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詩人中挑位最喜歡的,我可能會選李煜或者柳永。他們把人生的悲劇,化為最深情、淒絕的文字,看得多了,也就陷進去了。
也可能選李白,只因我們深愛著同一片月亮。
可要說最欽佩的,怎麼想都該是辛棄疾。
他老人家一個頂倆,有時是橫刀立馬的英雄,年少時單槍匹馬奇襲金營,震動了整個南宋朝野。老年後壯志未酬,一句“可憐白髮生”,任誰看了都要神傷、斷腸。
有時卻搖身一變,成了多情的深閨少女,婉約詞寫的比姑娘還要細膩、溫柔、惆悵……
這麼大的反差,恐怕藏著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第一個辛棄疾,打小就和旁人不太一樣。
從記事兒起,他就聽祖父辛贊講過去的故事:關於那場覆滅了北宋的靖難之變,關於北方被金國統治的憤恨,關於一家人被困在山東,為了生存只能仕於金朝的屈辱……
所以小夥伴們夢想著加官晉爵、名垂青史,只有小辛棄疾想當個英雄,將來身騎白馬,為大宋和祖父恢復中原,報仇雪恨。
21歲,辛棄疾等來了復仇的良機。
彼時金主完顏亮率軍南侵,想要徹底覆滅宋朝。可完顏亮前腳剛走,後腳常年被剝削、奴役的百姓就紛紛起義反抗。辛棄疾也順勢揭竿而起,帶著兩千多人加入到耿京的起義軍中。
1162年正月,他邁出了南歸的第一步,經過多次書信往來,終於在建康(今江蘇南京)與宋高宗見面,並被封為右承務郎、天平軍掌書記。
那年,辛棄疾22歲,曾經諄諄教導他的辛贊,已經帶著遺憾溘然長逝。他暗下決心,要繼承祖父的遺志,把女真打回老家。
可就在他領受皇命,正準備回軍施展抱負的途中,起義軍的內部發生了變故,叛徒張安國等人暗殺耿京,帶著不少人馬向金朝投降。
辛棄疾聽聞後來不及悲痛,親率五十騎突襲金營,在帳內擒拿張安國,並從五萬金兵的包圍中殺出重圍,最終率部南歸,將叛徒斬首示眾。
第一次率軍的辛棄疾,終於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也看到了復國的希望。那一夜,他不僅夢見百萬雄兵,還夢到自己的帥旗,插遍了北方的每一吋土地。
靠著赫赫戰功,辛棄疾被宋高宗親命為江陰簽判,正式開啟了南宋的仕途。此後多年,他多次上書,制定了無數種抗金的策略,只待收復失地。
但朝廷的風氣卻越來越「偏安」,在決策者的怯懦中,他的所有的計畫、滿腔的抱負和熱情,慢慢都變成了廢紙。
所以即便受到了重用,甚至官至封疆大吏,辛棄疾也從未真正開心過。
他渴望著馳騁沙場,恢復中原,可惜時代終究不會被一個普通人改寫,倔強的性格和「歸正人」(從金朝南歸的漢人)的尷尬身份,更註定他仕途的坎坷。
在42歲被彈劾罷官後,他往後餘生大多都在鄉閒居,只能寄情於詩酒田園。
可辛棄疾怎能釋懷呢?童年起立下的志願,祖父的期盼,少年時馳騁沙場的暢快,在腦海中不斷浮現。他只能將所有的憤懣和遺憾,化為最有力量的文字。
於是,便有了豪邁了千古的《破陣子》。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想像中,辛棄疾終於成為馳騁沙場的將軍,立下了不世出的戰功。可忽然之間,他又從幻想中「跌落」,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世界,只能悲痛的感慨“可憐白髮生”。
其中的酸楚,在豪放與悲壯間化為永恆,至今仍在我們的耳邊迴響。
令人動容的是,直到64歲辛棄疾都還沒放棄,權相韓侂胄(tuō zhòu)主張北伐,年邁的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只是報國無門像是無法擺脫的宿命,這一次他又失望了。眼見身體越來越差,多年來無法消解的痛苦,終於在那日登臨北固亭時,宣洩成了一曲《永遇樂》: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年輕時那次震動朝野的奔襲,竟成了他一生的絕唱。一個男人最大的悲慟和無奈,或許正是不再擁有當下和未來,只能靠追憶往昔來聊以自慰......
終於,辛棄疾還是累了。開禧三年秋天,他帶著和祖父相同的遺憾離開人世,享年68歲。
據《康熙濟南府志·人物誌》記載,他臨終前的最後幾句話仍是:“殺賊!殺賊!”
至死都是那個決心復國的少年,至死都沒認命。
第二個辛棄疾,直接切換到了另一種人格。
既能“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也能完全帶入到少女的視角中,“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其實唐宋時婉約和豪放詞俱佳者不算少,蘇軾、李清照、元稹等人都算得上出色,但唯有一生報國無門,執念最深的辛棄疾,寫得最「分裂」,也最動人。
譬如那曲《青玉案·元夕》,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起筆,滿城燈火,好像春風把滿天繁星吹落一般,美到了極致。
雖然天還有些微涼,大家還是走上街頭,揮舞著自己的燈籠,熱鬧非凡。
可詩人的心思不在燈火上,而是苦苦尋找著一位少女。終於,隨著人流散去,他“驀然回首“,原來那人就在燈火闌珊的地方。
小時候,以為詞中寫的是愛情,甚至為他尋到了愛人而歡欣鼓舞。
可如今看,辛棄疾想尋找,又希望尋到的,那是什麼愛人,而是孤獨、高潔的自己,亦是遠方的舊都和故國。
這種「以血淚鑄詞」的創作方式,讓他的婉約詞特殊了起來,一字一句中不止有少女的柔情,還包含了南宋文人的整個精神世界。
《賀新郎》中,他在上闋寫“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借鳥鳴渲染離別之悲,卻以“將軍百戰身名裂”的壯烈典故收尾,在悲愴中平生出一絲雄渾。
所以他少女的一面,比自己的英雄本色還要複雜:既有金戈鐵馬的壯烈,也有歸隱田園的寧靜;既有理想受挫的苦悶,也有洞察世事的通透。
最終以柔筆寫出了剛骨,也讓本該柔軟、細膩的婉約詞,從單純的男女私情,昇華為家國情懷與生命哲思。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辛棄疾的評價,或許是對這一面最好的註解:“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
在辛棄疾的所有詞中,我最愛的不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亦不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更不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而是《菩薩蠻》中那句看似平淡,能量卻滔滔不絕地“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眼前的「青山」,擋住了遠方的長安,也攔住了他報國的去路,可終究遮不住東流的江水。
他可能也想隨之流淌吧,所以才把「畢竟」二字寫得這麼有力量,像是他悲情的宿命,又像他從不屈服的意志,都是冥冥中的必然。
只是辛棄疾太倔強、不甘了,相比於水,他更像是連綿的青山,就算再聳立、再挺拔,也遮不住南宋偏安的屈辱,就像遮不住流水。
所以《菩薩蠻》還有一句更悲慼的“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他在那一刻,便是眼前可憐的山,只能遙望北方淪陷的長安。
好在青山雖然無奈,但終究是永恆的,就像塵世中的「兩個」辛棄疾,雖然都以悲壯為名,卻連同他們的遺憾和惆悵,在文字中化為永恆。
在讀懂了辛棄疾的那一夜,我彷彿也看到了收復中原的百萬雄兵。 (誰最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