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是政治的底色。在這一輪美聯儲收割周期中,越南的經濟成長和貨幣穩定都遭遇了重大挑戰。
自2022年初,越南貨幣已經累計貶值接近3,000個基點。進入2024年,越南盾加速貶值,今年4月以來便下跌了2.6%,幣值創下了歷史新低。
光是去年,國際資本在越南的總投資就降低了近三成,天量資金流出越南。
相應地,自2023年初以來,越南政壇高層出現深度變動,數名國家領導人接連辭職。
今年5月17日,路透社披露,來自美國、歐盟和日本等國家和地區的18名駐越大使,以及聯合國和世界銀行駐越南代表向越南政府致信,稱受越南「行政癱瘓」影響,該國在過去三年間已經至少損失了25億美元的外國援助,將來可能還會因此損失10億美元。
這封略帶威脅性質的信件,證實了越南領導層正面臨巨大的國內外壓力。
由於歷史上的某些相似性,越南經常被用來與中國做對比:同樣是社會主義國家,同樣經歷了從計畫經濟到改革開放的政策轉變,同樣在二十一世紀初迎來快速增長。
不過,另一方面,越南在發展過程中也有許多獨特之處。
例如,越南的金融體系更加寬鬆,一度引起了國內外媒體的廣泛讚譽,甚至認為越南將成為新的世界工廠。
如今,隨著經濟危機的降臨,曾經被廣為吹捧的優點正在讓越南的經濟變得更加脆弱,更容易受到國際資本的攻擊。
而實際上,越南危機的種子在建國之初就已經埋下。
1975年,北越軍隊攻入南越首都西貢。世界第一強國敗走越南的消息極大地振奮了這個國家。
然而,越南在這場軍事勝利中,低估了盟友的重要性,高估了自身的力量。
從1955年至1975年,蘇聯向越南提供了價值約21.7億盧布的經濟技術援助,並建設了164個經濟項目。而來自中國的援助更是高達蘇聯的1.7倍,援助項目涵蓋鋼鐵、紡織等輕重工業。
然而,勝利後的越南政府並沒有專注於發展自身經濟,而是萌生了建立「大越南聯邦」的野心。
1977年7月,越南與寮國簽訂《老越友好合作條約》,透過增派軍隊、顧問和專家,在事實上掌管了寮國。
1979年1月,越南攻佔柬埔寨首都金邊,扶植的傀儡政權「柬埔寨人民共和國」。三個月後,越南軍隊開始襲擊泰國邊境地區。
越南在建國初期選擇走對外擴張的道路,導致了兩個重大後果:一是來不及打好經濟基礎,尤其是重工業體系的發展嚴重不足;二是軍方力量過於強大,導致後期軍隊經商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反而愈發嚴重。
很快,窮兵黷武的政策路線讓越南經濟陷入了困境。一方面,面對越南日漸膨脹的野心,中國切斷了所有對越援助項目;另一方面,為了讓越南在短期內獲得對抗中國的能力,蘇聯對越的援助重心開始從經濟建設轉向軍事裝備。
根據美國中情局2011年的解密檔案,蘇聯對越南的軍事援助從1977年的1,100萬美元,成長到1979年的18億美元。超過15萬噸蘇制軍事裝備、2500名蘇聯顧問被送往越南。
不過,越南稱霸中南半島的野心很快便遭到反噬作用。越南不僅陷入了多線作戰,國家的經濟發展也大幅落後。
自1980年至1988年,越南GDP成長率僅徘徊在2%至5%,年通脹率卻從25%一路飆升至775%。
連年的戰爭嚴重拖累了越南的工業化處理程序。 1980年,越南工業總產值與1976年基本持平,人均產值甚至還下降了8%。
1982年,越共第五次代表大會宣佈,國家第一個五年計畫確定的所有工業生產目標均未能實現,鋼鐵產值甚至只達到了目標的25%,人均產量1.18公斤。
可以說,在工業,尤其是重工業方面,越南在建國初期便患上了嚴重的「先天不足」。
1986年,面對低迷的經濟形勢,越南政府開始模仿中國施行改革開放。
不過,由於跟周圍國家的關係高度緊張,越南依舊維持著龐大的軍隊規模。而越南的經濟狀況又難以支撐。
