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23年立項以來,《醬園弄·懸案》躋身近些年話題度領跑的華語片行列,已是無懸念的事。
它具有諸多市場競爭力強悍的要素:章子怡影壇復出作,全明星陣容,高配置美術班底,但核心的看點,還得歸於當年驚動了整個上海灘的“詹周氏殺夫案”原型。
對於任何兼具敏銳眼光和抱負的創作者來說,這都是個勾人好奇的故事:1945年,不過30歲的詹周氏在被家暴虐待多年後,走上了殺夫碎屍的絕路。在當時,人們很難想像一個外表柔弱的女子,能犯下如此咋舌的重罪。
導演陳可辛早在數年前,便已相中了將其搬上大銀幕,奈何改編涉及到太多的掣肘,如案件之慘烈血腥,史料和民間記載的版本不一,還有關鍵的選角等等。若稍欠些把控,成片就會被“噱頭”擄掠,成為和街頭小報無異的獵奇作。
據此不難理解,為何影片的誕生費盡了周折。從去年在戛納非競賽單元首映,到一年的時間裡反覆打磨,再到被選為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開幕片,如今《醬園弄》第一部《醬園弄·懸案》終於得見天日。
觀眾應當懷抱怎樣的心態,去迎接這出“年度大戲”?坐在影院裡時,我腦海中不斷浮現這個提問。
可以確定的是,影片試圖抵達的視野之廣、資訊量之繁複,在陳可辛個人創作生涯中,足稱得上跳躍般的升級。而排除掉淺層的戲劇張力和奇情色彩,它所欲指向的,不僅是詹周氏在泥潭中掙扎的哀歌,還有對整個社會體系自上而下的叩問。
急促尖厲的提琴聲驟起,一個身穿補丁旗袍、頭巾遮面的女子,拎著正在滲血的手提包,像是在慌亂中極力掩飾什麼,穿過迴廊從狹窄的巷弄走出,這是《醬園弄·懸案》開場的第一幕。
從時間線上看,影片以1945年為起筆,既是對於案件的照應,亦有冷峭的政治意涵在內。彼時日本帝國主義轉衰,日偽政府處在倒台的前夕,在動盪時局的席捲下,每個人都在打著自保的算盤,棲身在被動等待的惶恐和煎熬之中。“殺夫案”降落在這個節點,像是種註定的巧合。
正因如此,在著手影像化的重任時,陳可辛選擇以案件為手術刀,解剖時代眾生相,並且將整個故事重剪為兩部,“兩部電影彼此獨立,彼此關聯,彼此呼應,又獨立成篇,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冒險。希望大家在觀看時,既能看到奇案本身,也能看到時代的變化、人心的浮沉。”
如同標題中“懸案”這個字眼,影片第一部聚焦於詹周氏殺夫案的發生和謎團醞釀,與其說是剝開羅生門背後的真相,毋寧說是在以全景圖形式,給出一份社會觀察報告。
為了讓觀眾嗅到那個時代的氣味,從而更好沉浸其間,主創在開拍前做了大量的踩點和案頭功課。就呈現效果而言,所有付出無疑是值得的。
從開頭提到的石庫門弄堂,到在上海市中心乍浦路1:1復刻的民國街區,再到提籃橋監獄,每個取景地點,包括相關的陳設和道具都經過了嚴格考量,以保證“修舊如舊”,刻畫出民國老上海的市井風貌,和那種滿城風雨的氣氛。
拿片中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場戲來說,負責辦案的警察局長薛至武接受記者詢問,這段在俯拍和仰拍間利落的切換,階梯上攢動的人頭,以及嚴整的中軸線構圖相互作用,有力揭示了當年“殺夫”在輿論場引發的嘩然。
此外,影片在敘述不同時空時,還注重以色彩做區分,譬如開場以近乎黑白的色調,突出詹周氏生活的極端壓抑。在交代她和丈夫詹雲影的往事時,畫面又疊了層“欺騙性”的年代濾鏡,碎片化、非線性的閃回多而不嫌繁亂。
