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金下降,房東成了押金刺客



2024年第一季度,北京、上海等地的租金水準有所回落。不少在大城市租房的年輕人發現,房東成了“押金刺客”。為扣下金額從數百元到過萬元不等的房屋押金,房東開始在退租時不顧體面地尋找各類理由。

崩潰的房東,讓退還押金成了很多房客不得不面對的拉扯。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年輕的房客們推測,這是房地產價格波動帶來的焦灼,傳播到了租客端。

01 租客被扣大額押金

“感覺完全變了一個嘴臉。”看著自己曾信任的房東,那位個頭瘦小、戴著眼鏡的斯文老太太,在白天開著手電筒檢查全屋,最終指出客廳門上那個米粒大的刮痕時,陸伊覺得驚詫又陌生。

去年3月,陸伊和男友在上海陝西南路租下這套面積六十余平的一居室,月租一萬兩千元,押二付三。她交給房東2萬4千元押金。自陸伊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5年以來,這是她租的最貴、最好的房子,“想著犒勞自己一下”。臥室的窗戶正對音樂廳的廣場,街道上梧桐掩映。這所公寓是歷史文物,剛搬進去時,中介和她說,如果公寓出售,陸伊住的這間要賣一千多萬元。

她喜歡這間房子,更對房東印象很好:那是個上海本地老太太,會說一點英文,舉止斯文,“態度很好”。她說自己的女兒也在美國留學。陸伊感覺她應該受過良好教育,資金充裕,知法懂法,是靠譜的“體面人”。“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都可以跟我講,我很好說話的。”老太曾笑著對她說。


陸伊搬家那天


眼下,房東已體面全無。陸伊難以將這個指著自己鼻子吵架的人,和最初的斯文老太聯絡在一起。除了那個米粒大的細痕外,房東還在推拉窗的軌道和窗檯連接處發現了劃痕,又撕下陸伊貼在門口的“福”字,指著那扇門對她說:“你破壞了這扇門。”

房東告訴陸伊,有痕跡的房門、牆壁等全都要重新刷漆,房間也要重新打掃,並且只能由她指定的人來處理。陸伊詢問市場上的保潔人員,深度打掃四小時全屋,需要兩三百塊,而房東報出的“信得過的人”的保潔費,卻需要900元,粉刷兩面牆和一扇房門則需要幾千元。

驗房7天後,房東沒有給出詳細的計算過程,也沒有提前向她溝通,直接向她的銀行卡轉去了剩餘9000元押金。陸伊這才發現,2萬4千元的押金,被房東扣下了1萬5千元。

陸伊不停地給房東發微信,說“我不同意這樣的結果”“你怎麼沒跟我提前溝通”,對方卻再也沒有回覆過,就此消失。

近期,陸伊不是唯一退房時被扣下大額押金的租客。2024年3月,江西發生“提燈定損”事件引發軒然大波。在江西上饒,房東郭某林在出租自建房的過程中,於房屋租客退租時,提著大燈照射,來尋找房屋內細微正常的磨損,借此要求租客賠償超出正常磨損範圍的巨額費用。

這種極端算計的套路,被租客曝光後,引發輿論關注,最終房東的不合理訴求被民眾怒斥,房東也被行政拘留、罰款。

如今,仍有租客發現,開始有房東在房客退租時,把房屋的合理損耗當成租客損害房屋,借此扣下部分押金。“提燈定損”式的鬧劇,開始出現蔓延現象。

6月退租時,在北京租房的攝影師杜揚7500元的押金被扣下2500元。驗房那天,她發現房東在屋中遍尋損耗。他以冰箱內部有一小塊掉漆為由,提出暫扣1000元,“要麼恢復原樣,要麼按官方檢測結果決定扣多少錢。”

他又在地板上發現一個小坑,中介拿出入住前的低像素Vr視訊進行對比,勉強發現小坑是之前就有的,房東才作罷。他又聲稱此前在儲藏室裡放的投影儀支架、吊櫃裡的兩塊擱板現在不見了,要由杜揚承擔賠償。

