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80後建築師成直
在北京郊區村裡的一塊廢土上,
幫助主人建造了一處300㎡的“樂園”。
室內和院子錯落,
有露天泡池、鞦韆和滑梯,
還能眺望山景。
這是他在北京鄉郊建造的第9棟農村自建房,
光門頭溝區域就有5棟,
被同行戲稱為“門頭溝卒姆托”。
成直觀察到,建設鄉村自建房,
正在形成一股新浪潮。
越來越多進大城市工作的中青年,
回到老家宅基地,
把荒廢老房改造為第二居所,
假期回來與一大家人共同生活。
他估算,光北京的郊區鄉村,
每年至少有上萬個建房需求。
鄉村自建房的屋主往往來自工薪階層,
因此成直幾乎每個項目的預算都極其緊張,
“在這個前提下去看怎麼把事做好。”
為了使房子盡善盡美,
成直甚至會自己貼錢完善細節。
一條拜訪了成直改造的
“跳牆之家”、“山雀之家”、“過道之家”,
與他聊了聊深耕農村自建房多年後的思考與期待。
我本科和研究生讀的都是建築學,畢業後也一直在幹這個事兒,對建築還是有熱情的。2014年,因為想要嘗試尋找自己的設計出路,也希望更自由地工作和生活,我從事務所裸辭出來,2年後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當時一無所有,沒有任何資源。
獨立工作室早期的項目肯定都是靠朋友介紹,門頭溝的第一個項目也是。目前,我已經在門頭溝建成了5棟房子,被同行戲稱為“門頭溝卒姆托”。如果把範圍擴大到整個北京郊區鄉村,我一共建成並行表了9個宅基地上的自建房。
“過道之家”是我在門頭溝的第一個項目。
朋友的遠房親戚在門頭溝家裡有個院子,荒廢多年。老人去世了,年輕人也早就搬到城裡工作,但覺著房子荒廢著太可惜,就想收拾出來,逢年過節或周末可以去住一住,招待朋友。房主覺得,一個大家族就應該有個可以團聚在一起的地方,而不是分散在城市裡。
開工之前,主人說她弟弟家也有一個院子,就把弟弟也拉過來一起討論。所以我在門頭溝的前兩個項目是同時做的,“過道之家”和“台上之家”。
“山雀之家”的主人宋先生和王女士是一對90後夫妻,一直很懷念山村生活,他們家在附近的另一個村子裡有一處破敗的小院。
2019年,男主人的母親依然獨自在小院裡生活。夫妻倆去台上之家做客,特別喜歡,就決定把幾年來工作的積蓄都拿出來,想為家人朋友也打造一個團聚的場所。
在村子裡邊大家多少有點親戚關係,看到別人建成的房子特別喜歡,就也來找我。
“過道之家”的主人有個親戚也是年輕一代,好久沒回村,一直在城裡工作。2021年夫妻倆回村祭祖,那時候“過道之家”跟“台上之家”都已經建成兩年有餘,他們去看完非常喜歡,就把自己家的老宅也收拾出來改造,這就是“跳牆之家”。
“虛張聲勢之家”是我在門頭溝建造的第五個家,最近剛發表,那個房子的場地在重新建造之前幾乎就是一片廢墟。
就北京而言,六環外這一圈遠郊區縣生活的人口非常多。每個村子裡大約小到五十、一百,大到三五百戶人,每年都得有3-5戶要重新蓋房子,那麼在北京的郊區鄉村每年恐怕有幾萬的建房需求。
尤其是這幾年回鄉的浪潮越來越強,跟城市的環境也有關係。我小時候印象裡,大家為了擺脫農業戶口進城,都急得不行,現在有點反過來了。城市的問題也非常嚴重,壓力,節奏,還有環境問題。
而且現在交通方便了。門頭溝的一個房主說,小時候來城裡上學得住校,每次回村要坐將近半天的火車。去年開車回村還是走山路,今年年初高速通了,回去也就一個小時多點,距離不再成為巨大的障礙。
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工薪階層家庭,父母都是單位的基層工作人員,我自己也一直是過得挺節省。
我的甲方們也同樣是工薪階層,生活環境是非常有限的。我做的大部分項目預算都極其緊張,在這個前提下去看怎麼把事做好。我要是蓋我們家也這樣,得想各種辦法省錢。
在村裡蓋房子,大部分人不會找建築師,就直接找施工隊,經常會出現小半個村子的房子長得完全一樣。對於多數人來說,找建築師跟在網上花5000塊買圖紙不是一樣嗎?
