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浪潮和國家競爭:為什麼美國連贏了三次?



翻開過去兩三百年的歷史,不難發現一個事實:美國憑藉經濟上的追趕和超越,連續三次擊敗了戰略對手。

早期,英國是美國最大的對手,兩國光熱戰就打了兩次,但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美國超越了英國;進入二十世紀,美國靠經濟體量和盟友幫助擊敗了德國和日本,順便從老歐洲手上接下全球主導權;二戰結束後,美國迎來了最強對手蘇聯,但克里姆林宮飄落的旗幟最終變成了一張裹尸布。

美國的成功,有人歸因於地理和資源稟賦,有人歸因於制度和意識形態,有人歸因於地緣政治運氣和移民注入,也有人歸因於美國的所謂“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這一玄學詞彙由一個狂熱的美國民族主義記者John L. O'Sullivan在1845年提出,本質上號召大家甭費勁分析,信就完事了。


“昭昭天命”宣傳畫,John Gast, 1872


美國經濟的成功,決定了戰略的成功,但有一個常被忽略的事實:全球三次工業革命,是幫助美國“三連勝”的核心因素

所謂“工業革命”,叫做產業革命可能更合適,其背後驅動力無一例外都是技術浪潮:第一次工業革命,由蒸汽動力技術所推動,美國是“追趕國”;第二次工業革命,則由電力和內燃機等技術牽引,美國是“並進國”;第三次工業革命,引擎是晶片和軟體等資訊技術,美國是“領先國”。

第一次工業革命啟動於18世紀60年代,此時美國還是一個地道的農業國,當曼徹斯特的天空已經塞滿了滾滾煤煙時,美國人還在西進的大篷車上一路吃土,但在獨立戰爭後,美國對英國技術進行系統性的引進和模仿,雖然後者以封鎖應對,但最後沒有成功。到1870年,美國經濟總量雖然沒追上英國,但人均產出已經達到了英國的76%[2]。

第二次工業革命啟動於19世紀下半葉,核心驅動力是電力和內燃機技術,其大部分專利都誕生於歐洲,尤其是英、德兩國。美國在結束了南北戰爭後大力發展這兩項技術,在1900年後更是加速電氣化。到1940年代,美國製造業產能已經超越了整個歐洲,在隨後二戰中,美國工廠每10分鐘下線一架B17轟炸機,憑藉工業體量碾碎了日本和德國。

第三次工業革命啟動於1950年代,又稱資訊革命。從電晶體到PC機,從數字通訊到網際網路,美國幾乎引領了所有創新,在這個過程裡歐洲和日韓逐漸掉隊,只保留部分領域的競爭力,而最大戰略對手蘇聯則全面落後,最終影響到了生產率和軍事實力。1991年,美國用一場資訊技術為核心的海灣戰爭,向崩潰前夜的紅色巨人集中展現了這種差距。


海灣戰爭美軍展示了全方位的資訊化能力, 1991


恰好在美國跟新戰略對手中國博弈之際,OpenAI的一聲炮響,給人類送來了第四次工業革命。

ChatGPT誕生後,全球精英階層大概只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就形成共識:AGI技術將是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核心驅動力。這一共識不一定100%正確,但從過去三次工業革命的歷史經驗來看,如果第四次工業革命確定爆發,美國一定會充分利用這款“新武器”,協助其完成戰略目的。

而在此之前,中國在第三次工業革命中已經追趕美國幾十年,並定義了一個合格的“追趕者”標準:把上一輪科技革命的成果“吃乾榨淨”,在當前一輪科技革命中“緊跟死咬”。

在大部分誕生於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產業,如鋼鐵、鐵路、汽車、化工、電力和電器等製造業部門,中國做到了全球規模最大和幾乎最強;在大部分誕生於第三次工業革命的產業,如網際網路、數字通訊、智慧型手機、移動網際網路、人工智慧等,中國做到了緊跟死咬,即使最短板的積體電路,中國也在瘋狂補課。

但AGI技術的出現,這給這場科技競賽增添了新的變數,甚至可以說,歷史又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美國既做過“追趕國”,也做過“打壓國”,它會從歷史的檔案館裡找尋出哪些手段?而中國又應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新變化?

