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兩岸,有2家同根同源的晶片製造企業,一家是台灣地區的力積電,一家是位於安徽合肥市的晶合整合,2家公司都源自企業家黃宗仁創立的力晶科技,而且2家公司的主營業務都是成熟製程領域的面板晶片製造。
如今在全球晶片製造的江湖上,台灣力積電排名世界第九,而合肥的晶合整合排名世界第十。
但若對比兩家兄弟公司的業績走勢,可以說正出現兩極分化,2023-2024年,力積電業績乏力,陷入虧損,而晶合整合雖也受到了半導體景氣周期的影響,但業績堅韌,保持盈利,並在技術上不斷突破,從一家默默無名的晶圓廠,進入世界前十大晶片製造企業。
這背後是一個不斷反轉、無比精彩的商業故事,筆者用以下內容試圖還原這段晶片產業往事。
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帶崩了全世界,主要發達國家與地區紛紛陷入經濟危機。
而一家名為爾必達的日本DRAM儲存晶片企業在高企的債務壓頂下,搖搖欲墜。
爾必達成立於上世紀90年代末期,是遭遇美國打壓的日本儲存晶片產業最後的希望。
從80年代開始,美國就針對強勢崛起的日本晶片產業進行了打壓與圍剿,其中最著名的就屬東芝事件。
1987年,已是DRAM儲存晶片超級巨頭的日本東芝集團,旗下機械公司向美國的死對頭蘇聯非法出口用於製造潛艇螺旋槳的精密數控機床。
這些機床幫助蘇聯建造了更安靜的潛艇,顯著提升了蘇聯軍事實力,這威脅到了美國在冷戰期間的軍事優勢。
根據當時的《巴黎統籌委員會》規定,西方國家對華約成員國實施了嚴格的高科技產品出口管制,因此,日本東芝的行為被美方視為嚴重違反巴統規則。
為表示抗議,美方三名共和黨議員在國會大廈前象徵性地用大錘砸毀了一台東芝RT-6016型收音機,之後,美國加強了對東芝的審查,並限制其進入某些敏感領域的市場。
雖然東芝之後半導體業務維繫了十年左右的好光景,但最終還是逃不過被美國資本貝恩牽頭的財團收購的終局,並重組改名為鎧俠半導體。
而上世紀與東芝齊名的另外兩家日本晶片巨頭NEC與日立,面對《美日半導體協議》的束縛與打壓,以及韓國三星、海力士在DRAM領域對日企發起的挑戰,顯得力不從心,但又極其可望救贖。
1999年12月,在日本政府的撮合下,以及日本產業再生機構(INCJ)的資金、政策協助下,NEC與日立的半導體業務合併,成立了爾必達公司。
2003年,爾必達再次吸納了日本三菱旗下DRAM業務,進一步壯大了這家日本晶片巨頭。
日本的目標是集中力量辦大事,守住DRAM儲存晶片的城池,擊退美國與韓國的產業對手。
果然,之後數十年,爾必達不斷加大投資,大舉擴產,但以三星電子為首的韓國半導體企業,憑藉低廉的產品價格和逆周期投資下的產能優勢,迅速佔領市場,一時間似乎日企毫無還手之力。
方法總比問題多,爾必達還是想出了新策略,去台灣找更低廉晶片製造企業,合作代工DRAM晶片。
於是2006年,爾必達與台灣的力晶科技達成了合作。
除了晶片製造業務的合作外,雙方宣佈共同開發50納米DRAM製程,要知道當時的主流DRAM晶片是80-90納米,少數廠商在推廣65納米製程,50納米絕對是最前沿的產品了。
那麼,爾必達為什麼要找力晶呢?
之所以找到力晶科技,是因為這家台企早期技術合作方正是日本三菱,而三菱DRAM半導體業務剛剛併入爾必達,並且力晶作為除了台積電、聯華電子之外,當時台灣省排名第三的晶圓廠長期專注DRAM儲存晶片的製造,所以爾必達與力晶科技情投意合。
當時雙方的合作成為全球半導體產業的爆炸新聞,借助台灣的產能,似乎日本爾必達註定將上演一場DRAM儲存晶片的王者歸來。
那這場日本晶片產業的復興大計能成功嗎?
