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迄今,美元指數大跌超10%,創下38年以來同期最大跌幅,引發美元霸權是否進入“黃昏時分”的討論。投資者對美元的悲觀看法達新高。但美元貶值只是市場表象,其背後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美元作為全球核心貨幣賴以維繫的三根支柱的動搖。目前,“去美元化”趨勢漸顯,美國財政部長稱,穩定幣可鞏固美元霸權。
從布列敦森林體系的黃金與美元掛鉤,到中東石油與美元掛鉤,美元霸權已經經歷了兩個版本,如今美元霸權還能靠穩定幣“續命”嗎?
2025年上半年,美國總統川普高調揮舞關稅大棒,意圖借“強美元”重塑美國優勢。然而,事與願違,6月26日,美元指數一度跌破97關口,為三年多來的新低。截至6月27日收盤,美元指數(DXY)年內累計下跌逾10%,創下自1986年以來同期最大跌幅。
隨著全球央行減持美債、機構資金大舉“脫美”以及川普試圖對聯準會的干預,曾被視作無可替代的美元,正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重新估價”。
加拿大皇家銀行資本市場團隊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每經記者”)預測說,美元指數在2026年中期可能下跌至93至94的水平。而到2026年底,這一數字將進一步跌至90至91的水平。
美元霸權是否已經進入“黃昏時分”?穩定幣是否真能為美元“續命”?
對市場而言,今年美元的下跌並非是尋常回呼,更是其作為“避險錨”身份的動搖。
道富銀行全球宏觀戰略主管邁克爾·梅特卡夫表示:“美元似乎正處於某種結構性衰退之中。”道富銀行的資料顯示,投資者目前對美元的悲觀看法已達到新冠疫情暴發以來的最高水平,用銀行業的話來說就是“減持”。
最近,交叉貨幣基差互換的變動也印證了市場對美元需求的顯著減弱。這是一項關鍵的貨幣指標,反映的是在現金市場借貸成本之外,將一種貨幣兌換成另一種貨幣的額外成本。當市場對某種貨幣的需求增加時,這項額外成本或溢價就會上升;反之,當需求疲軟時,則會下降甚至轉為負值。
摩根士丹利團隊在6月報告中寫道:“近期交叉貨幣基差變動表明,投資者對美元計價資產的興趣減弱,而對歐元和日元計價資產的興趣增強。”
高盛也認為,歐元在交叉貨幣基差互換市場中可能變得比美元更貴——這將是過去二十年來的罕見現象。
投資者也在加速撤離美元資產。自今年3月底起,全球各國的官方機構啟動了對美債的減持。
美國銀行6月16日的報告顯示,全球央行自3月底以來已累計拋售480億美元美債,同時外國投資者在聯準會逆回購工具中的持倉也減少約150億美元。
與資金轉向同時發生的,還有認知的轉變。
瑞銀資產管理公司全球主權市場戰略和諮詢主管馬克斯·卡斯特利稱,4月2日之後,儲備經理多次打電話詢問美元的避險地位是否面臨風險。他表示,在他印象中,從來沒人問過這個問題,即使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也沒人問過。
加拿大皇家銀行財富管理高級投資策略師段乃榕向每經記者表示:“從今年4月開始,很多美國客戶開始主動詢問如何分散配置資產,其他區域有沒有更好的投資機會。這是近幾年來我們看到的一個比較大的變化。不少亞洲客戶也希望我們評估他們的資產組合,看能否適當調低美元資產的佔比。”
官方貨幣金融機構論壇(OMFIF)的調查顯示,近16%的央行表示計畫在未來12至24個月內增持歐元,一年前這一比例為7%。未來十年,人民幣將更受青睞,預計有30%的央行將增持人民幣,人民幣在全球儲備中的佔比將增加兩倍,達到6%。
美元貶值只是市場表象,其背後更深層次的,是美元作為全球核心貨幣賴以維繫的三根支柱的動搖:經常帳戶穩定、制度性信任,以及貨幣政策的獨立性。
2025年第一季度,美國貿易逆差高達4502億美元,創下歷史紀錄。這一結構性失衡並非偶發,而是“特裡芬難題”在當前全球格局下的重現:美國為了維持美元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主導地位,必須不斷向世界輸出流動性,而這就導致了美國經年累月的財政赤字與經常帳戶逆差。美國向世界傾注的美元越多,其資產負債表就越沉重,全球市場對美元信用的依賴就越危險。
野村證券甚至提出質疑,隨著美國在全球GDP中的佔比持續下降,以及其他國家金融財富的不斷擴張,美國的美元資產還是“安全堡壘”嗎?