我們將用「技術浪潮和國家競爭」的系列文章來進行闡述,其中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分別是:

1. 超越的軌跡:技術革命如何幫美國實現三連勝?

2. 隔海的雙峰:資訊革命中美各自攢下多少家底?

3. 再戰五十年:美國如何行動,中國又如何應對?

本篇文章將聚焦第一個問題。


01

在1789年建國之後,困擾美國的最大問題不是如何追趕英國,而是——要不要追趕英國。

這在今天看起來匪夷所思,但當時的確如此。當時的美國分成兩派,一派以開國元勛、《獨立宣言》執筆人托馬斯·傑斐遜為代表,提倡“以德治國”,他認為效仿英國發展製造業,會引發“道德敗壞”,所以一度想把美國建成一個“以自耕農為主體、原始樸素、田園牧歌式的農業共和國”。

另一派以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為代表,他構思了一個工業化社會:設立中央銀行、建設統一市場、鼓勵勞動分工、發展製造業、徵收關稅增加財政收入——按照當代網友的定義,漢密爾頓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工業黨”,可以說是美國兩百多年國運最重要的締造者。


傑斐遜和漢密爾頓


兩人在美國都是神仙級的地位,但私底下都一言難盡:傑斐遜提倡自由平等,但卻是一位擁有600多名奴隸的種植園主,不但跟黑人女奴私通生子,還常常公開拍賣奴隸還債;漢密爾頓則性格衝動,因為政見不同向副總統伯爾發起決鬥挑戰,他搶先開槍,但由於槍法奇爛,反而被副總統一槍擊斃。

漢密爾頓雖然死的荒誕,但在他死之前,他已經目睹了“工業黨”的一派逐漸佔了上風。

誰不想過上工業革命時代英國人的生活呢?政府羨慕工業化帶來的財政和稅收、軍隊渴望流水線生產的精良武器、商人夢想著靠工業品來大發橫財……除了美國農民不羨慕英國的底層群眾(英國煤礦工人平均壽命僅有29歲),其他所有階層都被“富國強兵”的前景所吸引,站在漢密爾頓一邊。

傑斐遜的路線並非毫無道理,美國當時擁有廣袤的“閒置”土地,靠農業的確能讓國民過上好日子(印第安人除外)。但工業的誘惑顯然更大,甚至傑斐遜本人也逐漸贊同。在後來的“路易斯安那購地案”中,傑斐遜利用漢密爾頓建立的國家信用體系,融資1500萬美元,向法國買下了214萬平方公里土地。

美國早期工業的化的路線圖,基本上遵循漢密爾頓在1791年出台的《製造業報告》,其中有三個原則:一是對美國工業進行獎勵或補貼;二是用關稅等貿易管制手段來保護本國企業;三是鼓勵引進海外的人才和技術。簡單總結就是:產業靠補貼,貿易靠保護,技術靠模仿,人才靠引進。

這些寫在臉上的野心,自然繞不開佔據工業革命先發優勢的英國。英國人對此嚴防死守,比如當時紡織業作為當時的“新質生產力”,被英國嚴密封鎖:所有紡織業熟練工人一律不准離開英國、前往北美的乘客被禁止攜帶圖紙和零件,而竊取技術機密的人一旦被抓獲,就會被判處12年監禁甚至死刑。

作為一個“追趕國”,美國如何破局?簡單說就是:它把日後指責別的國家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美國早期利用工農業“剪刀差”,一邊出口木材、毛皮、菸草、糧食等農產品,一邊從“世界工廠”英國進口工業品,中間通過高額關稅來增加財政收入,然後用財政補貼本國製造業,而得到鼓勵的工廠主則熱衷於模仿、抄襲甚至逆向工程英國的先進技術,這期間出現了一批著名的工業間諜。

這裡面比較有名的是被譽為“美國工業革命之父”的薩繆爾·斯萊特(Samuel Slater),他14歲就在英國一家棉紡廠當學徒,熟悉從機械到工藝的所有秘密。在讀到美國正在招募紡織專家的廣告後,他偽裝成農民,把紡織從業證書縫進了外套內襯,躲過了皇家海軍的搜查,成功地抵達美國,在羅德島建立了美國第一家現代化的紡織工廠。