但我的甲方們能體察到,直接找施工隊蓋的房子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要不然夏熱冬冷,要不然通風採光欠佳,最主要的是,這種千家一面的房子並不一定和自己的具體情況匹配。這是挺普遍的狀態。
如果你沒住過更適合自己的房子,會覺得這不是自然而然嗎?舉個例子,我小時候住的父母家就是城裡最普通的公寓房,70多平米劃分成三室一廳。那會兒普遍是多口人共居,肯定希望臥室多一點。
我小時候住著沒覺得很侷促和不方便,而等你住到一個尺度更適宜的房子裡,你就覺得回不去了。
人在居住上的彈性很大,就和飲食一樣。從“我只要能吃飽就行”,到“我吃得是不是健康一點”,至少目前為止,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沒有跨越過來。
定製化的設計一定是相對貴一些的。
比如“山雀之家”的主人明確提出,希望擁有一處可以在高處看風景的平台。這個事兒其實挺難的。村子本身就處在兩座山中間的谷底,而這個院子又在整個村的最低點。雖是青山環繞,卻很難感受到周邊的景緻,目之所及只有周圍密密層層的屋頂和一小片天空。
在一個有限小的場所裡,怎麼能不侵犯鄰居,又能獲得高處的體驗,這就是設計的一個目的。
拆除老屋後,我在原來的位置搭建了一個體量完全一致的新房子,用鋼結構輕建造的方式,將整個建築統一在一起。兩個坡屋頂互相搭接,坡面向場地內部,削弱對鄰居的影響,在高處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空間。
這個房子有點像是義肢,把人從山谷中舉起來,看得更高、更遠。
其實,找建築師蓋房與找施工隊蓋房的費用,從整個工程上看,差別並沒有那麼巨大。土建、硬裝的成本永遠是佔大頭的,設計費是很小的一部分。
在開始建房之前,我會做大量的“心理諮詢”工作,就是跟所有家庭成員聊天,每個人的狀態和需求對我來說都是重要的。
多數人說不出來自己想要一個怎麼樣的家,或者誤以為自己知道想要什麼,但等到自己的“以為”呈現在面前才恍然大悟。我的工作就是挖掘大家到底內心深處在想什麼,最真切的需要究竟是什麼。
從設計開始,我需要手工模型來發展和推敲設計。這是很耗時的,但我需要這麼工作。手裡拿著實體的模型,觀察這種實感下的空間和光線變化,這已經成為我的工作習慣。
施工階段,因為一些無法預判的現場狀況或者施工錯誤,我還會進行設計的調整。在本來就很緊張的預算下,施工隊利潤也不高。即便是他們的問題,很多施工錯誤也沒辦法讓他們來承擔。
想蓋一個和大家不那麼一樣的房子,大家都不容易。這是個很現實的狀況。
但任由錯誤出現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所以我恐怕需要將錯就錯地重新思考和設計,最後確保每個環節不出差錯。
我有一個壞毛病,每個項目末期我都會貼點錢進去。有很多事施工方和甲方都不關心,只有我關心,只能自己掏錢把那個事給做好。
隨便舉個例子,某個院子的排水,對於甲方來說弄個雨水篦子就完了,但我無論如何希望那個位置更乾淨一點,就自己花錢買線性排水溝。當然,我也在努力克服這種事後找補的習慣,肯定有更好的辦法解決這一類問題。
我個人認為房子還是挺重要的,不像你買把椅子,用兩年就換了,蓋一個房子幾乎就是一輩子的事。
我參與建設的房子都是獨立住宅,一方面公共建築的機會本來就很少,我一個微型的小作坊,也沒有甲方找我來做;另一方面,至少目前這個階段,我希望自己設計的房子尺度別太大。
大尺度的建築是一種系統工作,建築師不可能一個人把什麼事都幹了。而我現在做的事還是有點像手藝人,幾乎一個人說了算,花大量時間關注在設計本身。
而且公共建築更多關注的是效率、資本利益、人流量、象徵性,這些抽象的事。但是住宅跟人的日常和情感相關,我目前的工作是完全面對具體的人,解決他的問題,創造他對未來生活的想像。
在我的設計中可以找到一些共性,比如注重家庭公共空間。公共空間就是人跟人的關聯,同樣是居住功能,酒店是一個幾乎不需要人和人關聯的場所,家和酒店最大的區別是,大家想一起生活。
城裡的大家庭往往沒有團圓的條件,逢年過節一般都是訂飯館。如果在郊區鄉村有一個宅基地,能蓋出三四百平米的房子來,就能承托團聚這件事。
人跟自然的關聯也一樣。我們在城市裡生活相對被動,城市是需要密度的,人跟自然要讓位於密度。而鄉村是不需要密度的,人有機會建立更多跟自然的關係。房子不應該是牢籠,而應該讓人更好地生活在自然環境裡。
一位建築師朋友曾經問我,你這些設計怎麼像城裡的房子?恐怕大家想像中鄉村的房子應該是紅磚灰瓦、坡屋面、種著樹的大院子。
但我不想被觀念綁架。現實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什麼樣的材料更經濟,什麼樣的空間更適合那個現場和具體的日常,那我們就做什麼選擇。真實性放在第一位。
有些甲方朋友第一次見面會說要設計成日式、北歐風、侘寂風……這些在我的眼裡恐怕都是束縛,不如聊聊更本質的需求:你們家幾口人?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這個村子是什麼樣的?右邊鄰居的牆貼到你家了嗎?這些問題自然會塑造出一個房子。
如果說我們在郊區鄉村建的房子看起來更像城市的房子,背後的原因是,由於網路普及和優秀的道路基礎設施建設,鄉村跟郊區就是更像城市了。
我還記得在山裡建的第一個房子特別有意思,那會兒我鬍子還挺長的,我去看完現場回來,全村都傳遍了,說誰家請了一個老道。
人們對不熟悉的事物是會不理解,帶有偏見的。“縫中之家”蓋到一半的時候,鄰居們都覺得特別奇怪,說誰家像你們家這麼蓋?這是人住的房子嗎?
“山雀之家”蓋房的時候,大家也都是不理解屋主夫妻倆,覺得大家都是去城裡買房,才是有出息。你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回村蓋房子?
但是等完工後,鄰居們再來看就能理解了,真實的空間和場所勝過千言萬語。這個東西跟他習慣的不一樣,但彷彿和真實的生活更匹配。
我們的房子像是一個樣本,讓村民們看到了新的居住可能。現在每天就很多人找我支招,想把自己的院子也好好建設一番。
其實,如果只在一個村子裡改造兩三戶,並不能改變“千村一面”的情況和人們的觀念。但是時代在變化,未來年輕建築師在鄉村還有著巨大的機會。
如果人們的意識越來越開放,每個宅基地自建房都願意找既專業又有熱情,認真做設計的建築師參與進來,最後結果肯定是會更好的,而且我認識這樣的年輕建築師群體其實是非常多的。(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