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吃什麼?”圍著白色圍裙,身材瘦削、滿頭白髮的老輩子用濃郁的福建口音詢問我,我站在原地東張西望,茶室牆上只有飲品菜單,食客粗暴地從身邊穿過,店裡人頭攢動,每個檔口的小攤都自顧不暇,無從接待。
“我能在這裡吃到什麼?我應該怎麼點單?”我向那位唯一上前來詢問過我的老輩子發出這兩句真誠的疑問。“炒粿條和飲料在我們這裡點,想吃雜飯在旁邊點,吃麵在另一個檔口,面包已經收攤了!”老輩子把頭湊到我耳邊,中氣十足地說完了這段話,不熱情亦不冷漠。
哦,原來如此。一個茶室由不同的檔口小攤組合而成,食客想吃什麼就去那個檔口點單,點完坐下,就會有人前來“提醒”你點單飲料,飲料由老輩子炒粿條檔口全面接管。茶室內牆面上除了印有飲品菜單,同時也張貼了一張白底紅字的“溫馨提示”,大意為:落座需點飲品,如不消費店內飲品者,需繳納0.5馬幣座位費。
第一天走進民新茶室,我站在門口稍顯侷促。我被正午時分的飯點人流裹挾了好一會,在老輩子的點撥下總算找到空位坐下並成功點單。點完單,我坐在位置上,回想剛才未經思考就草草點單,便於掩蓋自己手忙腳亂的場景,心裡不免一陣空落。萬一不好吃,怕是也只有硬著頭皮吃了。
雜飯、湯麵、兩杯咖啡陸續上桌,食物落定,我漸漸放鬆,開始一邊吃飯一邊留心觀察整個茶室的來往食客。前面招呼我的老輩子,站在檔口把控全場,有人前腳踏入茶室,他的眼睛便早已落在對方身上。從容、迅速、靈活地穿梭在茶室與各檔口之間,不厭其煩地給不熟悉的食客介紹食物品類,並且總能在一分鐘之內完成對方的點單。
檳城的老茶室大多裝修簡陋,沒有空調,幾盞吊扇在天花板上“吱吱”地轉著。堂廳四面通透,一旦擠滿了人,頭頂的風扇卻無力驅趕一波又一波的呱噪和熱浪。位於檳城網紅景點的茶室,多有遊客光顧,而如民新茶室、興發茶室這般老茶室,所接待的食客大多數是本地打工人,以及退休後的華人。
一杯Kopi,一份炒粿條/雜飯,總共不超過15馬幣。他們大多是一個人,坐一個位置,自顧自地享用食物。不會主動與旁人聊天,即便不小心與陌生人眼神有兩秒的接觸,對方亦會自覺地、略帶惶恐地收回,生怕打擾到別人,亦怕被人打擾。我這個隨時想要“搭訕”本地人的願望,在一個滿是華文標識,與人溝通亦無語言阻礙的茶室,反而成了阻礙。
我不死心,一邊吃著盤子裡的雜飯,心裡默默稱讚著炒菜的鍋氣和美味,一邊不停拋出眼神,游移在茶室的中老年華人食客身上,釋放著“HI”的閒聊訊號。拋出去又收回來,一圈,又一圈。沒有人對我感興趣,或者說,在這裡閒聊貌似也是不合時宜的。
一盤炒粿條/雜飯很快吃完,對應的檔口小販快速收走食客面前的空盤,留下還剩一半、加了冰的Kopi或涼茶。有工要上的食客,風塵僕仆地來,囫圇吃完一餐,又快速離開。沒有什麼特定計畫的食客,端著手裡的飲品,亦可在此享受片刻清閒。
檔口間大力翻炒的聲音還在繼續,鐵鍋同鏟子互相撞擊,食物與油經高溫後的產生的“美拉德反應”正通過籠罩在每位食客身上的油煙味擴散開來。疾風暴雨的上客量已結束,茶室開始冷靜下來。有食客半杯咖啡還未喝完,嘴角便掛著口水,迫不及待地進入午後溫潤濕熱的夢裡。
結伴同行的阿姨們,一人一杯冰咖啡,佔著五六個位置開始談天說地,在桌下偷偷點燃香菸,夾在兩指間,時不時偷抽兩口。偶爾迎上我投過來的目光,阿姨也只是淺淺地笑著回應。
在檳城一住就是5天,每天都要去一趟茶室,一天起碼能吃4頓。這裡的食物太豐富,以至於當我看到還有那麼多食物還未品嚐時,有種無可奈何之感。
落地檳城的第一頓,就是炒粿條。即便我不是福建廣東一帶的人,但“鍋氣”這種東西,卻是中式美食的共性,無論川菜、粵菜抑或潮汕菜。“鍋氣”到底是一種什麼味道,這很難被形容,但只要一進嘴巴,整個人就靈了起來。吃了一個半月泰國菜,當我吃到第一口炒粿條的時候,就被小販手中一鍋一份、大力翻炒、裹著鴨蛋、海鮮的粿條完全征服。