薩繆爾·斯萊特的紡織工廠


斯萊特最後在英國老家,喜提了“叛徒斯萊特”的榮譽稱號,但對他來說這不重要——他最後成為一個擁有了13家工廠的億萬富翁。這種財富示範效應足夠強大,以至於無數人前仆後繼地把英國製造業的機密——如冶金技術、紡織技術和化工和冶煉技術——帶著橫渡大西洋。

當時全美國都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1831年,寫過《舊制度和大革命》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考察美國,他感嘆道:“整個社會就是一家工廠。”而《專利法》的出台更是鼓勵了全民搞創造發明,馬克·吐溫發明了自粘便簽薄,賣出25000多本;總統林肯也在業餘時間發明了用來增強船隻浮力的裝置,以及一種不怎麼好用的“蒸汽犁”。

馬克·吐溫在《亞瑟王朝裡的美國人》裡勾勒出了那個時代美國人的輪廓:

我不懂得什麼是詩情畫意,我父親是一名鐵匠,叔叔是一名的獸醫,我繼承了他們的手藝,兩種活兒都會幹,然後我去了那些偉大的兵工廠……學會了所有東西的製作方法:手槍、加農炮、鍋爐、引擎,任何能夠節省勞動力的機械,我都學了。

美國當時的社會景象,用一個當代人熟悉的詞來形容就是:“大眾創新,萬眾創業”。

就這樣,美國經濟迅速支棱了起來。從1800年到1850年,美國的實際GDP年均增長率達到3.7%;同時人口也迅速擴張,1790年,美國的人口總數為390萬,到1860年這一數字已經增至3150萬——這是歐洲人口增速的4倍,全球平均人口增速的6倍。

有人可能會覺得:如此瘋狂追趕100年,肯定能超越老東家英國了吧?可惜並沒有。

美國在1776年建國時GDP大約是英國的三分之一,經過一百年的追趕,到1870年代GDP總量仍然沒有超過英國,人均產出也只有英國的76%。相比之下,中國GDP在2002年是日本的三分之一,但到2010年就追上了。

原因很簡單:工業革命時代的英國,是一種非常恐怖的存在。憑藉工業國對農業國的降維打擊,全球200多個國家最後只剩22個沒有被英國入侵過,英國在19世紀的殖民地橫跨3367萬平方米,佔到全球陸地面積1/4,統治4~5億人口。在經濟總量和人均產出上,英國也能一直壓制美國。

另外,一個事實是:美國的經濟奇蹟,其實也離不開英國的“外循環”。

199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斯(Douglas North)曾提出:美國早期的經濟增長動力,核心來自英國的原材料需求,尤其是棉花。具體就是美國南方的棉花種植商向英國出口棉花,佔美國出口總值的50%,然後把賺來的外匯,向東北部購買工業品,向西部購買農產品,拉動了整個國家的經濟。

政府也嚴重依賴這種“外循環”。一個例子是:1812年英美之間爆發二次戰爭,美國對英國的工業品實施禁運,結果非但沒撼動英國分毫,自己的關稅收入反倒被重創,聯邦財政入不敷出,到1814年美國政府就出現了違約,軍餉都發不出,最後靠在國際上舉債才撐了下去。

因此美國要想擺脫對英國的依賴,還需要進一步解放生產力。到了19世紀最後幾十年,美國終於等來了第二次工業革命,其中三個新事物幫助完成了美國崛起的最後一步,那就是:電力、鋼鐵和內燃機。


02

今天,愛迪生的燈泡、卡耐基的鋼鐵、亨利福特的T型車世人皆知,但電力、鋼鐵和內燃機這些技術其實都誕生於歐洲,而非美國。

在電力領域,英國人焦耳(James  Joule)奠定了機械和電能轉換的理論基礎,義大利人伏打(Alessandro Volta)發明了電池,另一個英國人法拉第(Michael Faraday)則於1831年製造出世界上第一台發電機,法國人皮克西(Hippolyte Pixii)在此基礎上,製造了世界上第一台交流電發電機。

