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傳說中的“日本末日大災難”,並沒有降臨,但損失卻已成真。
進入7月,飛往日本的航班大幅減少。中國香港、台灣、韓國等亞洲遊客紛紛取消赴日行程。香港多家經營日本旅遊的旅行社表示,比起去年同期,今年訂單已經減半。6月下旬至7月上旬的預訂量,更是驟降83%。
日本經濟學家木內登英指出,末日恐慌,導致日本的入境旅客人數大幅下滑,可能造成高達5600億日元的經濟損失。
這場風波,皆因一本名為《我看到的未來·完全版》的漫畫書。該書初版於1999年,當時的封面提到了一場發生在2011年3月的“大災難”,被當作是日本3·11大地震的預言。2021年的再版中,70歲的漫畫家龍樹諒和出版社加入了一個反覆出現的夢境,也就是2025年7月5日4時18分,日本和菲律賓之間的海底構造斷裂,“巨大的海嘯卷席太平洋周邊國家,海嘯的高度是東日本大地震(即3·11大地震)的三倍”。
作者還在後記中寫道,“如果做夢的日子就是災難實現化的日子,那麼下一次大災難將會是‘2025年7月5日’”。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漫畫出版四年後,預言以令人不安的生動方式,瀰漫在社交網路上。在X上,網友們開始將龍樹諒的預測與真實可信的地質焦慮並列起來,加上近期日本境內的吐噶喇群島群島兩周內共震動了800多次,跟2011年3月11日大地震和海嘯前夕的現象,頗有相似之處。
各種偶發和巧合,讓“預言”在大眾心中生了根。
預言固然不可信,但高懸日本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卻不會憑空消失。日本專家預測,未來30年內南海海槽發生大地震的機率高達80%(有預測稱死亡人數將達到30萬人),日本學界也開始呼籲政府要做好減少傷亡和損失的準備。
日本是一個地質災害多發國家,地處四個地震類股的交界處,地震陰影始終籠罩在這個國家的上空,毀滅性災難的共同想像,也總是深刻於國民的潛意識。
可以說,末日預言背後的集體焦慮,一直困擾著日本的地質科學討論。
日本的地面從來沒停止過抖動,一年發生大大小小地震的次數高達1500多次。
然而,日本地質專家和相關政府部門更加擔心的是:“大的”什麼時候來?
他們所等待的,正是8級以上的“南海海槽特大地震”。在不少專家看來,“南海海槽特大地震”的問題,不是“是否會發生”,而是“什麼時候發生”。
這是一個不得不嚴肅對待的科學問題。
位於亞歐大陸類股、北美類股、太平洋類股和菲律賓類股交界處,日本最致命的地理陷阱,在於菲律賓類股和亞歐大陸類股之間形成的“南海海槽”。
這個連接清河灣到九州對開海域的海槽,成為了隱伏在日本領海裡的巨大定時炸彈。海槽長700公里,從來不是一個穩定的地理結構,而是一個定期發作的類股邊緣隱沒帶。又由於整個南海海槽跟日本東部海岸線平行,正面對著東京、名古屋和伊豆這些人口稠密的大城市,地震造成的海嘯和其他次生災害,將對日本造成巨大的衝擊。
南海海槽上一次的“大發作”,正是在2011年的3月11日。當時的9級地震和巨大的海嘯發生後,整個日本的東海岸線向東移動了4米。也正是這次造成接近2萬人死亡的災難,迫使日本氣象廳開始了對南海海槽的長期觀測,並且在每年年初發佈下一次特大地震的機率預測。
2024年7月,日本南部日向灘發生的7.7級地震,引起了日本地質專家的警覺。他們擔心,這場海槽西段的地震,可能會對南海海槽隱沒帶的結構造成衝擊,從而讓特大地震提早到來。
今年3月,日本政府發佈預測,認為“南海海槽特大地震”在未來30年發生的機率從去年的70%增加到80%,死亡人數會達到30萬人,首都東京將會受到巨大海嘯的衝擊,大阪等10多個城市將會遭到地震的直接毀壞。
就這樣,南海海槽特大地震,成為了懸在日本的一把刀。進入6月,讓人不安的現象開始頻繁出現。吐噶喇群島主要島嶼惡石島,在兩個星期內發生了1000多次地震,有當地島民對媒體說,這兩個星期內地面基本上沒有不動的一天。
7月4日,惡石島發生了一場5.5級的地震,日本政府決定疏散島上的98名居民。南海海槽周邊眾多小島上也錄得震級越來越高的地震。這讓不少日本人覺得,“大的”很快就會來了。
從東京到川崎,從橫濱到名古屋,從大阪到高知和福岡,日本大城市或多或少都處在南海海槽五個分段的範圍內。海槽一旦發生特大地震,這些城市或多或少都會遭到嚴重衝擊。
日本在跨過現代化門檻後急速城市化,但隨之而來的是,城市化程度越高,地震造成的死傷也就越高。
實際上,在日本遠沒有城市化的年代,史料記載的地震故事和遭遇,幾乎少之又少。當時的人們認為地震是海裡一條巨大鯰魚的翻滾,地震導致的悲劇故事和社會後果,也鮮有記錄。
到了明治維新後,日本自上而下開展了脫亞入歐運動。原本名為“江戶”的小城市,改頭換面成為了“東京”。這片土地上不斷興起的西式公共建築,不斷擴張的現代交通工具,日漸跟歐美大城市的現代化程度媲美。
