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女郎,劉亦菲演大美女,一切都成立了



“只有劉亦菲來演‘大美女’,我服”。

由亦舒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玫瑰的故事》開播,劉亦菲飾演的黃亦玫出場的第一個鏡頭,彈幕忽然變得密集,間雜諸類感慨。

近年來,國產劇熱衷於設定傾國傾城的“大美女”人設,卻總是難找到一個令人心服口服的形象。一些飾演“大美女”的演員,美則美矣,卻總感覺差些什麼。

美與美有區別,個中要義在於故事性。真正的美是無關他人的,是自足且自洽,自知且自信的,不需要迎合外部世界規定的審美去改造自我,也不會作出扭捏討好的姿態。

《紅高粱》裡坐在花轎裡冷眼觀人世的鞏俐,《笑傲江湖》裡江面飲酒的林青霞,《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裡從惡意與偏見面前走過的瑪蓮娜……美不必然只給她們帶來榮光,也可能帶來悲慘,但美就是美,不為任何人與外界變故而扭曲。她們尊重自己的美。


《紅高粱》裡坐在花轎裡冷眼觀人世的鞏俐


其實哪有“美而不自知”的美,想像一個美人既愚鈍,又盲善。唯恐自己的美冒犯了他人,唯恐自己呈現出半分驕傲與得意。這一讚頌,是“紅顏禍水”論的配套詛咒。

黃亦玫就是這樣一朵玫瑰,豔麗、驕傲地開,不怕扎傷他人,但也從不會主動扎傷他人。她會因為美貌而幻想,而得意,但那是一種輕飄的、附屬的得意,在她自己的學業與事業野心之外,如同一陣風捎帶著掀起的一綹花葉香氣,扭頭即忘。

劉亦菲演得真像一朵紅玫瑰,恣意生長,鮮豔欲滴,為情所困,似乎也只需要為情所困。

在香港言情作家亦舒筆下,主人公們總是不缺美貌和金錢,他們的故事,無不散發著一股精緻的小資情調。男男女女談戀愛,要去淺水灣喝下午茶。留學一定是在英國,女主角邂逅的不是律師就是建築師。


《玫瑰的故事》劇照


與同期台灣言情小說家瓊瑤不同的是,亦舒有意識地為她筆下的女郎們設定一些“獨立精神”。最常見職業女性、天賦型才女,不過,她們的煩惱,也很少圍繞世俗的物質和工作。

在這當中,《玫瑰的故事》像是一部提純版,一個毫不遮掩的美人,熱烈大膽的情慾。美貌到底可以給一個女性帶來什麼?女性悲慘命運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能回答以上問題的話,那麼這一次,亦舒的改編便有了成立的基礎。

人人都愛玫瑰

亦舒的原著裡,女主角大名就叫黃玫瑰,更直接,更淺俗,如玫瑰一般張揚豔麗,毫不遮掩。她的哥哥黃振華開篇明義:“我再也沒見過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可作為玫瑰故事的敘述者,黃振華也不客氣地對這個妹妹作出評價:“我早說過她是個沒有靈魂的人,少替她擔心,她的心智低,根本不懂得憂傷,她的世界膚淺浮華,就如她的美貌,只有一層皮。”

玫瑰本是溫室裡的玫瑰。小說裡,她出生於香港一戶家境不錯的人家,請傭人,學藝術,父母與哥哥至少都頗有成就。作為父母的老來得女,玫瑰從小備受恩寵,沒吃過什麼苦,只需要享受因她神魂顛倒、為她前赴後繼的狂蜂浪蝶者的追求。

玫瑰長到十七八歲,家裡三天兩頭有男孩子打來電話,送來禮物。對此,玫瑰已見怪不怪,她習慣了受人追捧,受人慇勤。她像一陣風,毫不在乎自己給他人帶去了何等的海嘯。


《玫瑰的故事》劉亦菲飾黃亦玫


她從不迴避男人的追求,但也從不輕易答應他們。在玫瑰的世界裡,美是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她願意炫耀它,但並不會顧慮它給他人帶去怎樣的波動甚至是海嘯。那些都不關她的事。