在出入了不同茶室後,我想,“鍋氣”除了是一種食物經小販手中的鐵鍋、鏟子、油以及快速翻炒後產生的“美拉德反應”,抑或還離不開一種中式食物的場景感。
路邊攤美食、雜亂又有序的點單系統、喧囂又熱鬧的用餐場景,檔口小販缺乏耐心和熱情的招待,鍋裡的每一次翻炒卻彷彿要將他所有的力氣耗盡。無論是誰,想吃,就得等著。雖然沒空關注食客的用餐體驗,但卻能最大限度的保證一鍋一炒,份份真材實料。
茶室大多無服務概念,但規矩亦有。落座必須點飲料,一人一座;早上7點營業的茶室,大多下午1點就陸續關門;初一和十五不開門,每周一休息……有時候循著Google maps上標記的營業時間過去,多半會撲空。
橋頭福建面,亦是只開上午的檔口茶室。老闆是一個年輕人,從我點單到吃完離開,只見他把頭埋在操作台,抓面、煮麵、舀湯,填放各類配料,動作行雲流水。
鹼水面搭配蝦湯,就是福建面,也叫蝦面。滷蛋、鮮蝦是這碗麵的標配,我額外加了一個粉腸。粉腸意外好吃,外面是腸頭的形狀,一咬開卻是粉糯口感。蝦湯很鮮,無須再添任何佐料就已十分味美。
吃完從店裡出來,店員還在用馬來語、福建話、普通話重複著點單食客的號碼牌。我轉去老闆的操作台,用普通話詢問他粉腸是什麼?老闆頭也沒抬地回答“豬腸啦!”,我點點頭回話:你們的粉腸很好吃!誇讚的聲音立馬被淹沒於周遭的繁亂中,老闆未能接收到,或許接收到了,也懶得花時間再做回應。
第二天,在距離橋頭福建面不遠的興發茶室吃早飯,我為了多吃幾樣不同的食物,多次往返於不同檔口,每個檔口都點上小份食物。雲吞麵、雞蛋面包、雞飯、粿條湯……這一早上,從九點到十一點半,可把我吃累了。
興發茶室是我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這本書裡看來的,作者洪愛珠既做得了平面設計,又是一個十足的美食家。在她筆下的茶室,有著與炒粿條相似的濃濃不散的鑊氣。
落座用餐,我和家屬對三是這個茶室唯二的年輕人。我安靜地吃著,不時掏出相機拍下面前的食物。茶室裡稀稀拉拉坐了些本地華人,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食客。他們時不時輕撇我兩眼,有點好奇,但遠沒到需要搭話的程度。
突然,一個華人相貌的中年人站到我面前,腰間繫著黑色腰包,一隻手伸出來,“給我錢!我要錢!”我有些蒙,不由自主地“安?”了一聲。“給我一塊錢,我要吃飯!”對方又說了一遍。話語鏗鏘有力,態度理直氣壯。在旅行途中,作為遊客身份的我,早已面對過無數乞討場面,但這樣的乞討方式,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悻悻地回了一句“我也沒錢”,即便我是被討要的那個人,但卻仍被對方的理直氣壯給震撼到了,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時旁邊桌的華人面孔轉身跟對方交涉了一句,將他請走,幫我解了圍。
我們就此聊了起來,華人大哥是檳城本地人,做門窗生意。他同我們推薦了檳城的美食,除了華人茶室,這裡還有印度菜和馬來菜值得嘗試;聊到了齋月,他說這裡是馬來人的天下,他們在這裡有更多的優待;聊到生活在這裡的三大族群: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大哥有點惋惜地說,以前,這三個族群的人是可以同在一桌吃飯的,現在族群之間的壁壘越發厚實了,每個人都在自顧不暇地生活,各類真假新聞報導加劇彼此間的矛盾……
老實說,我對馬來西亞的政治知之甚少,無法評說。但從泰國過關到檳城,就我短暫的旅行觀察來看,服務行業從業者大多是印度和華人面孔,而在醫院、公車、輪渡等公職系統內,則能看到更多的馬來人。