1949年11月9日,一個叫黃崇仁孩童出生在台灣的台北市。
他出身名門,其祖父黃純青祖籍河南固始縣,是前清舉人,在台灣政商兩界都有著很大影響力;黃崇仁外祖父許丙曾是台灣早期五大家族之一的板橋林家的總管,後也加入政商界。
家境優渥的他進入台灣頂尖學府台大物理系,後又赴美國紐約西奈山醫學院取得腦神經外科博士學位,學成後成為第一批留美回台的醫學教授,他還曾進入台北醫學院任教。
80年代,在李國鼎、孫運璇等產業經濟領導者的指揮下,台灣開始大舉發展半導體產業。
1987年,台灣工研院與荷蘭飛利浦集團,聯合台塑集團等台灣本土企業,合資成立了台積電,開創了全球第一家純晶圓代工模式的企業,也是在那一年,38歲的黃崇仁看準機會正式換道,跨入科技領域 。
多年在科技業界的打拚後,90年代初,他又創辦了一家名為力晶科技的公司,專注半導體代工製造,並落戶台灣新竹科技園。
1996年,力晶開始生產0.4微米DRAM晶片,發展的順風順水,1999年力晶科技成為台灣第一家在盧森堡證券交易所上市的公司,而其發展早期更是與日商大廠三菱合作。
也正是因為這段與三菱的合作經歷,讓2006年,合併三菱半導體業務後的爾必達找到了力晶,尋求新的合作。
意在復興日本DRAM儲存晶片的爾必達公司,本想借此合作,讓日本半導體產業反超韓國,重返頂峰,萬萬沒想到2007年之後一場危機,反而讓這家日本晶片巨頭陷入危局。
2007年美國爆發次貸危機,房地產市場暴跌,金融市場也因有毒資產而陷入崩盤,次年,全球第一大經濟體美國的次貸危機更帶崩了整個世界經濟。
2008金融危機也壓制了電子產業的發展,再加上韓國人繼續上演逆周期投資,以三星代表的韓國儲存廠商砸下重金,加大產能血洗儲存市場,最終導致產能過剩、供大於求的DRAM儲存晶片價格暴跌,力晶遭受巨大衝擊,負債纍纍被迫退市。
而力晶的合作方爾必達則更是壓力山大,因為此前多年的負債擴張,導致爾必達陷入資不抵債的窘境中。
也因此,當時銀行都紛紛找上門逼著黃崇仁還錢,雖然黃崇仁與他的力晶科技迅速陷入危機,但他並沒有放棄,而是選擇了自救。
黃崇仁先用工廠裝置作為抵押,與做USB 隨身碟的金士頓公司創辦人孫大衛簽訂代工合約,獲得了50億新台幣的資金,又積極說服美國美光公司,買下危機中的爾必達,果然不出意料,日本爾必達賣身美國美光。
而手拿爾必達的DRAM技術的力晶科技因此大大受益。
在美國美光公司收購爾必達同時,力晶子公司瑞晶電子獲得了美方3.34億美元的入股,借此機會,力晶還拿下了美光公司當時最先進的25納米技術記憶體的技術專利授權,並繼續獲得美光的訂單。
而真正救活黃崇仁與他創立的力晶科技的還是美國蘋果公司。
2010年,蘋果正尋找一家12英吋晶圓廠,做iPhone手機的顯示面板驅動晶片,但當時蘋果卻找不到一家合適的合作方,最終,蘋果找到了台灣的力晶,雖然力晶還沒有從危機中緩過來,但蘋果還是給了這家台灣晶圓廠機會。
從iPhone 4到iPhone 5那3年蘋果將所有手機顯示面板驅動晶片,全部交給了力晶科技生產。
所以說,正是蘋果公司的訂單,救活了力晶。
黃崇仁曾經回憶:“這個訂單起到很大作用,力晶打進iPhone供應鏈,第一,證明我們有技術實力,第二,銀行相信我有能力還債,第三,供應商願意相信我。”
回頭看,DRAM儲存晶片真是一個完全受制於半導體周期的領域,也許只有像韓國這樣敢豪賭梭哈的國家才配玩,力晶想要活下去,太難了。
相較之下,手機、平板和電腦的顯示面板,都需要大量驅動螢幕的晶片,伴隨著智能產品的普及,顯示面板驅動晶片反而給了力晶科技新的機遇。
2015年,黃崇仁的力晶科技與日後被稱為中國風投第一城的合肥簽訂合作協議,成立了一家名為晶合整合的半導體晶片製造公司,希望將力晶科技在顯示面板驅動晶片上的成功複製到中國大陸。
