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排隊移民的人,後悔了?


圖源:視覺中國


出國移民,在海外留學或工作,曾代表著一種光鮮亮麗的人生選擇。

30年前風靡一時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裡,姜文飾演的男主角背著小提琴,仰望曼哈頓天際線的畫面,讓無數國人心馳神往。進入世界名校,努力紮根海外,逐漸成為中國人自我實現的奮鬥目標。

根據聯合國移民署公佈的「世界移民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年底,中國海外移民的總人數超過1,073萬,位列世界第三。社交媒體上如展覽西洋鏡般曬出國外生活“藍天白雲空氣好,收入高、壓力小”,移民中介海報上的海灣大橋,寄託了年輕人對烏托邦的美好想像。

轉折發生在近兩年。社群平台上的出國熱漸漸褪去,「回流反潤」的潮流悄悄興起,手握綠卡的天之驕子們,好不容易在海外紮根,卻開始後悔當初出國的決定。

有人辭去國內高薪工作,到澳洲幹體力活,發現長期做白領工作的自己,並不適應在工地抬鋼筋水泥;有人全家移民後,因為文化隔閡,找不到能夠談心的朋友,最後選擇獨自回國;還有人羨慕歐洲人的鬆弛與快樂,在荷蘭上班後發覺,國外同樣不乏「狗屁工作」。

國外商超貨架上琳瑯滿目的日用品和蔬果,價格動輒是國內的5、6倍;社區醫院下午3點關門,如果生病,小病靠扛,大病看命;走在大街上甚至時不時被當地人喊話「Go back to your country」(滾回你的國家)。

朋友圈分享的九宮格只是真實生活的冰山一角,走出國門的年輕人,開始懷念在國內和朋友熱鬧鬧鬧吃火鍋的記憶,以及電話那頭,來自親人的遙遠又熟悉的聲音。

於是,萍飄四方的移民們回頭望,重新走向身後的故土。

“金融理財師,澳洲工地扛水泥”

剛到墨爾本時,李凱在工地上乾小工,將重達100斤的鋼筋水泥扛在身上來回搬運,或者背幾十斤重的工具箱,裡面裝滿鋼釘和釘槍。

負重工作一整天,李凱累懵了,在家躺了三天才緩過勁。

出國前,他很嚮往國外的藍領工作,薪水高、地位與白領平等、上手快、不受語言和文化限制。因此,儘管在國內他是金融理財師,落地澳洲後,卻向不少藍領崗位投去履歷,從中選了這份搬運工作。

李凱1.8米,150斤重,經常泡健身房擼鐵,認為扛東西不是難事,但正如他所言,“'能扛動'和'從早扛到晚'是兩碼事”。

澳洲搬運工分小工、中工、大工,新手都從當小工開始,每天工作8小時,每兩小時之間休息10到15分鐘,永遠包辦最髒最累的活。沒有健身房的動感音樂和跑步機上揮汗如雨的暢快感,真實的工地,只有避無可避的烈日和混著沙土的鹹澀海風。


李凱工作過的工地


有一次,李凱需要沿著鐵架爬上三樓,擦掉外牆多餘的油漆。當天風很大,輕薄的鐵架無時無刻都在搖晃。當他往上爬時,手腳跟劇烈顫動,透過鐵桿往下看,如果自己摔下去,肯定會頭破血流,想到那次的驚險經歷,至今依然令他有些後怕。

在工地上班不久,李凱換到台灣老闆開的炸雞店工作,時薪只有22刀。李凱發現,即使在國外,缺乏技術含量的藍領工作也不高薪。 “藍領薪水高”的前提條件是“懂技術、有門檻”,他認識一位西澳的電焊工,時薪高達70刀。他算了筆賬,老家西安的平均月薪3500,人家一天就賺到了。

因此他下定決心掌握一門技術──學習開叉車。他報名了關於駕駛堆高機的職業教育課程,透過一週的技能訓練拿到證書,在一家快遞工廠做貨品分類。

開叉車減少了體力的耗損,卻大大增加了李凱的心理壓力。工廠裡來來往往都是人,他一天需要卸數百件貨品,總擔心自己哪天一不小心會砸傷別人。


李凱工作過程中受傷,腰部留下3公分傷口


來澳洲做藍領工作,不完全是李凱的心血來潮,他有海外生活經驗。他曾在美國讀本科,並學習工商管理。回國後,他換過幾份工作,創業兩次,以失敗告終。家人勸他回西安老家考公務員。但李凱不想過“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去年跟著女友來到澳洲。

