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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神話：悟空》背後的遊戲科學：一家有執念的理想主義公司
它會不會帶領中國遊戲行業，成為“世界工廠”？
6月中旬，《黑神話：悟空》（以下簡稱《悟空》）的製作工作室——遊戲科學邀請了不少媒體人前往他們在杭州的總部，進行最後一次“黑屋試玩”。
唐浩銘就在其中，他在B站營運著一個超過26萬粉絲的遊戲測評帳號“Tdogegg”。《悟空》的試玩會他參加過多次了，此前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質量確實夠硬”。
最後一次去試玩會，他最初就是抱著要產出些內容的心態，想挖掘更多的資訊，但遊戲一上手，竟然玩進去了。行業裡算是見多識廣，他還是很意外。這個遊戲的進化速度怎麼這麼快？
遊戲科學給每位參與者配備了紙筆，但整個流程下來，唐浩銘幾乎沒動筆，他已經無暇記錄過程中的任何感受。
“我對國內遊戲產業的整體狀況還算瞭解，遊戲科學沒有開發經驗和工業水平的累積，想要一步登天，我們都覺得太不現實。但遊戲質量真的說服了我，以至於我覺得這一切都太夢幻了。”唐浩銘說。一同去的UP主，掉淚的不在少數，有的在試玩過程中就直接哭了，有的是在事後的聚餐上，還有些回到房間，躲在角落裡偷偷哭。
這一切看上去都很“魔幻”。回到酒店，唐浩銘在浴室裡突然開始懷疑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他反覆詢問了幾位同行的UP主，“這不是在做夢吧”。
離遊戲正式上線只有兩個月了，網路輿論依然是分割明顯的兩派：香檳黨和褒姒黨。唐浩銘自認為屬於香檳黨，即被遊戲本體的好玩程度打動，認為已經可以提前開香檳慶祝的人。而“褒姒黨”則持謹慎的觀望態度，像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一樣，擔心徒有高熱度，卻無真本事。
但這次試玩會之後，不少遊戲博主開始相信並憧憬：國產單機遊戲真的“天亮了”。
他們是對《悟空》情緒最複雜的一個群體。多年來，他們在各大平台上發佈各種海外大作的攻略解說，羨慕《隻狼》將日本傳統的武士道文化推向全球，也羨慕著歐美的遊戲工業水平足夠持續打造《古墓麗影》《俠盜獵車手》這樣的超級IP。
國產手機遊戲已經可以在國際市場上風風火火，《原神》全球的ID註冊量已經超過了3億。但在代表著遊戲最高水平的“3A單機大作”上，國產遊戲幾乎沒有話語權。所謂的3A大作是指：A lot of money（開發資金多）、A lot of time（開發周期長）、A lot of resource（開發資源足）。包括唐浩銘在內的眾多遊戲愛好者，這麼久了，都在面對著一潭“死水”，已經麻了。
1 幹票“大的”
這也就不難理解，當2018年，只有十幾個人的遊戲科學團隊決定押注3A單機遊戲時，所有成員內心的“狂躁”。
《悟空》主美楊奇發過一條微博：“入行10年彷彿就是等待這一天。半夜出門開會，整個小區的樹林都在輕聲呼喚我的名字。”
那時，成立了4年的遊戲科學推出了兩款面向市場的遊戲：由網易代理的RPG（角色扮演遊戲）卡牌類手游《百將行》、策略類遊戲《戰爭藝術：赤潮》。
兩款遊戲都賺到了錢，但也都陷入了同樣的困境。前者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出現了使用者流失的問題，而主打自走棋模式的《赤潮》也在那一波題材熱度消散之後，無法留住玩家。
這樣的遊戲並不是遊戲科學創始人馮驥最想做的。他在2007年的一篇長文中就痛批過度介入的資本給遊戲製作帶來的負面影響，“在相當數量的遊戲研發團隊裡，策劃的工作焦點不是研究如何讓遊戲更好玩更豐富，而是研究如何讓玩家成癮。”
同樣在那篇文章裡，他還流露出對於當時遊戲產業的悲觀：“如果你留意看過他們（遊戲策劃）的眼睛，裡面根本看不到理想主義的灼灼火焰。離策劃越近，離玩家越遠。”
