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顏寧:我的人生態度是向死而生


圖:深圳醫學科學院


當地時間5月28日晚,第26屆歐萊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傑出女科學家成就獎”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巴黎舉辦了頒獎典禮。

亞太地區獲獎人、深圳醫學科學院創始院長顏寧教授上台領獎並致辭,她表示,“這份榮譽不僅是對我個人努力的認可;對一路支援並激勵我的人們而言,也值得慶賀。”致辭末,她對所有人,“尤其是正在觀看頒獎典禮的女孩子們”說:“成為女科學家的道路或許充滿挑戰,但還不足以阻礙你前行的腳步。所以,請勇敢做自己 (Be brave, be yourself)!”

五、六年前,李婷婷曾兩次專訪顏寧,多角度記錄了她當時的個性特點、科研心路和對未來的展望。今年,在顏寧教授榮獲“世界傑出女科學家成就獎”之際,李婷婷再次與顏寧對談,聊到了她在科研方向上的變化、出任醫科院院長的感受,以及她在科研領域性別平等問題上的一貫主張和做出的努力。李婷婷寫道:


時隔多年,再一次和顏寧通上電話後,她那清靈靈的樣子又浮現在了眼前。從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到深圳醫學科學院創始院長、深圳灣實驗室主任、中國科學院院士,她有了更多的身份,更多的事務。不變的是,她依然討厭裝模作樣,說話直來直去,照舊在微博上記錄大小事。“到現在我也覺得我還挺自由自在的啊。”她說,“很神奇,大家老覺得你做那麼多事(之後是不是就不一樣了),但是你現在跟我說話,你覺得我變了嗎,也沒有吧?”
上班時間做行政,下班時間做科研,對47歲的顏寧來說,這兩件事並不衝突。從獨立領導自己的實驗室開始,她就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讀論文、寫論文、改論文,最近一次她熬夜到了凌晨4點半。要是第二天一早有會要開,她就用咖啡把自己灌醒。眼下需要她操心的事兒越來越多,但也不妨礙她在2024年第一天提出一個小小期望:更多地睡到自然醒。
她常常用任性、傲嬌、我行我素形容自己。對待這個世界,她也更習慣以一種相對游離的狀態去觀察、去體驗,把做事情當作通關遊戲,把好玩當作重要標準。但不知不覺,在顏寧身上,自由和責任已不可思議地相容在了一起。無論是由她發起的、從2015年舉辦至今的“女科學家論壇”,還是她在深圳所試圖搭建的一個更自由的科研環境,這一切早就超出了一名科學家的職責範疇。
隨之而來的知名度的上升,對這位想過上一種簡單生活、以科研成果和教學水平來自我評判的科學家而言,困擾也切切實實存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暴露在公共場所於她是一種犧牲。如果不是因為有那麼多堪稱“role model”的師長們導引著她,她也很難更有底氣地對年輕人說:你有權選擇自己嚮往的生活方式。
而回到科學的世界裡,顏寧仍然有許多問題想問。作為一名結構生物學家,她的工作相當於把生命打散、分解成一個一個的化學分子或者化學複合物,“甭管是大是小,就算一個DNA,它也是化學的,是沒有生命的,但它們組織在一起的時候,在幾十億年前,誒,它們組裝出生命了。所以到底生命是如何起源的,生命和非生命的邊界到底在哪裡?
早在二十三年前,還在普林斯頓大學讀博士一年級時,顏寧就在思考生命起源的問題。“狂想”之後,她寫了一篇以李白為主角的微小說。小說裡,李白生活在現代,本科一年級,專業天體物理,結果他穿越到了唐代,靠背誦古詩成了詩仙。那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個李白嗎?是先有李白還是先有詩?這麼想著,李白突然踏月而去,回到了現代。


以下為訪談全文:


從解決問題到發現問題

李婷婷:先從今年3月份你發表的最新一篇論文聊起吧(詳見:《顏寧/閆創業/潘俊敏團隊合作首次揭示多聚糖介導生物複雜構造組裝的分子機制》)。過去你的研究課題主要集中在葡萄糖轉運蛋白、電壓門控離子通道上,但這一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你在微博上說這是你們實驗室“探索暗物質的第一步”。對你來說,這算是轉型嗎?