因此,晶合整合初期目標便是建立中國大陸第一家專注於顯示驅動晶片的12英吋晶圓代工廠。
殺入果鏈,大陸合資建廠,通過面板驅動晶片,打開新局面的黃崇仁只花了5年時間還完銀行欠款,帶領力晶打了一場外人看來“不可能的翻身仗”,乘消費電子爆發的機會,在螢幕驅動晶片上大賺特賺了一把。
半導體晶片是一切電子智能裝置的大腦與心臟,2010年之後,中國製造業已經意識到發展簡單代工與製造的侷限性,因此,一場產業的升級慢慢開始醞釀。
而中國產業升級的一個核心正是半導體晶片產業,這是中國製造走向中國智造的關鍵。
在日後的這場轟轟烈烈的產業升級中,中國孕育出了一座風投城市——合肥。
2007年,合肥市政府拿出全市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投資了京東方,日後這家中國顯示面板企業問鼎全球,稱為世界第一的面板製造商。
這樣的案例比比皆是,2010年之後合肥投資的長鑫、兆易創新就是其發展半導體產業決心的體現。
2020年合肥又投資了瀕臨失敗的蔚來汽車,之後合肥還拿出 20 億佈局零跑汽車 Pre-IPO 輪融資,助力其在安徽建設第二工廠,2021年,合肥又救了被蘋果踢出供應鏈的歐菲光一命,投資百億建立了歐菲光合肥生產基地。
這樣的故事在合肥,這個神奇的城市不斷上演。
2015年5月,合肥又與黃崇仁創立的台灣力晶科技,共同出資建立了晶合整合公司,晶合兩個字中的晶代表著力晶科技,合則代表著合肥。
這筆投資與合作背後的邏輯很簡單,合肥有顯示面板的產能,但在顯示面板驅動晶片領域,整個中國大陸都是一片空白,力晶科技有技術,但台灣市場太小了,中國大陸的市場足夠大,所以黃崇仁與合肥市一拍即合。
2年後,晶合整合12英吋晶圓廠生產的110納米驅動 IC 單片晶圓良率達業界量產水平,進入量產階段,2018年10月,首顆觸控與顯示驅動整合晶片試產成功。
一年二個腳印,2019年12 英吋晶圓的月產能還只有2萬片,到22年,直接突破了10萬片,至此,中國實現了突破,讓中國大陸顯示面板背後的驅動晶片不再受制於人。
眼見晶合整合發展順利,並且大規模量產,黃崇仁也開始尋求力晶科技在台灣地區的新佈局了。
2019年5月,力晶科技將旗下三座12英吋晶圓廠和相關代工業務分割,台灣的力晶科技繼續做DRAM儲存晶片等業務,而新設立的台灣力積電,則專注於晶圓代工領域,而代工的晶片主要是成熟製程的節點,涵蓋90納米、55納米、40納米等技術,主要服務於顯示驅動晶片、電源管理晶片和其他物聯網、汽車電子等晶片領域。
可以說黃崇仁的佈局很鮮明,在大陸有專注於顯示面板驅動晶片的晶合整合,在台灣有同樣業務的力積電,兩邊押注還可以規避大量地緣風險。
2021年12月,分拆出來的力積電在台灣股票交易所上市,上市後首日收盤時,力積電市值超過2700億元新台幣,創下台灣地區過去三年市值最大的新股上市紀錄,換算成人民幣,市值達到620億。
力積電融資目標是拓展其在台灣的產能,黃崇仁計畫在苗栗銅鑼建立新廠,預計新增3-5萬片的12英吋晶圓月產能。
2年後的2023年5月5日,晶合整合也在上海證券交易所科創板成功掛牌上市,而此次上市更是安徽省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IPO,上市首日市值逼近400億元人民幣,之後更是漲超500億,而黃崇仁的力晶科技作為第二大股東,佔股20%。
可以說風頭之城合肥,將黃崇仁的人生與晶片事業推向了他的第二次高潮。