在一個真正的美人這裡,“一見鍾情”是不成立的。男人對玫瑰見色起意,走火入魔,那是他們自己的問題。玫瑰平等地瞧不起大多數對自己奉獻慇勤的男人,同時,她還抱有一絲少女天真和調皮的搗蛋心思。劇中,追求者送到家裡的玩具熊,她看一眼便忍俊不禁:“這像大哥”。

劇版的黃亦玫有著相較於原著更優越的初始條件:北京土著,父母都是清華教授,哥哥是年輕有為的建築師,可以學自己喜歡的藝術,還沒畢業就有哥哥幫忙找實習……然而,或許為了符合現實觀眾需要,劇集賦予了黃亦玫原著裡並不明顯的清醒頭腦和女性意識。

哥哥的同事周士輝熱烈追求自己,甚至不惜與相戀七年的未婚妻決裂。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令玫瑰所不齒。但她並未道德至上地避嫌,而是冷眼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在她眼裡,這些都是一個負人負己的男人的小醜行徑。


周士輝


周士輝同女友關芝芝悔婚後,面對心碎女人的詰問,玫瑰只覺好笑:“他(周士輝)年紀那麼大了,我勾引他?我有病啊!”

玫瑰不是笨蛋美人。她清楚自己的美,也因此更能看清靠近自己的人都是為什麼而來。美貌沒有沖昏她的頭腦,反而賦予她更加清醒、理智的判斷力。

同時,她對仍對周士輝懷有期待的關芝芝亦不齒:那樣一個男人,輕而易舉背叛你,你為何還要對她心存留念?


面對心碎女人的詰問,玫瑰只覺好笑


在玫瑰看來,一個男性值得自己喜歡,只是因為他自身的魅力,而絕不能因為責任感、家庭承諾或事業心這類世俗的東西。

以今天的語境看,這毫無疑問是某種女性主義的獨立思想。但放在玫瑰身上,這份灑脫和決絕,並不是社會化訓練得之,而是原生的美貌和家庭環境帶來的。

美貌不是原罪。美是一種資本,一種特權,誠如柏拉圖所說,“一切美的事物之所以美乃是因為擁有美”。可既是特權,就容易被濫用和誤判。古往今來佳人佳話,美貌常常被塑造為雙刃劍,既能剖開捷徑,也能調向自身。

用《玫瑰的故事》裡另一個女性角色蘇更生對玫瑰的告誡來說:“漂亮是優勢,但像你這麼漂亮,有可能會成為優勢,也有可能會成為阻礙。”

人人都不能成為玫瑰

愛玫瑰是痛苦的。有人愛她的美,可那美終究不能屬於自己。有人歆羨她的美,可轉頭對鏡,更相形見絀。更多人,不在乎世界上多一朵或少一朵玫瑰,只樂道於一個少女如何困於自己的美麗,又如何脫身或沉淪。

玫瑰遇到莊國棟,她的美便甘願只為一人服務。她的生活中什麼都不缺,因此,愛情便成為至高追求。當愛情來臨,美貌就不再是特權,它被心靈暫時棄擲,讓肉身為之燃燒。

無奈莊國棟負她。無論在小說還是劇中,都不能斷言莊是“渣男”。因為並非人人都像玫瑰那樣,將愛情視為最高追求。普通人矜矜業業如周士輝,雖然其貌不揚,但通過努力躋身精英階層,他們對愛情的理解,本質上是對自身缺失的幻象。

而更接近真正精英階層的紳士莊國棟,骨子裡必不可避免地包含利己成分。相較於野心和前途,愛情或可捨棄,女性也可以是他達成目的的墊腳石。他未必沒有愛,只是也有著玫瑰難以理解的城府和複雜。