杜揚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退租前的房屋清潔,儘管杜揚請了保潔阿姨打掃了五個小時,房東仍覺得不滿,他拉開抽屜,指著其中的一根頭髮說,“沒打掃好。”他要求一切都恢復到“剛住進來那天的樣子”,否則就要賠償。

杜揚從房東的言行中感受到一絲焦慮。她想起,此前房東每次催她打款付房租時,都會強調自己在以租養貸。租期到期一個月前,房東詢問她是否續租,杜揚詢問房東,能否下調房租,她和房東說,自己7500元月租的房子,同小區同戶型房子租金已經降到6000元左右,北京整體房租都在下降,希望房東可以順應趨勢,略微下調房子每月的租金。房東不同意。房屋重新掛上平台時,杜揚發現房東把原本7500元的房租漲到了7700元。之後的一個月,房子沒有租出去。中介一共來看過兩次房,兩次都沒帶客戶。

杜揚發現,不僅是出租市場掛牌價在今年有所回落。她所租住的這套房子,同小區同戶型的房子,光掛牌價就比去年同期降價了40萬元左右。在房產媒體的報導中,她所租住的小區,也被認為投資價值有限。她想,在房價下跌的趨勢之下,對於一個每月要還房貸的人而言,房子空置、不能按時產出租金,可能確實讓人崩潰。

02 崩潰的房東

張葉子更直觀地感受到房東的崩潰。她租住在北京通州區。5月13日,房東提出要將她租住的這套月租2900元的兩居室漲價到3200元,詢問是否續租,張葉子拒絕了新的租金價格,決定另尋住處。直到6月9日她正式退房,除了兩個中介上門拍攝vr圖片外,這套房子再無人問津。

退租驗房的過程中,張葉子的房東沒有任何異議。臨走時,房東卻突然提出,要在押金中扣去張葉子五天房租,總共500元。“你應該提前一個月,在5月9日告訴我不續租,而不是我給你說漲價你再告知。”房東說。

張葉子覺得,自己5月9日時並未決定不續租。“因為你一下漲300,我沒有那個預算租,才回覆不續租。”如果不續租的決定要在5月9日之前告知房東,房東也理應在5月9日之前告知租客次年房租的漲價計畫。

見這個理由無法說服張葉子,房東又繼續指責她:那你為什麼不講價?你跟我商量租金的事了嗎?

房東的丈夫也在旁邊幫腔:就是的,買個菜還講講價呢。房東又說,都怪張葉子不在上班時間回家開門、配合看房,自己的房子才租不出去。

幾番拉扯之下,張葉子發現,房東說來說去,核心意思是,租客應該為房屋沒有租出去而負責。“也許你早說五天,也許你上班時間回來開門,我就租出去了呢?”她如此總結房東透露給她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張葉子收到房東的長消息。對方繼續改口,提出要以房屋損耗為由扣下這500元押金。

在張葉子理解中,這是房東為了扣下這500元蒐羅出來的藉口。驗房當天,房東曾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當時張葉子曾對房屋各種情況做出過解釋和提醒:衛生間的吸頂燈泡壞了,自己不會換,所以買了新的燈泡放好。廚房的燈繩拉一下後,開關處會滋滋響,住進來時就是這樣,她建議房東後續可以找人維修。房東“嗯嗯”地答應著,沒有表現出不滿。但當天索要5天房租無果後,如今原本沒有異議的廚房燈繩、衛生間頂燈,就都成為了扣錢的理由。

03 押金訴訟中,弱勢的租客

張葉子覺察,通過定損扣押金,是房東用盡辦法後想到的最有力手段。

陸伊發現,一旦房東決定通過定損的方式扣押金,想要維權的租客就勢必會進入不平等的處境。

被扣1.5萬元押金後,陸伊諮詢了多家律所的律師,發現所有律師都對房屋定損糾紛案沒有信心,有律師和她說:“定損很難說,她可以說花了幾千元刷牆,只要有付款證據。”同時,律師還強調,自己不能保證要回她剩餘的押金,勝訴成功率只有約60%,而即便案子勝訴,可能法庭也只會調解,房東也就是多退幾千元回來。