類似充滿視聽質感的段落,在萬花筒般的場景驅動之下,不斷撩撥、增強觀眾的情緒。從工業水準來看,《醬園弄·懸案》足以打入國產片的第一梯隊。
而在群像經營上,影片則囊括了各方勢力代表,其中既有薛至武這類強權的擁戴和上位者,以女作家蘇青為原型的西林,也有王許梅這種在石縫裡頑強求生的小人物。甚至連和詹周氏做鄰居的房東、算命瞎子等配角,也具有典型而突出的特徵。
他們以或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參與到對殺夫案的偵破和討論中,由此揚起的爭議聲浪,冥冥中如棱鏡一般,折射出40年代中期上海處在十字路口的社會結構、人際關係和道德情態。
比起考據“詹周氏有無犯案”,陳可辛在此的抱負,是利用上帝視角重構整個文字,帶領觀眾走進這棟遍佈機關和暗室的建築。基於此,影片得以完成對“犯罪”標籤的拓展和超越,為草菅亂世留下生動的腳註。
縱觀整個當代影史,像《醬園弄·懸案》這樣採用多線結構、網狀敘事的作品並不在少數。而在陳可辛過往的職業履歷中,亦能找到相似的經驗。
從《投名狀》到《十月圍城》,這個北上港人中的佼佼者,極善於用成熟的商業類型技巧,將龐雜的線索巧妙串聯起來,來回呼整著舵盤和身體重心,在特定的題材海域裡,劈開一股發散性的能量。
但《醬園弄·懸案》又是個特殊、值得單獨研究的樣本,不僅在於人物數量創新高,還有立場的錯綜糾纏,也是因為主演陣容之豪華,早在上映前數月便吊足了人們的胃口。
難得的是,在第一部中,人物刻畫並未屈就於“數星星”的風頭,變得扁平起來。相反,每個出場角色都背負了曲折的故事性,演員們也在匹配故事語境的同時,找準了切入點,潛能和魅力如泉湧般迸發。
選擇章子怡來擔起“詹周氏”這個靈魂角色,是陳可辛最初就計畫好的。他對前者在銀幕上塑造的玉嬌龍、宮二、白玲等一眾經典角色尤為欣賞,認定了骨子裡帶著韌勁兒的詹周氏,唯有章子怡來飾演才夠有說服力。
早前劇照剛釋出,劇照中章子怡枯瘦、面色慘白、眼帶血絲的妝容,便已在社交平台上激起了熱烈反響。而其在正片中的發揮,既透出過往的影子,又像是活生生的演技教科書,充分還原了人物複雜、淒絕的心理層次。
拿詹周氏和薛至武的幾場對峙來說,起初,面對薛的逼供和誘導認罪,詹周氏表現出驚嚇過度帶來的恐懼,倆人的社會地位和力量之懸殊,讓她看起來幾無翻盤的機會。
但在審訊室被毒打時,當她冷不丁攥緊對方的手來觸碰自己的臉,面部表情和眼神瞬間的變化,如同電流竄過,可以解讀出多重意味:動物被激發出的求生欲,對強權的挑釁,乃至還帶有些許憐憫。
正是這種泠然的筆觸,讓詹周氏在形同螻蟻的前提下,擺脫了待宰身份,賦予其以狠厲、堅決的性格張力,也為“潑血殺豬”這場重頭戲做了鋪墊。豬被打死後,她躺在地上發出痛快又讓人不解的笑,除了對命運的無奈,更像是在嗤笑當權者不擇手段的荒謬與無能。
在眾多配角中,讓人驚喜的還有楊冪飾演的王許梅。作為監獄裡的大姐頭,她與詹周氏之間的羈絆,無疑是底層女性相守互助的縮影。
她會主動為詹周氏讀報,教其識字,特別是記住自己的名字。在吃蛋糕、清唱越劇《十八相送》時,她身上閃爍的溫暖和生命力,彷彿能毫不費力地將鐵窗撕碎,和緊接著悲痛的結局相映襯,留下了令人唏噓喟嘆的印象。
趙麗穎飾演的先鋒女作家西林,私下喜歡中性打扮,以紙和筆作為戰場,為詹周氏這樣的女性奔走聲援。當詹周氏被押入獄、承受污名化的指責時,她第一時間為她周旋:“女人殺夫,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姦夫呢?”聯絡到她平日裡精緻幹練的外表,這樣摩登、先鋒的知識分子,既有文人做派,又不缺少銳利而有棱角的態度。