根據80年代越軍內部刊物的描述,當時越軍士兵的每月津貼不足4000越南盾,僅相當於5公斤米。
匱乏的經濟極大削弱了軍隊的士氣。為瞭解決軍費問題,越南不得已向軍隊經商大開綠燈。 1989年3月,根據部長會議頒布的第46號法令,軍隊主導的公司被允許從銀行獲得信貸,以及與外國資本組建合資企業。
但是,從長遠來看,這成為了越南經濟發展的重大隱患之一。
在隨後到來的90年代,越南經濟透過引進外資,迎來了第一波快速成長。然而,重工業的先天不足與軍隊經商帶來的影響,很快就成為嚴重限制越南經濟發展的致命問題。
2014年2月,越南國內唯一一所製造槍械的軍工廠(Z111)與以色列武器工業公司(IWI)達成合作協議。越南提供廠房與工人,以色列提供技術與裝置,雙方共同生產新式突擊步槍。
軍工生產是檢驗一個國家重工業水準的重要產業。儘管已經進入21世紀,但全球能夠獨立製造坦克、戰鬥機、驅逐艦等重型武器裝備的國家仍然屈指可數。而且,這其中並不包括越南。
實際上,越南軍隊主要以進口俄制裝備為主。其軍工企業連最起碼的自動步槍、輕重機槍、榴彈炮等並非高科技的武器,都無力研發製造,更新換代。
不過,同樣在2014年,越南軍隊經營的電信公司(Viettel)卻成為了本地的壟斷巨頭,年收入高達100億美元。相較之下,同年越南的國防總支出也只有42億美元。
在過去數十年時間裡,越南軍隊憑藉其獨特的政治地位壟斷了部分高利潤行業,但在基礎工業尤其是重工業上毫無建樹。
由於重工業在起步階段就需要投入大量資本,且回報周期長,回報率不穩定,單靠市場的力量,重工業將難以發展。
二戰後的新興國家要發展重工業,只有兩條道路:一是蘇聯的國企模式,由中央政府統籌規劃,調動全國資源向重工業傾斜;二是日韓的工業寡頭模式,政府提供政策支援以及便宜的土地、信貸等資源,重點扶植數家寡頭企業。
越南政府原本期望能夠依靠軍工企業的力量,發展自己的重工業體系。但是,越南的軍企選擇躺在了功勞簿上,覺得重工業吃力不討好,反而將那些利潤高的行業壟斷了起來。
越南也曾經將重工業的希望寄託在私企上,邀請海灣僑胞回國,給政策、給土地、給資源,但是這些企業進來以後,很快轉向輕工業甚至房地產。
這也跟越南在1980年代仍忙於戰爭有關,導致重工業起步太晚,無力抵禦來自國際市場上的競爭。
2007年1月,越南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越南的重工業徹底失去了發展的空間。
2009年,越南鋼鐵協會主席范志強表示,鋼鐵行業已經就向工貿部提交了不下3次請願書,要求獲得“貿易保護”,因為本國鋼鐵行業根本無法抵禦來自中國和日本的產品。
但是,根據越南對世界貿易組織的承諾,越南需要將鋼鐵進口稅將從10%降至0-5%。
面對國外成熟重工業體系的競爭,越南鋼鐵企業不得不放棄研發投入,轉而生產技術含量較低的建築鋼。因為只有這類技術門檻很低的產品,本土企業才能獲得價格優勢。
鋼鐵業只是越南重工業困境的一個代表。 2016年,時任國民議會主席阮氏金銀表示,越南到2020年基本上成為現代工業化國家的目標基本上已經失敗。
重工業體系的缺失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後果,越南的外資規模雖然逐年升高,但是與外資進行談判時嚴重受制於人。
自2009至2014年間,越南每年吸引外資規模平均高達110億美元。 2013年3月,三星電子在越南斥資20億美元成立手機裝配廠,逐步成為在越南投資規模最大的外企。
然而,在三星的越南手機供應鏈中,幾乎所有零件都是從國外進口。越南能夠提供的幾乎只有廉價的勞動力和便宜的土地。
隨著國外資本與越南經濟發展的深度繫結,越南政府對外資的依賴度不斷增加。