在內燃機領域,英國、法國和德國主導了早期幾乎所有的發明,德國人卡爾·本茨(Karl Benz)在1879年最後一天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汽油內燃機,並在1885年推出裝有內燃機的現代汽車;1889年,使用木頭輪子的奔馳Model 3(就是這個名字)在巴黎世博會上展出,現代汽車的時代由此開啟。

在鋼鐵領域,1856年英國人亨利·貝塞麥發明了轉爐煉鋼技術,隨後德國工程師西門子(Carl  Siemens)發明了另一種蓄熱爐工藝,然後被法國人馬丁(Pierre-Émile Martin)改進投入規模化生產,這就是著名的“西門子-馬丁”工藝,即統治鋼鐵行業上百年的平爐煉鋼法,人類進入廉價鋼鐵時代。

歐洲貢獻了第二次工業革命大多數基礎創新,但最後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大的果實卻被美國人摘得。

以鋼鐵行業為例,1870年,美國鋼鐵產能只有38萬噸鋼鐵左右,但美國企業從一開始就積極引入歐洲最先進的冶煉方法,並敢於上產能,規模迅速做大,克利夫蘭、伯利恆、芝加哥、匹茲堡等都成為著名的“鋼城”。到1913年,美國鋼鐵產量達到2840萬噸,已經超過歐洲總和,佔全球份額48%。


1900年的匹茲堡,John Stobart


汽車行業也是一樣。法國和德國的汽車工業伴隨著內燃機一一同誕生,奔馳、標緻、戴姆勒等歐洲公司佔儘先發優勢。但要論大規模生產製造,福特、通用等後起之秀更加擅長。到了1920年,美國已經生產了接近全球90%的汽車,平均每5.3個美國人就擁有一輛車,相比之下英國和法國平均每44人才擁有一輛汽車,遠遠落後於美國。

電力領域更是如此。美國在電力領域也擁有一大批如愛迪生、威斯丁豪斯、特斯拉(塞爾維亞移民)等科學家和發明家,但相比歐洲,美國更擅長兩件事:一是把新技術轉化成消費品,白熾燈、冰箱、空調等大眾電力應用都發源於美國,並催生了GE、西屋、開利空調等電器巨頭公司。

另一件事,則是美國更擅長把電力技術運用到工廠中去,大幅提升製造業效率。

在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工廠的動力源是蒸汽機或者水力,動力通過複雜的皮帶、轉軸和滑輪系統來遠距離傳輸,驅動一台台機器。但進入到電力時代後,每一台機器都可以安裝功率不同的電動機,工廠的複雜度降低了不少,生產環境也得到大幅度改善,員工連“請病假都減少了”。


蒸汽機驅動的工廠,需要大量皮帶和滑輪


在1900年之前,美國製造業電氣化改造速度不高,但在1900年之後,隨著交流電的成熟和普及,美國開始大規模建設電網和發電廠。從1902年到1929年美國人均發電量增長11倍,同時電價下跌80%,由電力驅動的工廠從5%,飆升到1939年的90%——工廠使用電的比例,甚至高於家庭使用電的比例。

電力、鋼鐵、汽車、鐵路、石油等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核心技術,無一例外都有著極強的“規模效應”屬性——規模越大,成本越低,效率越高。憑藉著對這些新技術的瘋狂投資,美國製造業的效率打遍全球無敵手。結果就是:美國在全球製造業的份額佔比從1870年的23.3%,提升到了1910年的35.3%,而同期的英國佔比則從31.8%降至14.7%。

幾乎是同樣市場經濟制度,英國為何丟掉了先發優勢,最終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落後?

