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人》|閱讀興趣下降是否正在使政治變得愚蠢?

學者擔憂:人們讀得越少,思考就越不清晰。

實驗很簡單,任務看上去也該如此。兩所美國大學的文學專業學生拿到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荒涼山莊》(Bleak House)開頭幾段,被要求先閱讀,再加以說明。換句話說,一群學英語文學的學生,被請去讀一段十九世紀中期的英語文學。這能有多難呢?

結果非常難。學生們被法律術語絆住,被隱喻弄懵。狄更斯對“霧”的描寫讓他們陷入更深的“迷霧”。他們連基本詞彙都把握不住:有人以為文中說某男子有“whiskers”是在說“他在一個有動物的房間裡吧……一隻貓?”問題並不只是這些文學專業的學生“不夠文學”,更像是他們“幾乎不識字”。

閱讀正在走下坡路。多地多項研究得到的結論高度一致:成年人讀得更少,兒童讀得更少,青少年讀得要少得多。被朗讀的幼兒減少了,許多孩子乾脆沒人給讀書。讀書率在貧困兒童中更低,這被稱為“閱讀鴻溝”,但總體而言,各個群體、各個地方都在下降。

在美國,過去二十年裡,為了興趣而閱讀的人群佔比下降了五分之二,這是八月發表在期刊 iScience 上的一項研究給出的數字。民調機構 YouGov 發現,2024 年有 40% 的英國人既沒有讀書,也沒有聽書。就算是“迫於課程要求的閱讀”也好不了多少。牛津大學英語學者、爵士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說,學生們“用三周讀完一部小說都很吃力”。另一位老先生也感嘆,如今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缺少專注與投入的習慣”。

這類哀嘆應當謹慎對待:對許多愛書之人來說,幾乎唯一比愛書更熱衷的,就是抱怨書和閱讀。這樣的事一向如此。上文那位“老先生”其實就是狄更斯本人,而且出自《荒涼山莊》,頗具諷刺意味。幾乎在人們一不再為“閱讀的到來”而擔憂之時,人們就開始為“閱讀的衰落”而擔憂(蘇格拉底擔心它會“使使用它的人健忘”;《傳道書》(Ecclesiastes)說“著書多,沒有窮盡”)。正如《傳道書》還說的,“太陽底下並無新事”。

然而,也許現在的確發生了新的情況。並不只是人們讀得更少,儘管確實如此,閱讀內容的“紋理”也在改變。句子變得更短、更簡單。我們分析了數百本《紐約時報》暢銷書,發現自 20 世紀 30 年代以來,流行書籍中的句子長度縮短了近三分之一。

翻開維多利亞時代的暢銷書《現代畫家》,作者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你會發現其開篇第一句長達 153 個詞。該句嚴肅告誡讀者不要輕信公眾的“錯誤謬見”,並配有一個小標題:“公眾輿論不是衡量卓越的標準”。再翻開亞馬遜當前的非虛構暢銷書《The Let Them Theory》,作者梅爾·羅賓斯(Mel Robbins),其開頭一句只有 19 個詞,一則小標題寫著“我如何改變了我的人生”(How I Changed My Life)。其中一條嚴肅的建議是:為了把事做成,你應該像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發射火箭那樣倒數,因為“一旦開始倒計時,5-4-3-2-1,就沒有回頭路”。這也提醒我們,拉斯金確有洞見。

智慧型手機常被指為閱讀習慣衰退的罪魁,誠然,分心的事確實多了。可閱讀向來就不省心。古希臘詩人卡利馬科斯(Callimachus)說過:“厚書就是大禍害。”午飯後尤其如此。你坐下來讀書時,正如一位作家所寫,陽光傾瀉而入,白晝彷彿“長達五十小時”,讀者“揉揉眼睛”,最後把書“墊在頭下,輕輕睡去”。況且那位讀者是四世紀的一名修士兼苦行者,他多半不會被 Snapchat 分心。