定損糾紛中,租客勝訴機率很小。訴訟需要耗費時間精力,即便贏了也可能無法要到全部押金,而如果輸了,不僅要出幾千元律師費,還可能賠更多錢進去。陸伊推算後發現,站在對面的房東卻大機率不會有任何損失,“感覺房東沒有什麼可畏懼的,沒有一個細則可以約束對方的行為。”

此刻,陸伊才突然理解老太那種“無所畏懼”的姿態。退房那天,當陸伊說自己想採取法律途徑進行申訴。老太只回覆道,我不怕你,所有東西都在合同裡。

在和身邊有相同經歷的朋友交流時,杜揚也發現,房東的違約成本很低,租客的“違約”卻可以由房東說了算。對於為何扣押金,房東幾乎有全部的單方面解釋權。而高昂的維權成本和較低的勝率,會讓很多租客選擇放棄,“虧一點錢算了”。房東們也深諳這樣的心理。在拉鋸中,房東曾多次向她叫囂道,“有本事你告我去?”

半個月後,杜揚不得不以起訴的方式維權,目前還在等法院通知。杜揚是一位獨立攝影師,已在北京租房13年。她曾以為不在北京買房,就能避過房價下跌的影響,卻在這時才意識到,距離房價震盪最近的房東,已然在高壓下變形,“不由分說、一觸即發的發瘋,可能波及到我們每一個人。”

收到房東資訊後兩天,張葉子前往人民法院起訴了房東。法院讓她等通知。這是張葉子在北京租房的十年來,第一次被扣押金。比起丟失的五百元,她更想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維權成功後把我的經歷發出來,可以給更多人信心。”張葉子說。

陸伊也就押金不合理被扣的問題,諮詢律師。聽了律師的分析後,陸伊越發感覺勝算渺茫,自己的時間精力也不斷被糾紛佔據。她在上海經營著一家線上古著店,這兩年,她感覺經營所需要付出的時間精力也比往年更多,而下單的客人卻越來越少。她分身乏術,不能持續投入在維權中,決定放棄。

經濟損失外,陸伊更感受到自尊受損。

在陝西南路租房的這一年,她給房東交了十多萬元的房租。陝西南路位於上海三區交界處,街道上西式老洋房和別墅林立,陸伊出門步行就能去到自己喜歡的獨立小店。她也曾發自內心享受過這裡的生活。看著臥室對面的音樂廳廣場和綠意遍佈的窗櫺,她曾感覺到努力的意義,“來上海十年,終於有機會搬到這麼漂亮的房子裡……這就是我努力工作的理由。”


陸伊曾租住房間的窗戶


這一年裡,她一直小心謹慎,給予這間房子最高的尊重。因為房東曾在交房時強調過硬木地板比較脆弱,她在房間鋪滿了三個地毯,“有一滴水滴在上面,都誠惶誠恐。”在搬家時,為了防止打包和家具移動剮蹭房屋,她還買來綠色的裝修用保護墊,將整個屋子都包上。她自認為自己已經做到合格的租客應做的一切。

而最終,她在門上貼的“福”字卻成為被扣押金的理由。

這是3月份她剛從老家回上海時特意買的,只是想讓家裡有個過年的氛圍。她想到《白毛女》中住在地主家中的農民楊白勞,每年過年回家,他都會在自己門上貼一個門神,祈禱新年的吉祥,這是他不斷勞作的壓抑生活中少有的慰藉。“辛苦為房東打工,人家楊白勞好歹還能過個年,上海梧桐區的租客,卻連貼個福字的權利都沒有。”她感覺到難以喘息。


陸伊過年在門上貼的福字


對這一切感到不解時,陸伊突然想到,房東老太曾在崩潰前向她說過一句話,“如果房子能順利在你搬走前租出去,我就退給你大部分押金。”那個月,儘管每周都有一兩個租客來看房,但房子始終沒有租出去。陝西南路同格局的一居室今年租金普遍下跌,都在一萬元以下,但是陸伊的房東老太卻仍堅持保持一萬二的價格掛牌出租。

她意識到,福字爭議、米粒劃痕,或許都只是房東在找藉口,減少租不出去房的損失。

也或許,除了這9000元外,那位消失的老太再給不出更多錢了。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