歐美對這個問題研究了一個世紀,目前比較公認的觀點是:英國享受了一個多世紀的工業革命榮光,存量工業資產龐大,既得利益集團頑固,擁抱新技術的力度遠不如美國,既固守在舊的「煤炭-蒸汽」技術路線上,也沒有把發展重點從紡織、煤炭等舊產業,升級到汽車、電氣、化工等新興產業上。

比如1865年,英國的馬車製造商們聯合在一起,推動議會通過了一部《機動車法案》,規定每一輛汽車至少要有3個人駕駛,其中一個人要在車前方50米處揮動紅旗,給車開路。這部荒謬絕倫的“紅旗法案”嚴重阻礙了英國汽車工業的發展,居然硬是實行了三十年,直到1895年才被廢除。

有意思的是,美國最大的馬車製造商——杜蘭特-多特公司,老闆杜蘭特(William Durant)在意識到汽車的大趨勢後,果斷從造馬車轉型到造汽車,先是接管了陷入困境的別克公司,然後又創辦了通用汽車,接著又收購了凱迪拉克,最後還聯合創辦了雪佛蘭……全美汽車品牌IP一多半都跟他有關係,堪稱產業領域“革自己的命”第一人。

在電力技術的使用上,英國更是落後美國一大截。

電動機相比蒸汽機,優點太多,因此美國迅速用電力來改造工廠。典型的如福特1908年在密歇根州建設的高地公園工廠(Highland Park Ford Plant),自建發電廠,車間裝滿電動機,“能用電的地方一律用電”,帶來巨大的效率提升,這一座工廠的年產量,超過美國其他汽車公司的總和還多。


福特Highland Park超級工廠


與之相比,英國的工廠仍然塞滿了各式蒸汽機,不是他們不想擁抱電力,而是英國國內電力基礎設施建設嚴重滯後。諷刺的是,儘管英國當時是全球資本最充裕的國家,但投向海外殖民地的回報率更高,肥水只流外人田,對國內投資反而不足,而電力、鋼鐵、汽車和化工又恰恰是“規模經濟”型產業。

英國經濟學家Leslie Hannah在幾十年後痛心疾首地總結英國當時的落後:

“在1914年,英國最大的三家製造業公司都是外資企業:排第一英國西屋電氣,是美國西屋的子公司,排第二的湯姆森—休斯敦公司,是美國GE的子公司,而排第三的西門子兄弟公司,則是德國西門子的分公司——德國西門子僱傭超過80000名工人,但沒有一家英國製造業企業人數超過1萬。”

美國鋼鐵大王卡內基在一次英國之行後寫道:“舊時的國家用蝸牛的速度緩慢爬行,新生的共和國以鐵路快車的速度極速奔馳。”

有兩個歐洲國家的電氣化做的比英國好,一個是德國,一個是蘇聯,尤其是德國,它也同樣抓住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追趕窗口,工業實力在一戰前就超過了英國,一戰後雖然被協約國強行拆家,但納粹上台後再次暴產能,鋼鐵、煤炭、鋁、電力、汽車等產量都是僅次於美國的存在。

但德國最大的問題,在於跟美國和蘇聯這兩大工業巨無霸死磕(這兩大工業國又恰好是資源國),最後所有的積累都變成波音B-17轟炸機下的廢墟,日本的結局也是一樣。在1945年之後,無論是戰略對手還是地緣盟友,美國產業的所有對手都被掃清,牌桌上只剩下了一個蘇聯。

歷史總是飽含韻味:在冷戰鐵幕拉開的兩年後,世界上第一根電晶體在貝爾實驗室被點亮了。


03

1976年9月,一架蘇聯米格-25戰鬥機叛逃,從海參崴起飛後,強行降落在了日本函館機場。

米格-25綽號“狐蝠”,是當時世界上飛的最高、速度最快的戰鬥機,專門用來截擊美軍轟炸機。因此這次叛逃事件讓西方陣營大喜過望,美軍第一時間就將飛機大卸八塊,拆解研究,但讓他們驚訝的是:翻遍米格-25所有角落,都找不到一枚電晶體,只有大量陳舊的真空電子管。


降落在日本的米格25,1976年


米格-25航電的落後,從側面反映了一個事實:蘇聯在電晶體以及積體電路工業上的嚴重滯後。這種滯後除了軍事領域之外,還體現在民用方面,一個案例就是蘇聯產的電子管彩電,跟西方的產品相比體積大,發熱猛,冬天還能當暖氣用,以至連小偷都嫌棄,從來不偷電視機(也搬不動)。