顏寧:我覺得也是也不是。先說為什麼不是,因為這個課題並不是我自己思索出來的,而是當時還是一年級的博士生黃雋豪他想做的,所以這不算我的轉型。

但為什麼又算是轉型呢?其實是我對於整個實驗室課題的(把控的)這種風格在轉。我這個實驗室叫Yan Lab,就是做葡萄糖轉運蛋白、電壓門控離子通道的,大家對我的課題有興趣,就加入到我這來,我們向著同一個問題去攻堅這樣一種模式。後來我到了普林斯頓大學(任教),我就在琢磨這個事兒。其實以大家的聰明才智,除了跟我一起去攻堅我感興趣的問題以外,在一個這麼大的平台上大家還可以更加釋放自己。

等我又回國後,我就跟我實驗室的博士後、博士們都說,我們Yan Lab有我們自己的標誌性課題,就是過去十幾、二十幾年要做的課題上還有哪些沒有完成的,必然要把它做出來,我們沒有做出來的,說明就是科學裡未解的東西,那都做了那麼久了,你不能指望別人幫你去解答這些問題。但是,如果你們有什麼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東西,我願意支援大家去做。

我覺得一個教授應該是科研和育人這兩方面相輔相成。我在普林斯頓有些時候是為了我的博士後們的發展,比如我做特別難的課題,那博士後可能覺得,我將來找不著工作怎麼辦?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矛盾。所以我跟他們說,如果你覺得必須要有這種好文章你才好往前走的話,那我支援你去做這個課題。這麼一段時間試驗下來,我覺得結果挺好,大家反而更有動力了。


李婷婷:但我聽一位已經從你實驗室獨立出來的PI(Principal Investigator)說,關於糖類、脂類這些“生命暗物質”,她從學生時期就經常聽你念叨,可以說是從小聽到大。

顏寧:是。這個孩子(黃雋豪)他也知道的,所以說他也沒有找得特別偏嘛(笑)。


李婷婷:那你為什麼現在對這一類“生命暗物質”更感興趣?

顏寧:我也是越往後越覺得,我們以前做結構生物學其實有些被動。在2013年之前,我們用的方法叫作X射線晶體衍射,顧名思義就是你要先有晶體。那你要想獲得晶體,你就先得去結晶它。你要想結晶它,你得有大量的、特別純的起始材料,就是蛋白質或者蛋白質和DNA, RNA的複合物等等。對於結構生物學,一開始你是知道你要做什麼的,如果說大自然界有些東西你不知道,你可能就做不出來,這就是我說的被動。

到2013年冷凍電鏡經歷了一場“解析度革命”。這個時候比如說施一公老師他們做的剪接體,那就非常酷。他們知道他們是在做剪接體,但剪接體是一個巨大的複合物,裡面比如說有A、B、C、D 200多種蛋白,但人類鑑定出來的可能只有100種。

他們相當於拿一個魚鉤,啪一釣,釣出了一串東西,就一下發現了好多種以前壓根不知道的。所以結構生物學就從一個驗證性的學科,變成了一個發現型的學科。以前也叫發現,但那個發現是發現它的分子機制,比如說它長什麼樣,它的催化反應如何進行,但不是去發現新的物質。

我說剪接體這個例子其實還是在說蛋白質,但其實大自然當中還有大量的糖和脂。這在以前是我們不敢想的,正是因為有了冷凍電鏡,然後又發現電鏡與質譜連用可以非常強大。所以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找到新的體系。

我再通俗地解釋一下,比如說以前是在一個圈養的環境裡面,你養雞養鴨,你知道你養的是雞養的是鴨,那你要到了野外,你都不知道你會碰到什麼樣的東西。一樣的,我現在不在實驗室裡養,我要到大自然界裡面去找,行不行?或者到細胞裡面,沒有目的的獵奇。我就變成帶著完完全全好奇的心態,我先看看我用這個工具用到極致,我到底能看到啥?