左手是肉,右手也是肉,就算晶合整合與力積電本質上來說在業務上存在競爭關係,都是主攻成熟製程與顯示面板的驅動晶片,且都是晶圓代工業務為核心。
但黃崇仁兩邊押注的策略還是非常成功的,並未大規模影響其商業的佈局。
不過,大陸與台灣兩邊產業的現狀,卻導致兩家兄弟公司的業績在2022年之後各奔東西了。
2020年之後,美國對中國半導體產業的打壓與圍剿不斷升級,特別是拜登政府的小院高牆策略,試圖切斷對華輸出14nm以下高端晶片製造的所有技術、裝置與原材料。
這卻倒逼中國的大部分半導體晶片企業在14nm以上的成熟製程領域發力。
要知道並不是所有晶片都要用到14nm以下高端製程技術的,除了手機AP晶片、CPU、GPU、AI晶片與部分高階無人駕駛晶片外,大部分電子設別的半導體晶片都採用成熟製程,這就給了中國大陸廠商機會。
據統計,目前全球三分之二的新建晶圓廠都在中國大陸,且中國大陸成熟製程的半導體晶片製造佔比已經達到全球的30%以上。
雖然晶合整合的晶片製程工藝主要覆蓋150納米至55納米,但對於一家主攻成熟製程領域的企業,很正常,特別是顯示面板所需的驅動晶片領域,其產能更是一度擴張到世界第一。
當然在成熟製程領域,晶合整合還不斷拓展產品與更高工藝,在推出40納米高壓 OLED 顯示面板的驅動晶片後,又投入重金研發,衝擊了28 納米技術。
2024年好消息再次傳來,晶合整合基於自主研發的55納米工藝平台,聯手上海晶片設計公司思特威,共同開發光刻拼接技術,並在今年8月,聯合推出了業內首顆1.8 億像素全畫幅CMOS 圖像感測器。
打破了日本索尼在COMS領域的壟斷,為國產相機廠商與電子智能裝置公司提供了除索尼外的新選項。
而相較之下,台灣地區的成熟製程市場則面臨中國大陸崛起的挑戰。
雖然台積電在高端晶片製造領域的地位穩如泰山,但除了台積電外,包括聯電、世界先進與力積電在內的其他晶片製造企業都主攻成熟製程,雖然如今台灣成熟製程的全球佔比依舊高達4成以上,但中國大陸在成熟晶片領域的崛起,正在侵蝕掉台灣省原本的市場,預計明後2年,中國大陸在成熟製程領域的市佔率將追平台灣地區。
更值得留意的是美國正試圖讓台灣選邊站,半導體晶片製造領域,我們已經看到台灣地區大量公司直面現實、身不由己的選擇了。
與台積電類似,力積電也不得不做出選擇。
而更不容忽視的是對於專攻面板驅動晶片的力積電而言,台灣地區的顯示面板企業在與中國大陸京東方、TCL華星為代表的超級巨頭的競爭中,毫無優勢,最終,力積電不得不退出顯示面板背後驅動晶片的製造業務。
而在新製程技術上的研發投入與包括AI在內的新技術的佈局,也消耗了力積電的部分盈利能力,且在與日本方面試圖合資失敗後,力積電反而跑去基礎並不完善的印度,尋求與塔塔集團的合作。
一系列運作下,力積電近2年反而持續虧損,而它的兄弟公司晶合整合不僅在面板驅動晶片領域一騎絕塵,還保持了企業利潤的相對高持續性。
從無到有9年間,晶合整合不僅已長成全球顯示面板驅動晶片之王,更借助在這一賽道上積累的優勢,成為了僅次於中芯國際與華虹之外,中國大陸第三大晶圓廠,與全球第十大晶圓廠。
中國的產業升級就是這樣一部動盪的史詩,其中就有黃崇仁的章節,他用自己在商場的一生書寫著這段歷史。
攤開歷史長卷,有黃崇仁被銀行追債,力晶科技差點破產的低谷,也有台灣同胞黃崇仁來到中國風投第一城合肥,建立晶合整合時的意氣風發,更有他如今手握大陸與台灣兩張牌的躊躇滿志。
而大國博弈、風雲詭譎之下,是中國產業升級的勢不可擋,而未來走向,深不可測,改變局勢則需要留給那些不斷湧現的科技產業時代人物,讓他們逆天改命,刻畫新篇章。 (無想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