蘇聯似乎點錯了科技樹,但倒回到冷戰開始的1950年代,事情可不是這樣的。

1957年10月,蘇聯平地一聲驚雷,發射了世界上第一顆人造衛星“斯普尼克1號”,讓全體美國人感受了一把震撼、沮喪和信心低落,史稱“斯普特尼克危機”。美國決策層從那會兒開始意識到,如果政府不集中力量辦大事,只讓商業公司來背科技探索的挑子,以後只會更頻繁地被蘇聯騎臉輸出。

最後,美國形成了一套左右組合的拳法:左手拳,是政府積極介入前沿科技的探索中,成立各類國家層面的基金和組織,真金白銀給錢,並牽頭搞類似阿波羅計畫這樣的超級工程;右手拳,是繼續高舉資本主義的旗幟,鼓勵科技成果向消費市場轉化,培育商業巨頭,實現自我造血。

美國一記左勾拳,一記拳右勾拳,就靠這左右兩路招式,在資訊革命中戰勝甚至碾壓了蘇聯。

首先看“左”路的招式。1958年,在蘇聯衛星上天滿一年之後,美國成立了兩家超級機構: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DARPA),兩家都擁有花不完的預算,前者專心搞航天,專攻能讓人類走出地球的科技;後者的覆蓋範圍則更寬泛,發展一切能夠捍衛美國霸權的技術。

在DARPA的官方簡介中,是這樣寫的:

1958年成立時,DARPA的使命,是防止類似斯普特尼克發射的科技突破,因為這標誌著蘇聯在太空領域打敗了美國。今天,DARPA的任務,仍然是防止美國遭受科技突破,同時也針對我們的敵人,創造科技突破。

DARPA的口氣不小,但赫赫戰績稱得上它的野心。資訊革命中的很多突破創新,如GPS、氣象衛星、語音介面、網際網路、個人電腦、FinFET等都是直接或者間接由DARPA推動。《經濟學人》曾讚譽它“塑造了現代世界”,雖然有些誇張,但相比於它的資金投入額(佔GDP大概0.015%),DARPA的確是美國政府推動科技創新的滿分級答卷。

當然,金主遠不止DARPA一家。在1964年,美國政府各類機構的研發投入加起來,佔全美比例高達67%,私營公司只有30.8%。另外,來自政府和軍隊的訂單輸血了一大批新技術,比如電晶體,最初的應用就是民兵洲際導彈。1962年國防採購佔電晶體銷量的100%,到到1966年這一比例仍然有53%,幫貝爾實驗室和德州儀器等公司賺回了研發成本。

即便在今天,美國遍地VC,政府的角色也仍然沒褪色。2020年政府研發投入佔總比例仍然高達20%,受益企業眾多,包括一批當紅明星。比如輝達CUDA的主導者伊恩·巴克,上學時就拿到了DARPA資助,研究用顯示卡製造超級電腦;而SpaceX的最早兩次火箭發射(都失敗了),也都由DARPA來買單,後來更是拿到NASA的巨額訂單。

如果說“左手拳”的招式對蘇聯來說並不陌生,那麼“右手拳”則是蘇聯模仿不來的死結。

技術→產品→公司→利潤→財富,這個鏈條是美國人最擅長的,格林斯潘在《繁榮與衰退》中就這樣自誇過:“美國人的天賦隱藏在三個方面,其一是能把偉大的發明做成使用者方便使用的產品,其二是能讓把新發明商業化的企業成長壯大,其三是能用新的手段使企業經營獲得成功。”

在利用技術來創富這一點上,不光是蘇聯沒法跟美國比,其他資本主義國家也都望塵莫及。愛迪生曾經銳評過歐洲的同行們:“你看那些德國的老教授們,只要每天能吃上黑面包,喝上黑啤酒,就能心滿意足地用自己的一生去研究蜜蜂製造的噪音,我們可不能像他們那樣活著!”

