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智庫:石油市場為何對美伊衝突毫無反應

導語

美國對伊朗實施軍事打擊,而國際石油市場卻未顯劇烈波動——這一幕發生在俄羅斯石油出口遭全面制裁、全球經濟政策充滿不確定性、冷戰後武裝衝突最密集的時代背景下,該作何解讀?

放在十年前,任何地緣分析師都會對“海灣衝突不會影響國際油價”這樣的論斷嗤之以鼻。因為自20世紀70年代波斯灣成為全球石油生產中心以來,其出口潛力遠超美國等傳統產油國,該地區任何局勢動盪都會引發市場對供應中斷的擔憂,並導致油價螺旋式上漲。

然而,美國彼德森經濟研究所專家發文稱自2010年以來,國際能源市場的三大結構性變革徹底重塑了原有風險溢價邏輯:西半球產能崛起中國需求轉換以及中東產油國的戰略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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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伊衝突與石油市場

2025年6月22日,美軍動用B-2轟炸機與“戰斧”巡航導彈對伊朗的三處核設施實施打擊。幾乎立刻,各大媒體就開始猜測,美國的襲擊——這是自1988年“螳螂行動”以來首次直接襲擊伊朗領土和領空內的伊朗資產——以及預期的伊朗回應將導致油價飆升。

但這並沒有發生。以色列6月13日的襲擊導致油價在6月13日上漲了7.1%,但油價實際上在6月23日(美國襲擊後的第一個交易日)收盤。到6月27日(星期五),油價又回到了每桶65美元左右,接近衝突前水平。

這種 "預期落空" 現象打破了傳統地緣衝突的油價傳導邏輯,分析師們迅速將焦點集中在市場庫存充足、需求前景不明朗、伊朗決定不關閉荷姆茲海峽以及北半球油市在秋季趨於疲軟的背景下普遍疲軟等因素上。

這些解釋或許都沒錯,但它無法解釋:為什麼市場庫存如此充足?為什麼伊朗——對石油武器化並不陌生——卻不願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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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半球石油出口崛起

回到1978年,伊朗革命以及1979年石油危機前夕,蘇聯、中東和非洲包攬了全球石油出口的100%份額,其中中東佔69%。這種單極供應體系在1979年伊朗革命中暴露致命風險:供應中斷300萬桶/日直接引髮油價暴漲300%,成為西方戰後最嚴重經濟衰退的導火索。

21世紀以來,西半球能源崛起徹底改寫了地理版圖。2024年資料顯示,前蘇聯、中東與非洲的全球產量佔比已降至52.5%,而西半球(北美、拉美)從1978年的26.6%躍升至37%,出口占比更從0提升至16.5%

這一變革源於北美頁岩革命(美國原油產量從2008年50萬桶/日增至2024年1,300萬桶/日)與拉美深海開發(巴西鹽下油田、圭亞那Liza油田儲量均超百億桶),使美國成為全球第三大出口國,巴西、圭亞那出口量較2010年分別增長2倍和20倍。

圖1 西半球的石油出口量已增至全球出口量的近17%

這一發展從兩個關鍵方面改變了石油市場。雖然中東仍然佔據全球出口的主導地位,但西半球政治穩定程度高於其他淨出口地區。其次,海灣國家以及石油輸出國組織 (OPEC) 成員國的石油產量佔比從1978年的44%下降到2024年的34%。

在2025年美伊衝突期間,OPEC甚至主動增產200萬桶/日以穩定市場,折射出其從“價格操縱者”到“份額守護者”的角色轉型。儘管中東仍掌控全球48%的石油儲量與荷姆茲海峽咽喉要道,但其主導權已在能源多極化浪潮中被稀釋。

03

中國是穩定的石油進口國

目前,伊朗、俄羅斯聯邦和委內瑞拉合計掌控全球33%的已探明石油儲量,卻同時面臨西方國家的嚴厲制裁。1978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 (OECD) 成員國消耗了全球70%的石油供應,這使得西方制裁對受制裁經濟體及全球市場的衝擊具有決定性影響。

但到2024年,這一比例已降至44%。這種轉變是由新興市場需求的快速增長推動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國。過去30年,中國在全球石油消費中的佔比從1978年的2.6%飆升至2024年的16.1%,2023年日均進口量達1,080萬桶,成為全球第二大消費國

更重要的是,中國以非制裁參與方的身份,建構了對受制裁產油國的關鍵需求通道——2024年俄羅斯通過ESPO管線對華輸油160萬桶/日,伊朗以 “油貨互換” 維持80萬桶/日的對華出口,委內瑞拉亦通過轉口貿易進入中國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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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武器化已過時

第三個關鍵變革在於:伊朗及中東產油國已深刻認知到 “石油武器化”的反噬效應。這一理念在20世紀並非共識——1973年阿拉伯國家以石油禁運為武器切斷供應,隨後數十年間多次以斷供威脅國際社會;兩伊戰爭期間,雙方更直接攻擊石油設施與油輪,此類動盪促使資本與勘探向安全地區轉移,推動全球能源佈局多元化。

這一轉變的背景是全球需求周期的劇烈波動:20世紀60-70年代石油需求以5.4%的年均增速飆升,使得“今日停售的油輪明日可高價出口”的邏輯成立;80年代受金融危機與油輪戰爭影響,需求增長顯著放緩;90年代至21世紀初,伴隨全球化浪潮,需求再度回升。

圖2 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全球石油需求增長迅速但此後有所放緩

但2008年金融危機成為轉折點:需求預期惡化疊加美國頁岩革命爆發,至2020年代,西半球石油增產與可再生能源投資同步推進,市場焦點從“石油產量峰值”轉向“消費峰值”。如今,能源出口武器化正被多元供應體系與替代能源發展逐步消解。


結語

石油市場對美伊衝突的低敏感度,絕非短期因素所致,而是三大深層變革的集中體現。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中東動盪已喪失市場影響力。若伊朗封鎖荷姆茲海峽,或以色列、美國攻擊伊朗原油出口設施,油價仍將迅速響應——2021年伊朗在海峽附近的軍事演習曾導致油輪保險費率單日上漲150%,便是典型預警。

當市場已能精準識別“基礎設施直接損毀”與“航道實質封鎖”等核心風險,而非對地緣衝突泛化反應時,中東風險溢價正從“系統性恐慌溢價”演變為“精準事件定價”,這標誌著全球石油市場對地緣動盪的耐受度已進入新維度。 (思想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