《玫瑰的故事》彭冠英飾莊國棟


在得知莊國棟隱瞞自己出國計畫後,玫瑰的歇斯底里,是因為價值觀受到了撞擊,她的美貌第一次失效了,她留不住自己愛的人。而愛對她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這份天真爛漫,在原著九十年代的香港背景裡,有其可貴與迷人之處。正經歷商業帝國迅猛發育的香港,回歸熱、殖民文化交織,人心茫然躁動,此情此景下,一顆純粹而率真的羅曼蒂克之心,反而愈加珍貴。

《玫瑰的故事》裡另一個女性角色蘇更生,可以看作玫瑰的鏡像,襯托出後者身上這股遒勁的生命力。

萬茜飾演的蘇更生,一個人淡如菊的職業女性。黃振華初見她,就被她身上的穩定、溫和吸引。她像一朵脫塵素淡的白玫瑰,短髮,總穿白色,喜怒不形於色,不屑參與世俗紛爭,也從不給人帶去壓力。小說裡這麼形容:“她待人總是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飾”,但是,“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子”。


《玫瑰的故事》萬茜飾蘇更生


可蘇更生反而為黃玫瑰身上那種鮮活的、原生態的生命力所吸引。她羨慕這個年輕女孩身上熱烈張揚的激情,羨慕她擁有任性和毀掉一切的勇氣和權利。

玫瑰是蘇更生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我,內心深處,蘇更生其實並不渴望適配的婚姻,而是與玫瑰一樣,渴望轟轟烈烈、不顧一切地去愛一次。但由於年齡、出身和閱歷等原因,她呈現出穩重內斂的外表。

對於蘇更生與黃振華這種“永遠心平氣和的人”,亦舒其實是持以同情態度的。他們自然地認識,自然地走在一起。黃振華認為這是天賜良緣,蘇更生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她是個敏感的女子,她認為婚姻裡必須有愛情,否則寧可不要。

她評價自己的未婚夫黃振華,“你是個機會主義者”,蘇更生笑著說。可她並不會點名,她不是玫瑰,要洋洋灑灑地高喊愛恨。蘇更生只會安靜地來,安靜地離開。


《玫瑰的故事》黃振華與蘇更生


不過,對於玫瑰那樣倚仗美貌的“向死而生”,亦舒其實也並未給予道德和審美層面的十分肯定。她提出了質疑:玫瑰的美,對她自己而言真的是好事嗎?

芳華雖好,終究易逝。人人都愛玫瑰,可真正願意為她停留的寥寥無幾。這是美貌的狡詐與殘酷所在:它讓其主人迷失對真實世界的體察,讓人誤判自己在世間的真正位置。

就像那麼多經典文學里美人的命運,玫瑰要吃苦頭,這是註定的。

愛情的幻影

在人類熟悉的故事裡,美貌常常被放在代償和平衡的天平上。一個人擁有了美,那麼他最好失去點別的什麼,比如虛榮帶來的羞辱,貪婪帶來的苦難。

擁有美貌的《包法利夫人》艾瑪幾度出軌,情人們都因她的美貌留意到她,又最終因為她的膚淺和虛榮而離開她。美未必是她不幸的根源,卻讓她更容易滑入可以輕而易舉獲得愛情與尊嚴的誤區,讓她從精神上沉淪,因幻想而湮滅。

而福樓拜的學生、莫泊桑寫於十九世紀末的《漂亮朋友》裡,主角杜洛瓦是個英俊帥氣的年輕軍官。他憑藉著姣好的容貌發了一筆橫財,躋身上流社會,將無數貴族女子吸引到自己身邊,但在榨乾完她們的價值,他就無情地將她們拋棄。