從1945年第一枚電晶體誕生開始,資訊革命先後掀起了10次產業創新浪潮,分別是:電晶體/積體電路、大型機、PC機、企業軟體、數字通訊、網際網路、雲端運算、智慧型手機、移動網際網路和人工智慧——這些創新幾乎全部源起於美國,而且每一次技術突破,都伴隨誕生了新的商業巨頭。

比如積體電路,給美國帶來了Intel和德州儀器;大型機浪潮,讓IBM成為藍色巨人;PC機問世,誕生了蘋果和微軟;企業軟體,Oracle和Adobe成為千億美金巨頭;數字通訊,幫助高通、思科和摩托羅拉屹立浪潮之巔;網際網路,雅虎、亞馬遜、Google和臉書各領風騷十幾年;智慧型手機,讓蘋果復活;人工智慧,又讓輝達和OpenAI成為全球焦點。

每湧現一個科技巨頭,美國科技“國家隊”的名單上就多了一行,日復一日,實力越來越強。相比之下,蘇聯的科技“國家隊”名單永遠只有一行。

在1980年初,蘇聯科研人員總數高達143萬,規模世界第一,紙面實力雄厚,研發也佔到GDP的4.7%,而美國、日本和歐洲國家大都在2~3%左右。但由於國內市場機制不足,海外市場被封鎖,這些投入並沒有孵化出自我造血的科技巨頭,也是日復一日,科研投入逐漸變成財政的沉重負擔。

商業公司的科研實力能比肩國家機器嗎?我們可以拿大型機為例。

在1960~70年代,使用電晶體的大型電腦,成為象徵一個國家科技實力的神器。在美國,主導這一浪潮的是IBM。1960年IBM立項System/360項目,為此徵召6萬員工,建設五座新工廠,被稱為“50億美金豪賭”,一問世便震撼業界,大獲成功。到了1966年,IBM員工超過25萬人,淨利潤10億美金,是當時美國電腦產業的頭號選手。


System/360廣告宣傳照


而整個華約國家的電腦工業加起來,也比不過IBM一家。蘇聯在60年代乾脆放棄自研,直接仿製System/360,不僅硬體照搬,作業系統也逆向工程強抄,但最後花了無數財政資金,卻是越仿製越落後,越落後越仿製,PC機爆發後更是一落千里。到1990年,美國15~20%的家庭擁有電腦,總量上千萬台,而蘇聯全國只有20萬台電腦。

翻開歷史我們可以發現,美國在第一次工業革命追趕英國時用的手段,蘇聯在追趕美國時全用上了,包括仿造、抄襲、技術間諜、國家法案、財政補貼、貿易保護、人才引進……但唯一缺的,就是市場。正如米塞斯說的:“沒有市場的地方,哪怕是立意最佳的指令,也不過是僵化的文字而已。”

美國在面對蘇聯的追趕時,尤其是斯普尼克衛星和加加林刺激之後,果斷學習了“左手拳”,財政投入瘋狂增長;但蘇聯在追趕美國時,卻只是在加強“左手拳”,無法學美國的“右手拳”。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講:美國向蘇聯學習了“計畫”,蘇聯卻向美國學不到“市場”,最終導致資訊領域的全面落後。

歷史對待失敗者是殘酷的,蘇聯在資訊時代能被世人記住的成就,只剩俄羅斯方塊了,而這個誕生在1985年的遊戲表達了一種隱喻:殺死你的,是你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錯誤。


04

回到1780年,整個美國只有三台蒸汽機,兩百多年過去了,美國成了這個星球上科技最領先的國家。

這個歷史只有幾百年的新大陸帝國,做過“追趕者”,也打壓過“追趕者”;有過“直道領先”,也有過“彎道超車”;有過自己不要臉的階段,也有指責別人不要臉的時刻。所以面對下一個戰略挑戰者,美國對工具箱裡的武器實在是太熟悉了:要麼是它親自用過的,要麼是它曾經對抗過的。

似乎在每一次面對戰略對手的關鍵時刻,技術革命總能給美國送來“助攻”——當美國費力追趕英國時,內燃機和電力出現了;當德國和日本組成軸心時,美國恰好構築完第二次工業革命裡最龐大的產能;當蘇聯成為最強對手時,建立在矽基材料上的資訊革命又幾乎跟冷戰同時拉開帷幕。

在AGI似乎要開啟第四次工業革命時,我們能從歷史中學到什麼?