中式傳統建築排成一列,華人文化在這些上百年的建築上既鮮明又斑駁。在檳城老街City walk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這些上了年頭的建築總能給人一種時空錯亂感——我這定是穿越到了百年前的香港廣州了,而迎面邂逅的印度小哥,正在他的檔口上,從容地甩著roti(印度煎餅),微笑地用英文招呼著食客要加雞蛋還是洋蔥。
從慈濟寺穿出,不過百米就是檳城最大的老清真寺——Kapitan Keling Mosque。上一秒,我還沉浸在那些雋秀的中式建築,感嘆匠人的雕工,下一秒,清真寺頂上的大喇叭傳出的喚拜詞,讓我立馬被這於我而言,最陌生的宗教文化和生活場景所環繞。
在檳城逛景點,也有太多不同文化屬性的地方可去。中式廟宇的蛇廟、猶太人和基督教百年墓地、清真寺和印度廟,甚至緬甸寺和泰國寺在這裡也有各自信徒前往朝拜。
往返位於檳城東南部的蛇廟旅程,遠離了遊客和熱門景點,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車到達檳城本地人的生活新區。這裡沒有了遺產古蹟、百年中式樓宇,多了現代化的高樓公寓和千篇一律、冷氣十足的商業中心。
在路途中,亂入一家印度餐廳,站在一堆咖喱糊糊和薑黃色的菜品中間,點兵點將選了三個菜和一杯蘋果汁。這一餐意外地好吃,尤其是印度人做的“干煸苦瓜”。我對吃苦瓜的要求很高,必須要先用鹽醃製,再用手擠掉部分苦瓜的苦汁,然後丟到鍋內小火慢煸,煸到微焦再大火猛炒。如此烹飪的苦瓜便不苦,吃起來也十分有滋味。
不知道印度人是否也採用了這般烹飪。他們炒的苦瓜,幾乎沒有什麼苦味,形狀仍保持一個圓圈切割面,但周身卻被紅色醬汁浸染,吃起來反而更加酥脆可口。
當天晚上去茶室的路上,經過當地居民區樓下的雜貨小攤,有華人在賣海鮮,裹著頭巾的馬來人在賣椰子,還有印度人在賣各類印式炸物。1塊馬幣2個炸餅,我在兩個印度攤位上分別買了2塊錢的混合炸餅。
兩個攤位相距不過百米,一家印度小販不願同我多說一句話,只顧打包收錢,快速了事;另一家印度小販卻熱情地為我介紹食材,他說土豆、茄子,萬物皆可炸。
回程路上,我去了不遠處的鄭和三保宮碼頭看檳城最長的跨海大橋。踏上修得亂糟糟的海上木橋瞭望,傍晚的天空沒有血紅的落日和晚霞,卻因烏雲的移動和遮蓋,天空變成了泛黃的膠片質感。
我站在橋上同一個華人面孔的年輕女性搭訕,我告訴她我是中國來的遊客,她突然問我,你來這裡坐船出過海嗎?我說,還沒有。她說我幫你問問我朋友,這裡是否可以坐船出海。
我對坐船觀光沒有多大興趣,恐生額外費用,我本想立馬回絕,但她已經掏出電話同她朋友交涉了起來。不多一會,她的朋友從海上一處漁民木房伸出半個腦袋,望著站在木橋上的我,說:我帶你出海逛一圈,上來吧!
我半信半疑,一面害怕鑽進遊客陷阱,一面又管不住好奇的腳步,從木橋騰空躍入海上浮橋,興奮地鑽進了他們的小木屋。女人alice邀我上船,男人阿寶在船頭拉燃發動機,柴油的味道被我吸入肺中,久散不去。
還有剛才同我搭訕的年輕女性,我們一行人坐上一葉扁舟,衝向廣闊無垠的海平面。兜完一圈後回到木屋,Alice並未向我索要任何費用,她告訴我,這個小木屋是她同男朋友剛買下的,準備開始做些捕撈生意,目前這裡稍顯落魄,只待日後慢慢改造。
才40歲出頭的她,離異+重組家庭,目前是四個孩子的母親,最大的孩子今年已滿20歲。女人說話間,眉毛上揚,臉上洋溢著朝氣,目光堅定又自由。我想起了黎紫《流俗地》筆下的華人女性,她們在馬來西亞的平常生活,苦樂參半,浮沉有如泡沫,但她們堅韌、樂觀,從不需要同情。
如我這5天在檳城街頭所看到的大部分勞作者一樣,他們不熱情亦不冷漠,有自己的生存規則,待人邊界,平等地目視周遭一切。 (海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