誠然,澳洲有廣闊的沙灘海域,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流光溢彩的歌劇院......但此時的李凱,更想念火鍋、串串還有老家西安的麵食。在老家西安,一碗油潑面只要12塊錢,而在澳洲,吃碗麵都要花好幾倍的錢。

墨爾本的曠野上沒有格子間,卻有大量的露天工地和快遞工廠。出國近一年,李凱終於明白,國外的藍領工作沒那麼快樂,他在社群媒體上勸大家打消來澳洲打工的念頭,「每天習慣坐辦公室的人,過來做苦力活,真的吃不消」。

“高考後全家移民,我卻後悔了”

絕大多數到海外生活的人,無論體驗是好是壞,都是自己主動做出的選擇。君君的故事則有些不同,她遠赴加拿大的開端,是父母準備多年的特別「驚喜」。

高考結束後,當君君正在猶豫該填報什麼院校,母親遞上了一沓資料,稱已經為她申請加拿大的高校,可以直接入讀。

更讓她驚訝的是,父母辦理的是投資移民項目,全家已經預備拿到「楓葉卡」(即加拿大的永久居留權)。先前父母一直將她蒙在鼓裡,是怕她放鬆警惕,對高考掉以輕心。

君君的父母白手起家,全年無休,一直都在為生意奔波。她和弟弟從小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學校,小時候,母親曾經給他們上報紙上優秀學子的勵志故事,問君君未來想上什麼大學。

90年代正值「留學潮」興起,君君隨口說出了「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她從未想過,自己隨口說出的回答,竟讓母親誤以為自己夢想出國,並努力為她實現了這個「夢想」。

對君君來說,轉變來得太突然了。在高考之前,她構思過理想的大學生活,學畫畫、參加街舞和音樂社團,跟寢室舍友上課、知無不談。

但在海外上學,和她想像中截然不同。海外大學講究“寬進嚴出”,為了修夠學分順利畢業,很多學生會在圖書館複習一整夜,同一個宿舍的捨友都很少碰面。

文化差異帶來的隔閡無法被忽略,她聽不懂外國同學聊的籃球明星、美劇、當地人才懂的俚語,對方也對自己喜歡的街舞和漫畫一無所知。君君homestay (家庭寄宿)時期住在本地人家裡,只會在吃飯的時候和他們坐在一起,平時幾乎零交流。

人們總以為只有華人愛抱團,其實白人同樣喜歡抱團,君君交到的朋友大多都是華人,「外國人可以聊天,但難以交心,畢竟文化和成長環境太不一樣了」。

大三那年,發生了一件讓君君後悔到國外的事。她選修了一門課“數學經濟學”,期末考開始不到10分鐘,卻被任課的白人老師冤枉作弊,趕出考場。

老師判定她作弊的理由是,君君考試前繳交的筆袋裡,有一張記著數學公式的小紙條。那是君君在複習其他科目時隨手寫下的,公式內容並非這門課所學。最重要的是,考試期間,這張紙條並不在君君身邊,它被連同筆袋一併上交給助教檢查。

君君向老師據理力爭自己沒作弊,甚至表示可以到對方的辦公室重新考試。她想向系主任反映情況,電話卻被老師提前截胡。她只能看著對方為自己蓋上「有小抄本」的帽子,始終沒有機會為自己反駁。

被判作弊,意味著她會失去課程的分數,面臨延畢,甚至在檔案上留下污點。那段時間君君身處風暴中心,她不禁在想,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白人學生身上,校方也會這樣簡單粗暴地處理嗎?