首先,市場經濟和商業公司,是制勝的關鍵

在每一輪技術浪潮的國家對決裡,主力軍團一直都是商業公司,而美國是最擅長培商業鉅子的國家,它不僅做的比蘇聯好,還比所有資本主義國家都好。因此作為追趕者,堅持市場經濟是必選項,是所有“0”前面的那個“1”,鼓勵技術創富,讓每一個靠創新成為億萬富翁的人成為大眾偶像,消除對一切破壞這種環境的因素,是唯一正確的路。

其次,政府要堅決投資科技,切勿有“內疚感”

從歷史上看,美國無論是扮演“追趕者”、還是“並進者”還是“領先者”,美國政府都在堅決地、果斷地、毫不猶豫地參與到對科技的扶持中去,區別只在於程度深淺而已。但美國在蘇聯倒台之後,某種程度上重塑了敘事,動輒就把外國政府補貼研發列為制裁事項。作為追趕者,要從歷史的輪廓中看清楚這裡面的算計,切勿陷入虛假敘事的窠臼。

第三,對潛在的技術革命,不能抱“僥倖心理”

英國在第二次工業革命時,被美國超越,除了國家本身天花板較小的原因外,對新技術的重視程度不夠、不敢對存量資產開刀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儘管現在AGI的突破尚未能得到完全的驗證(業界預計2025年到2027年),但切勿抱僥倖心理。對這種影響國運的大趨勢,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最後,無論外部環境如何,都要堅持開放和學習

美國在追趕英國時,積極引進來自英國的先進技術和人才;美國在超越歐洲時,把大西洋對岸所有的技術都拿來消化吸收;美國在打壓蘇聯時,在某種程度上也借鑑了蘇聯的“舉國機制”。因此,中國要堅持向西方學習,越不讓學越得學,正如任正非說的:“我們不能因美國打壓我們,就不認為它不是老師,不向美國學習,這樣會走向自閉。”

當然,上述經驗能起作用的一個前提是:作為美國的戰略對手,本身需要具備戰略實力。

中國的確錯過了資訊革命的前半場,直到改革開放之後才開始縮短差距,90年代初華為等一批公司從通訊領域開始緊跟,2000年前後一批網際網路公司崛起,之後歷經二十多年的軟硬體熱潮,中國國內科技公司陣營不斷壯大,雖然不敢說能與美國比肩,但至少也做到了沒有掉隊。

由於AGI浪潮本身就是資訊革命第九次產業創新的延續和放大,中國科技產業在資訊革命中的緊跟死咬,讓中國攢下了全球僅次於美國的電腦技術、人才和商業資產——當美國人率先發現並駛向“新大陸”時,中國幾乎是全球唯一能夠迅速組建船隊、緊隨其後的國家。

而當OpenAI啟動新一輪科技革命時(防槓:目前的確尚未100%確定),中國的任務和目標其實發生了一些變化:

中國需要在AGI技術領域再一次做到“緊跟死咬”,並避免在“換擋”的關鍵時刻讓對手對自己產生“技術代差”。而毫無疑問,美國也會充分利用AGI這一技術武器,這一點,從國會議員們對Sam Altman滿臉寵溺的表情中,就可見一斑。

在瞭解美國會如何行動,以及中國應該如何應對之前,我們需要先瞭解兩個國家在科技領域的“紙面實力”究竟如何——這是下一篇文章需要回答的問題。 (飯統戴老闆)


參考資料

[1] 第三次浪潮,阿爾文·托夫勒

[2] 電流大戰,湯姆·麥克尼科爾

[3] 電腦簡史,馬丁·坎貝爾–凱利,威廉·阿斯普雷

[4] 美國增長的起落

[5] 劍橋美國經濟史

[6] 繁榮與衰退,艾倫·格林斯潘

[7] 萬國爭先,[馬特耶·阿本霍斯 戈登·莫雷爾

[8] 工業與帝國,埃裡克•霍布斯鮑姆

[9] 賈根良:英國因何喪失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領先地位?

[10] 一場事先張揚的超車,飯統戴老闆

[11] 鋼鐵、蒸汽與資本:工業革命的起源

[12] 試析美國加速實現工業化時期的經濟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