我早就知道糖和脂這些“暗物質”對於生命非常重要。從2009年我在清華給學生上課我就一直念叨,我們老說蛋白質重要、DNA 重要,不是因為糖和脂不重要,而是因為它們太難研究了。再往前追溯的話,2001年還是2002年,當時我是普林斯頓大學博士二年級的學生,王曉東(註:當時的德克薩斯大學西南醫學中心教授,現在的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所長)來我們學校,他就開玩笑說,癌症領域一半人都在研究p53(註:腫瘤抑制蛋白),不是因為p53更重要,而是因為研究的人多。這句話對我影響特別大。

當時我就覺得,不要去做太熱的東西,要儘量去找一些別人沒注意到的,這才是真正的金礦所在。現在大家老覺得我發文章(的領域)很熱,其實我剛開始做膜蛋白的時候不是這樣的,當時它難,做的人不多,所以我才去做的。


李婷婷:我有看到你今年7月份要去參加第31屆國際碳水化合物研討會,這個會去的都是化學家,而你是場上唯二的兩個生物學家之一。

顏寧:哎,說實話,其實我報名的時候只是想去給一個小報告,把我們最近那篇文章講一講。因為這種會上都是專家,我有很多問題想在現場向大家請教。結果我的報告成了主旨報告,搞得我就要真正地班門弄斧了。


李婷婷:所以你現在對化學更感興趣?

顏寧: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是分子生物系的教授,但其實一直也都是化學系的兼職教授。這裡面又涉及到你對生命的本質是怎麼看待的。我一直在說,結構生物學做多了,你就會對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的本質產生很多問題。

因為我們做結構生物學,相當於是把生命打散了,變成一個一個的化學分子或者化學複合物,甭管是大是小,就算一個DNA,它也是化學的,是沒有生命的,但它們組織在一起的時候,在幾十億年前,誒,它們組裝出生命了。所以到底生命是如何起源的,生命和非生命的邊界到底在哪裡,我越來越對化學感興趣就是這個原因。


李婷婷:我記得好多年前採訪你的時候,你就說想做一些新的課題,想往可以增進對生命的認識的這個方向去努力。

顏寧:別提了,我還記得當時跟你聊完沒多久,我就跑去美國得克薩斯州一個城市,參加了一個關於生命起源的、特別認真、特別嚴肅的學術研討會。我沒給報告,就是去學。我發現做這個的人還挺多的,裡面包括了Prebiotic chemistry(生命起源以前的化學),還有那種外太空或者說極端條件下某個小行星帶裡面可能的生命物質等等。

參加完那個會之後,我就意識到我那時候特別無知的一面,但也給我打開了一片天地。這麼重要的問題一定會有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去探索,那我就要想想自己到底要怎麼樣去另闢蹊徑。與其去follow 別人的東西,不如就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再進入。

以前我做科研是有明確的目標,然後去實現它,那現在的目標如果是以發現為主,我反而就跟大家說,我們做科研你要腳踩西瓜皮,從專注地去解決問題變成我去發現問題,我去問出問題。


李婷婷:但另一方面,我從你的微博裡感覺到,這些年你在原有的研究課題基礎上不斷深入,從解析其結構,到理解其機制,再進一步到藥物研發,好像你做得也挺開心的。

顏寧:確實挺開心的。我以前總覺得做藥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但因為做離子通道就發現,誒,這事兒離我沒有那麼遙遠了,有這種實現的可能了。原來大家都不知道這個藥物是怎麼作用的,那現在我能看到這個藥物是這樣作用的,如果它藥效不是那麼好,我們有沒有辦法可以最佳化一下呢?我覺得它對社會、對人類是有用的,那這個價值和科學上的突破真的很難說哪個更大。

而且也是因為我們科研做到這一步了。鈉離子通道、鈣離子通道(的結構)都是我實驗室第一個做出來的。人身體裡面有9種鈉離子通道,只有1個是其他實驗室做的,還有1個誰都還沒做出來,但我們實驗室還在做。鈣離子通道一共有10種,其中只有1個不是我實驗室做出來的。就是你最開始連一個重要蛋白的結構都做不到的時候,你怎麼往下用結構去做藥物開發?所以現在依據結構進行藥物設計和驗證就成為可能了。

我實驗室2022年在PNAS上發的一篇文章我就覺得挺酷的。Nav1.8是九種鈉離子通道的其中一種,它是一個重要的止疼藥的靶點。去年製藥公司Vertex針對Nav1.8做了一個小分子藥,過了三期臨床,效果很好,特別是能治療因為糖尿病引發的疼痛,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有一個非鴉片類的止痛藥見到了曙光。

當時我們做出Nav1.8的結構的時候,通過非常漂亮的結構分析,就發現了它和其他鈉離子通道不一樣的一個點。後來我們實驗室就在做另一個製藥公司的一個先導化合物,想通過Nav1.8的結構去判斷這藥為什麼對它會有特異性。結果我們發現,左右這個藥物特異性的,竟然不在藥物的結合位點,而是在離它很遠的、不同的幾個地方——它們竟然都控制著這個藥物的特異性。這對製藥是很有啟示的。


我也是第一次做院長

李婷婷:那你現在有了很多行政事務之後,都是在什麼時間段裡做科研?

