看來，這位女王“已將藝術修養轉化為文化治理資本，使丹麥王室成為文化生產者”。在國際事務中，瑪格麗特二世推動了跨文化交流，強化了丹麥以文明為核心的國家敘事，使丹麥在國際文化舞台上的形象更加鮮明和獨特。“即便是支援丹麥成為共和國的人，也對她表示尊重和欽佩。”

去年初，瑪格麗特二世宣佈主動退位。這是丹麥近900年來首次有君主主動退位。

長期關注王室的人不禁聯想到另一件事：2022年，瑪格麗特二世決定取消其次子約阿希姆王子4個孩子的王子和公主頭銜，通過精簡王室成員來減少公共開支。“既然大趨勢如此，王室遲早要精簡，那她希望自己來做這個‘惡人’。”王宇辰說。

當地時間2024年1月14日，腓特烈十世繼位。

他深受父母影響，喜歡中華文化，在王儲時期曾數次訪華。2012年，他帶著王儲妃瑪麗一起來華訪問；2017年、2018年，他又接連兩次到訪中國。

“2018年那次，他到訪了北京外國語大學，得知我們學校是中國唯一一個丹麥語教學點，很感興趣。”王宇辰回憶說，他當時一點架子都沒有，同大家聊了半小時家常，“問學生為什麼選擇學習丹麥語，和一名年齡相近的老師聊養生，比如腰椎、頸椎不好怎麼辦，完全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

“成為一個普通人”，這或許是腓特烈十世內心最深處的嚮往。青少年時期，他一直不適應未來註定會成為國王的生活，對來自外界的關注感到不安。“你一出生就會被公開，會很有名，很多人想要去接觸你、瞭解你、描述你，這太不舒服了。”他說，“我不想把自己鎖在城堡裡，想做我自己。”

他一度成為“叛逆青年”，埋怨父母忙於履行王室義務而忽視了他。20世紀90年代，他沉迷於奢靡生活，被外界稱為“派對王子”。直到他獲得政治學碩士學位後，人們對他的看法才有所改變。英國廣播公司稱，他是第一位完成大學教育的丹麥王室成員。

後來，他在丹麥軍隊接受訓練，變得更加成熟。在1995年的300名新兵中，他是通過所有測試的4個人之一。離開軍隊後，他將很多精力放到了體育上，從2009年到2021年一直擔任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委員。

因為體育，他還意外收穫了愛情。2000年，他到雪梨看奧運會比賽，其間邂逅了澳大利亞平民女孩瑪麗。兩人經歷了一段時間異地戀，於2004年修成正果，婚後育有4個子女。腓特烈十世儘可能讓孩子們接受普通教育，將他們送到公立學校上學。

靠性格親民、重視家庭、熱愛體育等，腓特烈十世樹立起良好的公眾形象。

“他繼位這一年多，丹麥人對他和王室的支援率再次升高。一方面，許多丹麥人因為喜歡瑪格麗特二世，愛屋及烏地支援她的兒子。另一方面，他繼位後確實給王室帶來了變化，比如廢除‘丹麥王室供應商’計畫，禁止企業再用這個標籤打廣告；推行禮品新規，不接受企業贈禮，出席活動接受的禮品進行公示，這些舉措讓民眾對他很有好感。”王宇辰說。

如今，面對美國對格陵蘭島的虎視眈眈，腓特烈十世也採取了行動。

除了近日訪問格陵蘭島，他此前還推動修改了丹麥國徽，將國徽中的一部分圖案改為象徵格陵蘭島的北極熊和象徵法羅群島的公羊。

丹麥王室問題專家索倫森指出，這是對美國的“直接反擊”，體現了丹麥的國家力量與民族自豪感。

正如繼位當天，腓特烈十世致詞時所說，他願成為“有凝聚力的明日之君”。現在，正是他踐行諾言、彰顯王室作用的關鍵時刻。 (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