野村證券認為,川普的“美國優先”政策加劇了現代版的“特裡芬難題”。這些政策可能導致通膨上升和財政赤字擴大,如果再試圖通過財政補貼和價格管制來抑制通膨,那毫無疑問,財政赤字會越來越大,最終形成惡性循環。
與此同時,政策上的極化與不確定性,也在加速侵蝕對美元的制度性信任。
OMFIF近日公佈了一項涉及75家央行的調查顯示,美元是去年調查中最受歡迎的貨幣,但今年排名跌至第七位。高達70%的受訪者表示,美國的政治環境阻礙了他們投資美元,這一比例是一年前的兩倍多。
此外,一個更深層的隱患也正在浮出水面:聯準會的獨立性,正成為市場新的擔憂焦點。
2025年上半年,川普頻頻對聯準會施壓,要求降息,並在多個場合質疑後者的政策路徑。6月26日,據美媒報導,川普正考慮最早在今年夏天或秋天就宣佈接替鮑爾的聯準會主席人選,遠早於傳統的3至4個月的過渡期。提前宣佈人選可能會讓候任主席影響投資者對利率未來走勢的預期。(註:鮑爾的任期將在2026年5月到期。)
對美元來說,這樣的變化至關重要。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核心,其價值不僅來自經濟體量與資產規模,更依賴於背後那一套透明、獨立、可預期的政策制度。一旦這種制度被認為可以被政治操控,美元的信用錨就會開始鬆動。
資金管理機構Sarmaya Partners首席投資官瓦西夫·拉蒂夫 (Wasif Latif) 表示,川普任命“影子聯準會主席”可能會動搖投資者對聯準會獨立性的信心,從而導致美元疲軟。
過去一周,聯準會理事沃勒和鮑曼先後釋放鴿派訊號,市場對聯準會降息預期一度上升。但隨後,鮑爾、紐約聯儲主席威廉姆斯、舊金山聯儲主席戴利等紛紛為降息預期降溫。美東時間周四,又有五位聯儲官員表示,不準備支援在下次會議(也就是市場預期的7月)降息。
儘管如此,目前全球約88%的跨境貿易仍以美元計價和結算,SWIFT資料顯示,美元在國際支付中的佔比依舊超過40%。在危機時刻,聯準會的美元流動性支援機制仍然是許多國家最後的融資管道。
段乃榕向每經記者表示,美元的疲軟態勢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但這並不意味著美元將完全失去其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地位。“去美元化”將是一個緩慢而漸進的過程。
面對美元霸權的動搖,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在社交媒體拋出“續命方案”:穩定幣可鞏固美元霸權,最終可能成為美國國債或短期國庫券的最大買家之一。
目前,全球流通量最大的穩定幣——USDT與USDC——均錨定美元,在拉美、非洲、東歐等金融服務不足或貨幣體系動盪地區廣泛使用。對當地居民而言,它們已經成為事實上的“鏈上美元”,兼具可攜性、流動性與抗通膨屬性。
這種趨勢被視為“美元全球化的第二軌道”。即便美元在傳統金融管道中被減持,只要穩定幣繼續擴張,其全球流通基礎仍能得以維持甚至拓展。
但穩定幣真的能挽回市場對美元信用的信心嗎?
長江證券宏觀團隊在一份報告中指出,穩定幣治標不治本。雖然,市場中錨定美元的穩定幣佔據主導地位,穩定幣市場的發展也會帶來美元需求增量。但這僅僅是延緩“去美元化”趨勢,難以逆轉長期積累的信用折損,美元主導地位的衰弱仍難避免。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巴裡·艾肯格林在接受每經記者採訪時,也對美元穩定幣能否對美元的國際和儲備貨幣地位產生重大影響表示懷疑。
艾肯格林表示,美元穩定幣或許在少數情況下使跨境支付變得更快、更便宜,能吸引一些國際使用者,但其他創新,例如央行數字貨幣、mBridge項目(旨在研究如何應用央行數位貨幣和創新方案解決目前跨境支付的痛點),甚至Fedwire,也正在使跨境支付變得更快、更便宜。因此,他不認為美元穩定幣會改變遊戲規則。
在艾肯格林看來,美元的全球地位取決於美國政策的穩定性、美國的債務和赤字前景,以及權力獨立性和法治。穩定幣的發行和監管無法抵消這些方面的問題。
歸根結底,穩定幣並不是美元的“第二生命”,它只是美元信用的對應器。它可以在局部地區延展美元的流動性,卻無法重建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所依賴的制度性信任。 (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