顏寧:做行政是有上下班時間的,我在深圳基本上上班時間就是用來處理這種行政事務。我自己的說法是,行政不加班,科研不限時。我希望能夠把事情都集中在每天8小時、一週40小時之內處理完。基本上我下班就是快速吃個飯,然後剩下時間都是自己的,一週40小時之外全都可以是我的科研時間。

其實我是I人(註:在MBTI測試裡,I人的意思是一個人相對內向)。雖然這個並不科學,但我也很詫異。仔細一想,我知道自己一個人待著比跟認識一堆陌生人讓我開心得多,那種所謂的應酬我是發自內心的痛苦,就覺得手足無措,我得特別費力地去打起精神才能是一種很熱情的狀態,還是宅著比較舒服。


李婷婷:你現在還是“夜貓子”的作息嗎?

顏寧:必須的,我最近一次寫文章就是熬到凌晨4點半。我好像真的是只有到晚上11點之後那個效率和腦子來寫文章才是最佳狀態。


李婷婷:要是第二天一早有會議要開怎麼辦?

顏寧:那我第二天就狂喝咖啡。我現在的睡眠時間不是以每天算的,我是以一週來算,就是我週末能補回來,到週末我能睡12個小時,我覺得這就是挺幸福的一件事。


李婷婷:你在普林斯頓任教的時候,我們有聊到你和施一公老師的不同。你說他是一個心懷天下、對人類充滿熱愛的人,而你是一個相對有點游離的旁觀者,雖然你也很入世,但你是一會兒觀察、一會兒體驗這種狀態。所以後來你成為深圳醫科院院長、深圳灣實驗室主任,我雖然覺得這是你會做的事,但還是挺詫異的。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出這個決定的?

顏寧:我這個人還有一個心態,就是我不想欠債。我有時候老覺得人活著就是圖個心安。回頭看我真的覺得自己特別幸運,然後這種幸運是因為有別人替我負重前行,對吧?比如施老師也是,他替一幫年輕人打造一個特別好的環境,那我現在做行政我就知道了,這背後肯定要有人替你把這個機制建得特別好,然後幫你去把很多你沒有想過的事情都處理好。我後來也理清了思路,就是說人的三個階段,第一是要吸納、學習;第二你要證明自己;第三就是輸出,你要serve別人了。那時候我是覺得我到了一個該做更多公共服務的時候了。

其實仔細想的話,我從2014年就開始說“女科學家去哪了”,關注女科學家這個話題,在我心裡面我是把它變成了我的一個責任,而不是為我自己搖旗吶喊。再往前,比如我在清華去管研究生的一些事務,我也可以只做教授,不管這些事,但我覺得人始終要承擔一些責任的。這種意義上我覺得我其實沒有變過。


李婷婷:這麼說確實也是。但你在微博的簽名上寫的是“自由自在”。

顏寧:到現在我也覺得我還挺自由自在的啊。很神奇,大家就老覺得你做那麼多事(之後是不是就不一樣了),但是你看你現在跟我說話,你覺得我變了嗎,也沒有吧?我有一個原則是,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比如說我做的這個院長,本身是因為我的學術才請我來做院長的,那我跟學術界打交道可能更多,所以我做得更多的依舊是人才招聘、學生培養,包括一些體制的建立,都是在我相對來說還是很熟悉的圈子裡面。但要是到了基建、後勤這些,我是有專門的副院長很專業地來主管這一攤。


李婷婷:那像資金這種呢?

顏寧:現在還好。我是挺感動的,因為深圳確實對我委以重任,然後政府的態度真的是做到了“有事必到,無事不擾”。你有問題我幫你解決,然後你做的時候我不就給你添亂。


李婷婷:像你本科在清華大學,博士、博後在普林斯頓大學,然後又回了清華教書,接著又去了普林教書,原本我以為你更傾向於在一個你熟悉的環境裡生活,結果你突然來了深圳。

顏寧:你不覺得我始終對很多事兒都是有點好奇的嗎?就像你說的,我一會兒觀察一會兒體驗,那我跟它沒有互動,我怎麼觀察呢?