在其他配角裡,王傳君則極好詮釋了“大塊頭”詹雲影在結婚前後的性格轉變、深陷賭癮的瘋魔;易烊千璽剃光頭演出的宋瞎子,像是個游離在邊緣的觀察者,藏在暗處洞窺一切。
如果說案件是骨,那麼這些輻射不同群體的人物,便是劇本的血肉所在。每一場話語的交鋒,每一次眼神的互換,都契合於暗潮湧動的背景,方便了觀眾從不同側面靠近、扒開這場懸案。至於詹周氏究竟是犯人還是受難者,罪行該如何裁量,一切只取決於解題的思路和站位。
影片中,除了多個時空的跳轉,還有一段較為隱晦的戲中戲——殺夫案報導不久後,劇院很快將其編成滑稽戲,上坐率頗高,連西林創作的《玩偶之家新編》都不得不被撤換,以為其騰出位置。
私以為,這是處再貼切不過的對應,它和媒體的蜂擁相呼應,道破了女性千百年來“失語”的困境所在:即便犯下了如此駭人的大案,收穫的也不過是被圍觀,被猜忌和潑髒水,成為茶餘飯後的消遣。
現代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不是一種性別,而是一種處境。將其放在影片的背景設定下,該如何理解?
薛至武面對記者包圍,直言一介女流謀害親夫,能安什麼好心;西林戴著假髮站到舞台上時,底下不少男觀眾開始起鬨:“我們都是來看你的!”詹周氏為了進紗廠打工替丈夫還賭債,不得不向債主低頭,以換取後者做擔保。
比起刺痛的家暴橋段,這些隱形的暴力同樣是如雨點般落下的拳頭,共同織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籠,也讓詹周氏隱忍後的爆發和反抗,多了些像征意味。
在40年代,像西林這樣的啟蒙精英是少數,而以詹周氏和王許梅為代表的底層女性,奉行的是一種更野蠻的求生策略,這其中沒有絕對的高下之分,卻有著高度的共性,也即生為人對尊嚴和解放的需求。
因此,在高潮的庭審戲上,當詹周氏說出自辯的話語時,鏡頭以蒙太奇混剪將她的聲音、面孔和另外兩位女性相重疊。女性千百年來遭受的苦難和壓迫,和對此進行的反擊,以一種澎湃、共同體連結的方式得到了申訴,在歷史的皺褶處迴響不絕。
就像英文片名《she’s got no name》暗示的那樣,詹周氏之所以無名,正因為她身上濃縮了太多同樣的悲劇:
自幼家境貧寒,沒讀過書,從被賣給人當丫頭到冠夫姓,再到飽受丈夫欺凌,她鮮少有過選擇的主動權,更別提為自己發聲,只能活成那塊見不得人的傷疤,和影片頭尾畫面裡飄蕩的微塵。
很多人走出影院,大概會長吁一口氣,慶幸我們活在更進步、文明的時空,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儘管大環境已非同日而語,但在許多看不見的角落,被束縛的命運仍在輪迴。電影作為一種公共媒介,為的不只是讓看客投入在這個跌宕如過山車的故事裡,還有激發我們自覺的參與和思考。
就像西林在為自己的新劇站台時所說,娜拉出走後,等待她的會是無限可能。關於這裡的“可能”,沒有標準答案,卻足以延伸出不計其數的想像。
從片尾的預告依稀可看出,在覺醒之火的蔓延下,詹周氏將如何脫罪,建國後的人們又將如何看待、書寫她的故事,這些伏筆到了《醬園弄》第二部中,將隨著時間軸和公審推進,悉數得以解答,展開得更加詳盡而充分。
所謂“公審”,審的不僅是案件,還有人心,是對昔日傷痕的回眸和檢視。在這出眾目注視下的大戲落幕後,影片觸發的共鳴,必將殘留在每個人心中,匯聚成奔湧的血淚之河。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