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馮驥談到做3A單機遊戲並非衝動之舉。2016年，單機遊戲在美國有超過100億美元的市場，在日本也有50億美元左右，而中國為什麼只有1億元人民幣？國內這麼龐大的遊戲玩家群體，就在2016年，知名單機遊戲平台steam上中國的活躍使用者佔到三分之一。
馮驥一開始就沒掩飾他要干票大的，在當年遊戲科學的商業計畫書裡，至少有1/3都在寫公司要做單機遊戲，這被行業認為是“非主流”。
“雖然我們都覺得遲早會做單機遊戲，但我們又總覺得時機還不成熟，比如說還需要一大筆錢。”馮驥在2020年的一次採訪中這樣說道。
理想是一方面，決策又是另一方面。在依靠兩款遊戲賺到“活著”的錢之後，楊奇開始積極地把做3A單機遊戲的想法重新搬上日程：“人生最寶貴的時候，如果不做一點好東西的話，這輩子可能就沒什麼機會了。”
2018年，理智和情感都告訴馮驥，是時候了。
最初，這個單機遊戲的製作團隊只有13個人，兩年後擴充到二十幾人。但這樣的團隊陣容對於3A單機遊戲開發來說，過於“寒酸”。以美國單機遊戲工作室頑皮狗為例，《最後生還者2》的團隊成員人數達到數百人，《神秘海域4》的開發團隊人數也超過了200人。
開始做《悟空》的第2年，團隊僅僅做出一個“黑風山”關卡。他們決定主動出擊一次，於是，改變命運的那一刻到來了。
2 被“綁架”
遊戲科學在B站上放出的第一條實機演示視訊直接爆了，這條13分鐘的影片播放量幾小時內就沖上了百萬。
為了避開其他熱點新聞和遊戲大事件，遊戲科學特意選擇了8月20日這個看起來風平浪靜的一天。而在隨後的4年間，每到8月20日，遊戲科學就會向玩家們透露最新的開發進度，這一天也成為《悟空》和所有關注它的玩家共同的紀念日。直至今年的這一天，《悟空》正式上線。
比那支視訊爆火稍早的時候，唐浩銘就關注到了《悟空》。
“PV（預告片）上線的前幾天，遊戲科學還上線了一個倒計時網站，我是從那時候第一次知道有這個遊戲的。在那個網站上，他們展示了幾幅沒什麼資訊量的遊戲畫面，當時我就感覺這個畫面規格跟以往的國產遊戲不在一個等級上，放在世界舞台也屬於一流水平。所以我就蹲點等著遊戲PV發佈，結果那條實機演示所呈現出來的遊戲質量，著實嚇了一跳。”唐浩銘說。
國內頭部遊戲平台機核網最初對《悟空》的態度是極其謹慎和保守的。“當時遊戲展示的片段令我們感覺非常驚豔，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機核網編輯白廣大告訴《中國企業家》。
他說：“行業中有很多項目都會採用這樣的方式，做出一個展現技術力和遊戲設計能力的預告片，但在實際執行和推進方面的成效很難評估，最後項目停滯，甚至無疾而終，這都很常見。”
超預期的熱度令馮驥也有點措手不及，他原本只是想做一條“招聘視訊”解決人手問題，在視訊的結尾放上了一句話：“白骨之後，重走西遊。加入取經隊伍，立刻訪問。”招聘效果確實立竿見影，一周內收到了數萬份簡歷。但“附加值”更明顯，隨之而來的是捧著大筆現金尋求合作的資本方，以及馮驥的焦慮。
視訊發佈當天的下午5點，遊戲科學召開了一次全員會議，他在會上說：“遊戲裡展示的關卡是黑風山，這是西遊記原著裡的第11難，後面還有70難。我們現在只走了一點路，但突然發現自己被捧成了‘孫悟空’。這世界上有太多事，一開始被捧得太高，最後會變成曇花一現，高開低走。”
但是夢幻開局還是令團隊士氣大振。當晚馮驥包場了杭州當地的一家影院做團建，邀請了參與開發的全部同事。開場前的廣告時間，在場人員第一次在大螢幕上看到了《悟空》的那支PV。這或許是馮驥刻意而為之的行為，他就是想讓身在其中的這群夥伴知道自己在幹著一件什麼事。
在當年遊戲科學的內部年會上，他也不再掩飾，他說遊戲科學的願景就是要成為世界第一的ARPG（指將動作遊戲、角色扮演遊戲和冒險遊戲的要素合併的作品）遊戲開發商。
但對外，遊戲科學一直在給《悟空》降溫，馮驥在微博中寫道，這是一個不搞宣發的項目。國產單機遊戲長期難產，國內玩家又望眼欲穿，他面對著一個略顯“畸形”的市場狀態。