李婷婷:那你到深圳已經一年半了,目前為止你做得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是什麼?

顏寧:還是在人才引進這一塊。我有一次開玩笑說,深圳應該給我付巨額廣告費,我用了十年的微博,最後全用來給深圳做廣告了(笑)。學術界還是挺多人都知道顏寧這個人,所以我在招聘人才上面就有一點得天獨厚的優勢。


李婷婷:現在深圳醫科院招的PI還是相對年輕一些的,那像資深的PI呢?

顏寧:短期內你必然看到的是以junior居多,因為senior做決定的過程還是很需要時間的。很多PI都拖家帶口的,那他做的決定都是影響全家的決定。而且你要瞭解每一個人的訴求,你要為人家著想,你不是忽悠人家過來對吧?他看中的是你這邊到底能提供什麼。

現在大家不是靠經費什麼的(來吸引人),要真說經費,做得好的人他是不缺經費的。那靠什麼呢?他看中的就是一個能夠讓他專心且有激勵氛圍的環境,我經常說“科研無憂”。而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點,比如我們這邊有轉化中心,那他可能看中到我這兒轉化可能會相對有機會了。

還有人可能說,我家人上年紀了,我在國外,家人在國內,像對我來說(從美國回來)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年輕的時候你不覺得家人多需要你,等到你到四五十歲的時候你就知道家人是什麼意思了。


李婷婷:你父母對於你從美國回來有什麼意見嗎?

顏寧:我父母在這種事情上面,他們從來都是尊重我的意見,他們從來都是問我願不願意。他們越這樣,我就會越覺得,那我得問我自己,我最看重什麼。


李婷婷:還有一個問題是,我發現你有了行政職務之後,發微博的頻次和內容好像也沒什麼變化,一般來說一個人身居高位後可能會減少公開發言,畢竟現在輿論環境還是挺複雜的。

顏寧:那你就想,我幹什麼事情我都要很開心才行,我一直說我在深圳很開心,這不也是其中之一嘛,對吧?如果我必須要違背本性做一些事情,那我還能開心嗎?關鍵我發的微博也沒有不妥之處吧。

發微博對我來說其實是個休閒,是我的一個愛好,你讓我改掉我也會很難受。我在上面記錄一些東西,同時記錄一下別人的反應,通過這種互動,其實又變成了我在感受(這個世界)。我也是第一次做院長,有時候還很任性,不按常理出牌,但我有我的風格,大家習慣就好。


李婷婷:那你現在一邊當院長、當主任,然後一邊做科研,同時好多學術報告你其實也沒有放下,還得到處去跑。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節奏有沒有讓你特別疲憊的時候?你通常怎麼休息?

顏寧:我覺得在做不同的事情本身都是休息,讓我疲憊的是持續不斷只做一件事情。而且對我來說,動腦子本身其實並不累。現在我每天睡前還是會讀會兒小說。我有一次跟一個朋友聊天,他就說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我說好玩啊,不好玩我做它幹嘛呀,他就覺得不可思議。


Women Friendly

李婷婷:關於女性議題,我記得你說剛開始做科研的時候,你會躲開這些話題,因為你擔心別人說你佔了性別優勢,你能講一講思想上轉變的這個過程嗎?

顏寧:其實我從來沒有覺得女性本身是個劣勢,所以我就會覺得我談這個對我個人而言好像是去佔便宜,那時候我很牴觸科學家前面加一個“女”字的。我說沒有劣勢,也是因為我所在的環境一直都挺好的,不論清華還是普林斯頓。包括我一直在說普林斯頓有很多role models,你可以看到有很多女性教授,實驗室裡也有很多女學生,你不覺得女性有任何做科研的劣勢。

但是我做了教授以後,慢慢知道得多了才發現,為什麼女孩子做教授的越來越少了。越往後我才開始意識到,女性作為一個整體她根本不是佔便宜。比如說我的一個學生她生了孩子,像泵奶這種事,你就必須得找個地方,對這些沒有辦公室的博士、博士後們來說,這是不是就是事兒?好多地方都沒有母嬰室,還得去臭烘烘的衛生間。所以自從意識到女性作為一個群體其實是有很多需要公平的地方之後,我才開始關注這個話題的。


李婷婷:我記得2015年之前你們實驗室出來的PI沒有一個是女性,現在數量有增加嗎?