蘇格蘭建築師在東京淺草設計的凌雲塔,在明治時期成為了東京的地標。可是,1923年9月1日的一場7.9級大地震,讓東京30多年的現代化建設徹底化為烏有,曾經讓東京人自豪的凌雲塔,也在地震中被攔腰折斷。
巨大的大理石羅馬柱扛不住劇烈的震動,紛紛掉下來,造成無數人傷亡。在木屋區引起的熊熊大火,在兩天內都難以撲滅,讓不少東京人葬身火海。除了東京火車站之外,明治維新時期的東京西式建築,幾乎全數被摧毀。
這場名為“關東大地震”的災難,造成14萬人的死亡,它讓日本人意識到,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在大自然面前是多麼脆弱。
關東大地震是日本人第一次系統而詳細地記錄大地震造成的人文後果,也是日本開展城市化後,第一次看到了地震造成巨大傷亡的後果。
但是慘烈地震乃至日後的戰爭,並沒有阻止東京都市規模的繼續擴大。如今,東京已經是世界三大都市圈之首,人口規模把倫敦和紐約都比下去了。從凌雲塔到晴空塔,東京人往水平和垂直方向開拓的步伐,幾乎停不下來。
經歷關東大地震和阪神大地震後,日本城市如今的防震措施,自然不可能跟當年同日而語。時間來到2023年,也就是關東大地震的100年後,日本政府宣佈了一項花費巨大的防震建設計畫。單是在東京,各種防震設施的投入計畫就超過1千億美元。
但是,人類在和自然的較量過程中,往往高估自己。而且,災難往往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襲來。它不一定是在東京發作,要麼在大阪和神戶之間發作,要麼就在福島對開海域造成滔天海嘯。
日本城市化在自然災害面前的悖論,就是大城市經歷一次地震將會有嚴重的死傷,因而更受決策者的重視;小地方面對突如其來的災害,卻難以拿到跟大城市媲美的資源,恢復周期顯得極其漫長。
在福島這些處於大城市以外的地區,大地震和海嘯留下的傷疤也相當漫長,重建進度的拖沓和滯後,給當地人留下“不被東京重視”的印象。
3·11海嘯發生10年後,當地的一份調查問卷顯示,只有30%的福島居民表示,他們對政府的重建進度表示滿意。福島核電站所在的日本本州東北地區,一直被日本國內視為老年化而且缺乏活力的地方。軍國主義時代為海外侵略輸送人力物力,到了和平時代成為沒人願意靠近的核電站選址所在地,東北地區當地人的“被犧牲感”在災難後順勢而發。
當地居民觀察到,時任首相安倍晉三在3·11海嘯三周年發表演說的時候,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會決心在來年讓受災地區的民眾感受到重建的步伐。”但話鋒一轉,他又接著說:“我們必須讓東京奧運會成為向世人展示東北地區有可以被重建的機會。”
讓當地人生氣的是,儘管首相說的是東北地區的重建,但暗地裡卻把側重點放在東京的身上。日本主串流媒體往往歌頌東北地區受災人民堅忍不拔,相互幫助。但是在當地不少人看來,這跟一直以來東京大城市精英們看待東北“鄉下人”的角度,有著類似的心態。
災難爆發之初,日本內務省發佈的口號是“東北加油”(gambaru Tohuku),而這在當地不少實施救援的志願者看來,對著受災群眾喊“加油”事實上是讓人反感的,在物資和救援設施沒有明顯改善的情況下,只會讓當地人的失落感和憤怒更加火上加油。
也正是由於災難牽涉到核電站事故,居民回遷的日期也顯得異常漫長。到2022年,福島縣裡面最後一個鎮——雙葉町,才正式重新對原居民開放。這個原本有7000多人的小鎮,如今只有不到20人願意回去生活,而且這些人幾乎都是上了年紀,在這裡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根據一份調查,絕大部分有小孩的家庭,不願意重新回到雙葉町居住。安倍晉三乃至之後歷任首相口中的“重建”,顯得緩慢而異常沉重。
大量的房子,如今已經成為野豬和鴿子的棲身之處。這也是日本自從“關東大地震”以來常有的畫面:老式日本木房子倒臥在地上,瓦頂摔在地上,瓦片散落一地。這也是東京之外,日本各地房子價錢那麼低的原因。畢竟,一震動就倒下的房子,本來就不是用來保值的。日本老式文化中對大自然的敬畏,對人在天地之間渺小的感悟,也來源於此。
美國災難人類學專家格里高利·V·博頓(GREGORY V. BUTTON)曾經說過,人類通常把自然災害描寫成一種突然發生又突然結束的事件,但事實上,災害產生的影響是漫長而深遠的,災難的餘波同時也影響著一方水土上人們內心深處對世界的看法。
對於活在南海海槽旁邊的日本人來說,再遙遠的災難想像,都顯得格外真實。等著“大的終於要來了”這一刻的到來,已經成為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