記住這一點

所以,問題不僅在於干擾增多,更在於閱讀慾望本身似乎在減退。維多利亞時代,自我提升社團風行。喬納森·羅斯(Jonathan Rose)在名著《英國工人階級的知識生活》(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British Working Classes)中寫道,在蘇格蘭丘陵,牧羊人們“維持著類似巡迴圖書館的東西”。每個牧羊人會把書塞進石牆縫裡,供後來者取閱。在維多利亞時代的紡織城鎮,工人會攢錢買書。在蘇格蘭某地,一個男孩注意到一位拾荒人正讀書,那本書是《修昔底德史》,拾荒人把書借給了他。這個男孩後來成了英國第一位工黨首相拉姆齊·麥克唐納。

今天,這種自我進取的熱情減退了。有人把當下的思想怠惰歸咎於書價太高、圖書館關閉,但書從未像今天這樣便宜。羅馬時代,一本書要價相當於四分之三頭駱駝,貴得很。維多利亞時代,拜倫(Lord Byron)的《恰爾德·哈囉德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要花一名工人差不多半周的工資。但十八世紀末,蘇格蘭自學者的識字率已是世界最高之列。今天,《恰爾德·哈囉德遊記》在 Kindle 上免費,其他許多書的價格也比一杯咖啡還低,可閱讀率仍在下滑。

更直白的解釋是,人們壓根懶得讀。貝特教授關於學生不讀書的評論引發軒然大波。他也承認,說這種話聽上去“老氣橫秋”。但和教授們聊聊,你會發現他們都在哀嘆學生注意力的衰退。羅斯教授剛開始教書時,還會教《荒涼山莊》。他說,如今他不會再嘗試了,部分原因是校方“不斷施壓”要求“作業閱讀越少越好”,部分原因是“學生就是不會去讀”。多項調查顯示,年輕人把閱讀形容為“無聊”“一項差事”。

或許有人會說:關我什麼事?英語教授們當然會為識字水平下降哀嘆,但那也可能只是“護食”本能,關心的不是一種日漸轉衰的習俗,而是日漸稀少的“顧客”。然而,識字水平影響的不只是大學的閱讀清單。至少在簡單層面上,文學能力的提升似乎會帶來政治能力的提升。最簡單的例子是,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人之所以能實行“陶片放逐”(在陶片上寫下名字投票放逐某人),正如學者威廉·哈里斯(William Harris)指出,是因為他們已達到“一定程度的識字水平”。

相反,文學能力的下降也可能導致政治能力的下降。我們對英國議會演講的分析發現,過去十年,演講篇幅縮短了三分之一。我們還用“福萊施–金凱德可讀性測試”(Flesch-Kincaid)分析了近 250 年的美國總統就職演說。喬治·華盛頓得分 28.7,意味著研究生水平;唐納德·川普得分 9.4,相當於高中生水平。

這本身未必是壞事。簡潔的文字往往是好文字,幾乎沒有人真心希望政客把演講講得更長。只是貝特教授(Jonathan Bate)更為悲觀。他擔心,一旦失去閱讀複雜文字的能力,人們也會失去發展複雜思想的能力,這種能力能讓你“看見細微的差別,並在腦中同時容納兩種彼此矛盾的念頭”。媒介即訊息,而如今的訊息長度是 280 個字元。相形之下,《荒涼山莊》大約有一百九十萬字元。

閱讀興趣下降還會帶來其他損失。很少有社會流動的引擎像閱讀那樣有效,問問那些蘇格蘭牧羊人就知道了。富家子弟也許讀得更多,但閱讀本身是平等主義的發明。沒有人能夠逼你把一本書讀進去,不是保姆,不是家教,不是朋友,也不是名校,除了你自己。

閱讀不僅是工具,還是人生一大樂事,狄更斯對此心知肚明。正如《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裡的好鐵匠喬(Joe)所說:“給我一本好書……讓我在火爐前坐下,我別無所求。”一旦人們忘了這點,世界才會真正顯得荒涼。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