顏寧:我數數,大概五六個吧,但總體來說可能還是男孩子更多一點。


李婷婷:你在實驗室裡會有一些支援女性科技工作者的舉措之類的嗎?

顏寧:(單獨我實驗室的)倒還沒有,因為我等於是替大家都爭取了母嬰室,我在的樓基本上都有母嬰室。然後我會告訴她們說,你們都是自由的。所以在我實驗室裡就一直是一個讓人感覺到women friendly 這麼一個環境,我覺得這很重要。


李婷婷:我記得你在一個論壇上說過,你接受深圳醫科院院長這個行政職務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好多院長、所長、校長都是男性,所以你說“與其抱怨,不如去做”。像你現在當了領導之後,你為打造一個女性友好的環境都做了哪些事?

顏寧:我都覺得我不是故意打造,而是不由自主就會意識到這件事情。比如說我看一個會議的專家名單,我一看到自然就會說,唉,怎麼都是男的,你就是下意識地會問出這麼一個問題。這些都不是很刻意的事情,而是你一眼就會看到什麼東西是異常的。

我覺得很多事情真正的原因是大家習以為然了,沒有意識到這不對。在我們醫科院,領導班子裡男女比例基本上是1:1,但在這件事上我完全沒有刻意去平衡。我覺得也許因為我是女性,就會有女性毛遂自薦上來了,然後一談就一拍即合。


李婷婷:你發起的女科學家論壇現在已經辦了九屆了,每一屆的主題都不太一樣,我記得有一屆嘉賓全是你實驗室出來的女性,還有一屆請了幾對科學家夫妻,加入了男性視角。這麼多屆討論之後,你有什麼比較大的收穫嗎?

顏寧:其實最開始做的時候你也不知道會做成什麼樣子,但是當你特別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就會特別關注這一個話題。現在回頭看就會覺得,誒,確實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意識到我要爭取一些事情了,她不會再像我以前一樣,覺得給自己掛上個女字就是在佔便宜似的,我現在也不會這麼想了。

第二個就是大家會更有信心。比如說我有一個學生,她現在也做PI了,但最開始她剛來我實驗室的時候就說,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做PI,到了我實驗室之後,看到那麼多女性,包括我,她就會覺得,why not me?我怎麼就不行了?所以你在一個特別好的環境裡面,就會讓人獲得自信,這是非常重要的。


李婷婷:那這次你獲得了“2024年世界傑出女科學家成就獎”,你覺得這一次獲獎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顏寧:我覺得這是一份榮耀,同時也是一種責任。


李婷婷:那你有什麼特別想感激的人嗎?

顏寧:我肯定特別感激我的家人——我奶奶、我父母、還有我妹妹一家。他們對我那種支援和信任,讓我覺得我真的是生活在一個超級有愛的家庭裡,從來沒有讓我覺得有什麼事我做不成,從來不跟我說別人家的孩子怎麼樣,說的都是我們家孩子最好了。

然後要感謝我的高中化學老師,也就是我的高中班主任關儀。你看我是有點我行我素的那種人,就是被關老師給鼓勵出來的。她就是言傳身教,經常說不是別人告訴你怎麼樣你就必須要怎麼樣,你得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還有一件事情,當時我化學特別好,然後她是化學老師,她說她判卷子的時候別人錯了她就判錯,要是顏寧錯了,就得去看看是不是標準答案錯了,結果有一次發現還真是標準答案錯了(笑)。你看一個老師跟學生說這話,那我得是什麼感覺啊,肯定特別自信。

還有要感謝施老師。我到現在都記得在一些關鍵節點上,比如我剛進普林斯頓大學讀博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是說,你要“aim high,sky is the limit”(志存高遠,一切皆有可能)。然後我2007年剛回到清華(任教)的時候,好多人說我是最年輕教授,但也伴隨各種非議。一公就說,你別去跟人爭論,你得強勢崛起,你得靠實力。包括他創辦西湖大學,雖然我是一個很游離的人,但是我看到一個理想主義者的階段性成功,還是挺受鼓舞的。

2007年我回國以後,我還得感謝王志珍老師、施蘊渝老師、匡廷雲先生,這三位也是我的role model。匡先生已經90多歲了,王老師、施老師都是80多歲。她們那種氣質,包括醉心學術的狀態,還有她們那種愛護女科學家、一定要為年輕的女科學家做點什麼事兒的勁兒,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傳承。還有張彌曼先生,之前的李方華先生,很多很多都是我成長道路上的榜樣。