她開始懷念在國內時的生活,大學畢業後,恰好深圳有個實習機會,她到某影視節組委會實習,國內的溝通方式、文化氛圍、職場環境讓她感到久違的熟悉,對比之下,君君堅定國內的生活更適合自己。

她向父母提出回國永居的想法,卻遭到了反對。徹底回國居住,意味著要放棄在加拿大的永久居留權,但為了這張楓葉卡,父母不僅花了大筆資金,還犧牲了國內的生意。君君考慮再三,擱置了這個想法。

直到去年,君君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國際會展策劃的工作,她終於能有理由長期待在國內。這份工作需要常出差,忙到不能準時吃飯,沒有時間健身。但她欣喜於自己的工作能力正快速成長,和同事溝通協作時,彼此之間都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上海沒有加拿大足以穿透雲層的巍峨冰山,但君君身邊有了志同道合的夥伴。

“看胃病拖兩週,醫生的面都見不著”

有別於君君擁有全家移民的機會,蘇州女孩小婭同樣在加拿大求學,卻是高考失利後的無奈選擇。

2013年的夏天,在拿到高考成績單後,小婭決定出國留學,為自己的學歷鍍一層金。

她至今還記得浦東機場T2出關口的磨砂玻璃門,走過那扇門,從未住過校的小婭就要去另一個國家生活。往後多年,每當她看到背著書包的少年跟家長,在關口前垂淚相對,擔憂、不捨、搖擺不定的情緒就能被隨時喚醒。

到了加拿大,小婭心中飄忽不定的情緒沒有得到安撫,異國生活的困擾和不便先一步出現。

那段時間,小婭的胃部總是傳來陣陣痛感,伴隨著胃酸上湧,灼熱感襲來。在繁重的課業之間,胃痛持續消耗著她的精力。

小婭預約了住所附近的社區醫院,醫生請她去查幽門螺旋桿菌、驗血、驗糞便、吹氣。

這都是治療胃病的常見流程,但在國內時,醫院的各個科室都在同一棟大樓裡,所有的檢查流程只需要花半天時間。在海外獨自看病後,小婭才知道,在加拿大,看病是個漫長的過程。診斷歸家庭醫生負責,化驗歸實驗室負責,開藥又要去往其它地點。國內醫院的科室之間,上下樓不過幾步距離,在加拿大卻需要開車來回輾轉。

胃痛是小婭的老毛病,當小婭在加拿大社區醫院檢查完,詢問領取化驗報告時間時,卻被告知實驗室下午3點已經關門了。

她只好忍著疼痛隔天再打電話詢問,得知領取化驗報告的時間,被安排在一週後。

沒有化驗單,醫生沒法開藥,小婭傻眼了。一週之後,當她好不容易拿到化驗單,又要跟診斷醫師重新預約時間。距離掛號兩週後,小婭終於拿到了治療胃病的藥物,但此時,她的胃早就不痛了。

小病靠熬,大病看命。小婭曾陪伴朋友去過當地醫院的急診,加拿大沒有「線上掛號」系統,臨時看病只能在現場排隊,排隊10到12小時是常態。

在外生病本來就是人間疾苦,撐著病體通宵排長龍更難。工作後,有一次,小婭需要做手術,她果斷選擇請假「打飛的」回國內醫院,很快就完成了手術。

2020年以前,溫哥華每天有4班回國的航班,那時小婭總會攢著假期回來陪伴家人,和朋友相聚,但每當回到溫哥華,小婭內心卻變得空落落,「我認識這麼多在海外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想家」。

她曾猶豫要不要回國,但習慣了海外生活的她,又下不了離開的決心,名校畢業、海外工作、移民身份,每個標籤都光鮮亮眼,讓同齡人羨慕不已。

近些年,父母年紀漸長,每次在電話裡小心翼翼地試探小婭的回國意願。 2022年,她想了很久,下定決心辭職,結束了和當地男友的戀情,打包在溫哥華近10年的家當,坐上回國的航班。

這次,她從另一邊推開了那扇讓她又愛又怕的磨砂門,發現那扇門並沒有想像中可怕。

兩年間,小婭陪伴家中老人看過病、送飯、輪流看護。工作之餘,她喜歡陪家人在家鄉街道溜達幾圈,看著父母漸漸老去,她慶幸自己及時回來,守住了和親人相聚的珍貴時光。

“職場天花板低,遍地都是狗屁工作”