在新華社的採訪中，馮驥坦言過去幾年，自己一直被外界的期待值所“綁架”，處在極度焦慮中。“外部對我們建構了一個‘想像共同體’：一個沒有缺點，過度完美，承載過去所有不甘與希望的形象。這是外部的一種濾鏡，但我實話實說，我們遊戲也有殘缺、醜陋，沒那麼好看的一面。”
3 他們就是“悟空”
熱度在4年間就從沒有消散過。
機核網對這個項目態度的轉折發生在2021年。“從傳統文化的角度，以及在原著及其時代背景的瞭解基礎上，我們判斷他們已經不滿足於做一個普通的動作遊戲，而是希望將中國傳統文化融合於其中。在之後的幾年裡，隨著我們對企業與項目的進一步瞭解與近距離接觸，這個判斷越發堅定。”白廣大說。
機核網也是第一批和《悟空》推出聯名產品的合作夥伴，包括上市了“心猿”系列服飾，售價198元的一款T恤已經賣出了超過2000件。
“遊戲科學是一家有執念的公司，也是由一群務實的、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組成的企業。”白廣大說。
在最後一次試玩中，白廣大在遊戲科學的筆記上寫了很多東西。“開發的最後階段，專業測評人對他們的意見至關重要。當時我想的是如果能多提出一些建議，多發現一些bug（漏洞），之後的發售就會順利一些。”在那個活頁筆記本上，白廣大寫了一整頁，針對這些建議，他和馮驥溝通了近一個小時。
“那一頁他撕下來帶走了，在正式版裡，我提出的問題很多都得到了修正。”白廣大說。
唐浩銘對遊戲科學團隊的印象也很相似：“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他們是一支踏實低調且能力超群的團隊，或者說是非常能沉得住氣。首支PV引爆玩家社區後，他們沒有選擇趁熱擴大影響力，而是婉拒了幾乎所有的採訪。”
8月20日10點，早就開始等待《悟空》上線的李雲心情有些複雜，百度貼吧的玩家喜歡將這等待的4年稱作與《悟空》談了一場漫長的戀愛，如今終於得以抱得美人歸，一窺紅蓋頭下的絕美容顏。
當天，《悟空》引爆全網，國內遊戲行業從未見過如此場面。瑞幸推出了聯名款的“騰雲美式”，李雲等了快兩個小時才拿到，之前的配送時間很少能過半小時。
瑞幸CGO楊飛在朋友圈發文：全國周邊秒售罄，差點系統崩潰，“男性購買力今早顛覆團隊認知了，比10個父親節都靠譜。”
而在更廣的層面上，《悟空》被媒體放在了與國產科幻電影《流浪地球》同樣重要的位置——它是國產3A遊戲從0到1的一步。馮驥在採訪中提到：比起抵達靈山，更重要的是踏上取經路。
“之前行業裡有一個觀點，等到我們國家的遊戲工業水平整體成長起來之後，世界遊戲開發產業自然會向我們轉移。因為如今西方高規格遊戲的開發成本已經有點控制不住了，而遊戲這種商品的全球化程度很高，所以在質量持平的情況下，那邊成本低，那邊利潤就高。而在成本方面，我們國家的優勢巨大。”唐浩銘說。
在他看來，如果《悟空》在商業上的成功能夠帶動更多國內團隊投入進來，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成為遊戲產業的世界工廠。”
B站遊戲博主“智能路障”通關了媒體解禁版的《悟空》，全程玩遊戲沒哭，但當他看到播放製作人名單時，熱淚盈眶。“就那麼點人，連一首歌的時間都放不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信念感支撐你們走下去的，為什麼100個人能做出來這麼不可思議的遊戲？”
而在馬不停蹄地忙碌了一天過後，白廣大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它讓我們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人在埋頭做事，認真做事，並可以通過堅持不懈的戰鬥，一鳴驚人。” (礪石商業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