《包法利夫人》和《漂亮朋友》產生了兩種典型的對比:男性利用自己的美,女性卻受困於自己的美。前者,是將美作為獵取財富與自由的工具,後者,則是將美作為被愛的入場券。


《包法利夫人》劇照


杜洛瓦利用美貌換取信任、財富和名聲,卻獨獨不會用它換取愛。而一旦女性認為自己的容貌優勢可以換來縹緲的情感寄託,她遲早會在眼淚中學會,“所有命運餽贈的禮物,都暗中標好了價格”。

追求愛與被愛似乎是女性終生恆久的命題。太多經典故事裡,追求愛情往往是她們悲慘命運的開始,當她們用美貌和尊嚴交換情感依靠,她們所擁有的便都不再是優勢,而是成為弱者自憐的傷痕。

抽象意義的“美”,也可以被換算成女性的年輕。女性的青春本身意涵著一種“美”,一種容易被迷醉與利用的資源。

英國電影《成長教育》裡,17歲的女高中生因為渴慕成年人的精彩世界,輟學委身於多金的年長者,卻不知對方已婚。可怕的不是墜入愛河,而是她對世界的整個理解發生了變化:努力讀書、工作,最終也可能只是變成一個終日勞碌的古板老師或家庭主婦,何不利用自己的青春和美色,提前享受那些上等階層的消費品和生活方式?


《成長教育》劇照


德萊塞著於20世紀20年代的小說《嘉莉妹妹》,同樣描述一個18歲年輕女子被大城市的亂花迷眼,“接受花花世界的道德標準而墮落下去”。作者寫道,“使人步入歧途的,常常不是靈魂的罪惡,而是對美的渴望。是善,而不是惡,使那些缺乏理智,只受情感支配的心靈迷失了自己。”

蘇童的小說《婦女生活》講述了三代母女相似的淒涼命運。而她們的共同點,都是寄希望於愛情和男人能將自己從困窘乏味的生活中拯救出來,最後卻都在醜陋的現實面前歇斯底里,自暴自棄。

女性命運世襲的設定,倒是有些像《玫瑰的故事》。原著分四部,每一部分別以不同男性角色的視角,講述18歲、30的玫瑰,以及其女兒的故事。玫瑰到了中年,也意識到自己的美貌不再能持續,可緊接著,亦舒耍了個滑頭:沒有繼續講玫瑰的老年,而是轉去講她女兒的故事。

她將玫瑰的命運扼斷在了美貌將息的時候,這是一個言情小說家的迴避和討巧,她不曾去思考女性在美貌與年輕之外,所能依託的更嚴肅的生存命題。亦舒擅長造夢,卻不擅長解夢。


《玫瑰的故事》劇照


亦舒女郎們不乏愛情的虔誠信徒,可那些為愛傾倒的“純愛戰士”,大多是無須為生活憂慮奔勞的幸運兒。她們的夢,就如玫瑰的美,只像是滾滾紅塵中的幻影。

《我的前半生》裡,對婚姻失望、被愛情拋棄的家庭主婦,立志自強,最終卻還是回到男人的懷抱。落魄如羅子君不能沒有愛,美豔如玫瑰,也不能沒有愛。

可如果努力“斷情絕愛”,女性就能擺脫被支配的命運嗎?

《喜寶》裡,21歲的少女用青春和美貌從60歲老男人那裡交換金錢,卻依舊難耐寂寞,渴望真正的愛情。亦舒將她描繪成從小缺愛,於是嗜愛如命。喜寶認為,“愛”“錢”和“健康”,自己能有一樣就滿足了。她的體驗卻昭示出,一個女性的安全感,建立在對這三樣均等的渴望裡。


《喜寶》劇照


《玫瑰的故事》最後,一次次錯過愛情的玫瑰,與合適的對象結婚,再攻事業。她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嗎?也許答案已經不重要,恰如小說裡的最後一句話,“情可載舟,亦可覆舟,可是請問誰又願置身一池死水之中,永無波瀾?”

在解決波伏娃所說的“滑向極樂之地”與魯迅所說的“娜拉出走後困境”之前,對愛情祛魅,重新審視愛情的角色,也許是女性的必修課。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