出國前後的想法差異,像是典型的「圍城」困境,走出國門前,人們渴望海外生活的鬆弛與新鮮,走出國門後,卻又留戀國內城市的熟悉與熱鬧。

2016年,吳恙第一次到荷蘭旅遊,正值當地“國王節”,大街上都是塗滿五顏六色油彩、興高采烈的荷蘭人。

吳恙和她的華人朋友走在街上,隔著十幾米,有幾個荷蘭人熱情地向她們招手,甚至走到她們面前,遞過來兩瓶酒,碰杯、祝福,然後散開。


吳恙拍攝的荷蘭國王節盛況


吳恙被這種歡樂的氛圍打動,動了留在荷蘭生活的念頭,朋友問她要不要申請一年工簽,運氣好就能留下來。

吳恙聞言申請了工簽,卻遭到父親的反對。從小到大,吳恙跟父親摩擦不斷,控制欲較強的他不希望女兒留在國外。吳恙沒有顧及父親的反對,揣著僅存的1300多歐,留在了荷蘭。


吳恙搬到荷蘭那天發的朋友圈


熱心的朋友幫她在荷蘭租了一間小臥室,每月房租400多歐,但要「押一付一」。交完房租,吳恙只剩下300多歐,她用在英國買的小電飯鍋,每天給自己燉便宜的西紅柿雞蛋飯,或者拿郫縣豆瓣醬拌飯,就這樣簡單地應付了三個月。

吳恙在當地找到了傳媒類實習工作,月薪只有300歐。為了增加收入,下班後她還要到一家日料店做兼職,每天工作到晚上11點,站到雙腿僵直,久久不能緩過來。

幸運的是,吳恙實習轉正,如願留在荷蘭。她和身邊的華人朋友基本上都在華資企業工作,一方面是由於文化接近,本地公司傾向歐盟身份的員工;另一方面企業提供工簽的資質需要申請,因此,華人員工多的企業,更傾向聘用華人。

吳恙所在的傳媒公司負責影片製作業務,在荷蘭分部只有3名員工。她的職位是“製片人”,由於工作人員太少,聯繫對象、採訪、寫腳本甚至後期剪輯、給外包人員結款等雜務,都要她來承擔。

每到結款時間,外包的攝像和剪輯就會聯繫製片人吳恙,“你們什麼時候打款?”“我都等了多少天了”,有一段時間,吳恙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幾十條新的訊息通知,卻只能旁敲側擊提醒老闆,「這筆款應該打了,您看能不能明天付錢」。

在以鬆弛著稱的荷蘭,吳恙依然需要週末加班,每天重複著「改字幕、摳logo」的瑣碎工作,工作能力很難得到真正的提升。

在荷蘭工作的五年,吳恙感受到一種無窮無盡的消耗感。表面上她工作體面、薪水不低,每天從現場跑到機房,能接觸新鮮的人事物。可吳恙自己知道,大部分時間,她都在處理細碎的外包工作,「小作坊」模式讓每一項工作,都只能蜻蜓點水、略沾皮毛,再深入的學問,自己一竅不通。


吳恙在荷蘭工作後期精神狀態展示


「加班文化」被老闆從國內帶到國外,身邊「996」的朋友比比皆是,到手的年假跟歐洲本地的同事差了十多天,吳恙覺得自己的工作熱情都被耗光了。

她在辭職後才對老闆講出心裡話,「做這份工作期間,我的能量一直在向下走」。

情緒脆弱時,吳恙喜歡外放一位網紅的直播視頻,她羨慕對方的情緒總能那麼飽滿,朋友勸她可以試試向這位主播的公司投遞簡歷。

她在國內求職網站上傳自己的履歷,除去心儀主播所在的公司外,陸陸續續面試了好幾家網路大廠。

國內平台提供的就業機會比荷蘭多,在跟國內HR交流的過程中,吳恙發現自己對工作的好奇與熱情重新回歸,狀態慢慢變好了。

「比起荷蘭的工作,國內的賽道過於細分,我要想想哪一條比較適合自己」。對吳恙來說,國內崗位龐雜、工作細分,也像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未來的挑戰不比當初出國工作容易。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