2015年9月,越南取消了外資持股比例的限制。國際資本將能夠持有越南公司100%的股份。同一年,越南GDP成長率超預期成長,達到了五年來的最高水準。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越南在網路輿論中聲名鵲起,成為了“新的世界工廠”,改革開放的新標竿。
但是,危機的種子也已經埋下,那些在這場經濟狂歡中平步青雲的政商菁英,即將被熔爐之火焚燒殆盡。
2017年7月23日,德國柏林中央公園,一輛黑色面包車裡衝下數名男子將一名散步的男子強行帶走。
經過調查,柏林警方發現遭綁架的男子名為鄭春青,曾擔任越南國企高層。由於貪污失職,鄭春青造成高達3.3萬億越南盾的損失,遭到越南公安部的通緝。於是,他潛逃至德國尋求政治庇護。
綁架事件發生後一周,鄭春青奇蹟般出現在了越南,並向安全調查局宣佈「自首」。
這場跨國追捕行動造成了越南與德國的外交危機,德國政府下令驅除數名越南外交官,並暫停兩國戰略夥伴關係。
而主導這次追捕行動的,正是2016年剛上任的越南公安部部長蘇林。
鄭春青「自首」的同一天,越南最高領導人宣佈在全國展開「熔爐」反腐敗行動。蘇林領導的公安部,正是主導此行動的關鍵力量。
從歷史上看,每當越南出現危機,以軍隊和公安為代表的強力部門就會出面穩定局勢,在國家中權力份額也會增加。
上世紀八十年代,越南與周邊國家關係緊張時,軍方在中央委員會的代表佔比高達14.6%。隨著國家開始注重經濟建設,數字逐漸降低至7%。
2016年,越南高層計畫實施熔爐行動的同時,中央委員會正式成員擴大至180人,越南軍方的代表比例增加至11.1%。
2021年,由於疫情帶來的社會不穩和經濟下行,越南20年來首次有兩名軍隊代表當選為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會的軍事代表人數也從20人增加到23人,比例上升至12% 。
在這一輪美聯儲升息周期中,越南缺乏重工業基礎,深度依賴外資的弱點被放大。
在高利率的吸引下,大量美元回流美國,對外投資減少。嚴重依賴外資驅動的越南經濟陷入困境,經濟系統中的許多問題也隨之揭露。
越南強力部門主導的「熔爐」行動,再度成為一股活躍的力量。
2022年3月,越南3家大型企業的總裁因違規被接連逮捕;半年後,越南首富張美蘭及其公司數名高階主管被捕。
隨著經濟危機的加速,熔爐行動的烈火開始蔓延至越南高層。
2023年1月,越南政壇排名第二的阮春福因親信腐敗問題宣佈辭職。今年3月至4月,越南四駕馬車中的2個因相似的原因相繼辭職。
5月18日,越共高層向國會建議,由公安部部長蘇林出任國家主席。這一輪越南政壇震盪基本上宣告結束。
對於渴望發展製造業的國家來說,穩定是經濟發展的前提。而對於金融資本來說,波動才能創造收益,國際資本自由進出才能方便收割。
過去幾十年來的改革開放過程中,越南一度因為更配合國際資本的要求,受到美西方和網路輿論的追捧。
不過,經濟成長良好時,哪條道路似乎都能講出一些道理;只有在危機之時,才能看出經濟的底色。
在這一輪經濟危機中,美西方多次以暫停資金援助為由,向越南政府施壓,認為熔爐行動破壞了經商壞境,要求越南進一步放開資本市場管制,配合美聯儲的金融收割。
曾經,越南因為一些歷史問題,錯過了發展工業的最佳時機。如今,選擇的時刻再度來臨。
向西看,是一個日漸衰老,渴望通過製造波動收割新鮮血肉的金融帝國;向東看,是一個朝氣蓬勃,渴望穩定和共同發展的工業大國。相信這個一衣帶水的鄰邦,這次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 (棱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