我還沒感謝完呢(笑)。還有普林斯頓大學的Shirley Tilghman。我是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這個職位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她是普林斯頓大學歷史上唯一的女校長,她也是我所在系的教授。還有Trudi Schüpbach, Bonnie Bassler, Carol Robinson等等。還有趙南明老師、隋森芳老師等等等等,還有很多很多對我特別好的師長,我覺得我始終是在一個很有愛的環境里長大的,包括我的那些基友們,太多了,就長長的list。


李婷婷:那如果讓你選一個關鍵詞送給未來的女科學家們,你會選哪個?

顏寧:勇敢。


李婷婷:你如何在一次次挑戰後依然保持勇敢之心?

顏寧:我的人生態度是向死而生,我就覺得所有人的終點都一樣,所以很關鍵的是,你要享受過程,無論是挑戰還是成就,它都是過程的一部分。所以就是盡情享受過程,然後往前看。


李婷婷:那你覺得目前國內的女性科技工作者在堅持科研的路上還面臨著哪些切實的挑戰?從政府、企業、家庭或者個人角度出發,可以為女性科技工作者更好地從事科研工作做出哪些幫助和支援,來改變科研界裡男性和女性職業發展的“剪刀曲線”?

顏寧:其實現在比如說基金委,還有一些我知道的獎項,特別是專注於人才的項目,都已經把女性的申請年齡拓展了2~3歲,就等於是認可了女性在懷孕期間對於工作的打擾,這都是一些積極的努力。包括越來越多的機場、商場,甚至我們的工作場所、辦公室、實驗樓也都提供了母嬰室。

但是你看我說來說去,這裡面似乎都是跟懷孕有關,對吧?那你退一步想想,除了懷孕,男女有什麼區別呢?就是要讓大家意識到這一點——女性除了懷孕生理上會受影響,應該在這方面有一個特殊對待之外,其他的就該一視同仁。包括我為什麼老說給爸爸放育兒假,就是爸爸也是要帶孩子的,這些都是觀念上的改變,不要以為是女的就應該怎麼樣。這才是真正地發自內心的平等。


李婷婷:最後還有一些來自於對科技感興趣的中學女生們對你提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科學研究中總是會付出許多沉默成本卡在某一環節上,不知道距離終點還有多遠的情況,每當這時你會如何看待並解決?

顏寧:還是那句話,你是結果導向還是過程導向?對我來說,我始終是更享受這個過程。因為我嘗過兩三年很壓抑做不出來的那種痛苦,但也反而是這種時間最久、最難的課題,一旦做出來就越開心,記憶越深刻。也許因為我經歷過了,所以我覺得不要緊,有時候前面壓得越狠,後面真拿到結果的時候,你獲得的所謂獎賞,就是心理上的那種滿足感、成就感會更好。

那如果你說我到不了那關怎麼辦?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所有這些都是一個過程。尤其是科學實驗,只要你認真記錄了,就會有正結果和負結果,但最怕的就是因為自己實驗設計或者執行不到位,結果不可靠,模棱兩可的反而是才是要命的。做實驗本身它就是一個訓練過程。


李婷婷:你是如何做到對於自己的領域保持持久的熱情和專注,始終擁有科研的動力?

顏寧:我一直都把我的學術說成打遊戲,就是通關打怪,當然我並不打遊戲。我就是覺得這個過程是一環套一環的,因為你始終有問題可問。就怕你問不出問題,那就無聊了。所以我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是我願意做。我不會異化做科研這件事,我做科研就是因為好玩。


李婷婷:你認為具有怎樣的品質或特點的人適合進行科學研究?有很多品質和特點或許都可以後期培養,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什麼?

顏寧:好奇心。


李婷婷:一個學生說,我對很多學科都感興趣,你認為應該如何確定哪些因素是我決定選擇某一學科作為終身事業的關鍵?

顏寧:我覺得高中生、本科生、甚至研究生都還小,而且計畫跟不上變化,那就保持興趣,去挖掘自己熱愛的東西,沒必要去說現在就一定要怎麼怎麼樣,不要給自己設限。我高中的時候還想我終身事業是做記者呢(笑)。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