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人》|艾普斯坦檔案與唐納德·川普

一場龐大的右翼陰謀,正反咬總統一口。

你是個理性的人。當有人說登月是假的,或者“9·11”是美國政府自導自演的陰謀時,你並不會因此覺得他們知道了什麼真相。那麼,為何你要對關於傑弗裡·艾普斯坦(Jeffrey Epstein)的陰謀論多加留意?自小布什總統任內最後一年艾普斯坦在佛羅里達認罪承認招募未成年少女賣淫以來,這類陰謀論就一直在美國的資訊娛樂生態中翻湧不息。在這個萬物爭搶注意力的時代,關於艾普斯坦的內容越多,就會引發更多同類內容,直到有其他爆點話題把它取而代之。從表面看,無視這些內容似乎是明智的選擇。但即使是理性的懷疑者,也有理由抽出幾分鐘,從“陰謀論者”的角度想一想。

再愚蠢的陰謀論,有時也會產生真正的後果。今年美國已經出現了超過1200例麻疹病例,其根源就是很多人相信疫苗的副作用被掩蓋了。而持這一觀點的人之一,正是美國總統本人(他對疫苗的立場幾經反覆);另一位則是現任衛生部長——除了給自己注射或抹上睾酮外,他還利用職權將原本基於科學研究的健康建議取代為“聽誰誰說過”的偏方。再比如QAnon陰謀論:宣稱2020年總統選舉是一場由川普領導的戰爭,旨在拯救美國免遭一群精英戀童食人魔的統治。相信這種說法的人中,就包括那些在2021年1月6日闖入美國國會的人。

不過,艾普斯坦案不同於QAnon、“披薩門”之類將權力與戀童癖編織成幻想的陰謀論。艾普斯坦的確是個真實存在的人,靠為私人客戶理財致富,與諸多權貴相識,其中就包括現任美國總統。根據《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披露,川普曾送給艾普斯坦一張50歲生日賀卡,卡片上寫著:“朋友是件很美好的事。生日快樂——願每一天都是又一個美妙的秘密。”川普否認了這則報導,並對《華爾街日報》提起訴訟。早期,檢方對艾普斯坦的處理也相當寬容。2019年,他在獄中上吊自盡。

然而,艾普斯坦的死亡非但沒有終結相關陰謀論,反而進一步激發了它們。人們開始懷疑,他是否是被謀殺以阻止真相曝光?那段他牢房裡監控錄影缺失的幾分鐘,是否藏有關鍵線索?但更可能的情況是:並沒有。誰要是真認為政府有能力策劃這樣的掩蓋行動,恐怕還沒真正見識過官僚體系的低效。更重要的是,這些猜測並非當下艾普斯坦陰謀論再度興起的真正原因。這一輪熱潮,是因為“MAGA”派中最有影響力的輿論領袖們——包括川普本人和J.D.范斯(J.D. Vance)——曾反覆放話:只要他們的人掌權,就會解密那批震撼世界的秘密檔案。時任司法部長帕姆·邦迪(Pam Bondi)還曾邀請幾位知名陰謀論者進白宮,聲稱即將公佈重磅內容。如今,邦迪和FBI的卡什·帕特爾(Kash Patel)都沒能兌現承諾,於是對那些滿腦陰謀論的支持者而言,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成了:會不會其實川普也是共謀的一員?

這一轉折導致超過80%的民主黨人相信政府正在掩蓋與艾普斯坦有關的關鍵證據。這也許並不令人意外,畢竟他們中很多人曾相信川普是俄羅斯安插的“臥底”。但更令人吃驚的是,《經濟學人》和YouGov的聯合民調顯示:竟有一半的共和黨人也認同這一說法。

沒人位元朗普更清楚“有人在說……”這句話的力量。他幾乎憑一己之力締造了本世紀兩個最廣為流傳的美國陰謀論:一個是歐巴馬不是出生在美國;另一個是2020年大選被“偷走”了。他還常把舊謠言翻炒——比如在2016年黨內初選期間,他突然宣稱特德·克魯茲(Ted Cruz)的父親涉嫌刺殺甘迺迪。而即使是艾普斯坦的故事,也有川普自己的版本。2019年艾普斯坦死後,川普說:“你們得去查查比爾·克林頓有沒有去過那個島,那才是問題的關鍵。如果能查清楚,你們就會知道很多事。”他暗示這樁“自殺”實為他殺,並承諾將公佈相關檔案。

如今,美國頭號陰謀論推手竟成為陰謀論本身的主角,這無疑充滿反諷,但它真的有什麼實質影響嗎?至少目前還沒有。也許這次情況有所不同,但“川普動力學第一定律”是:他的支援率對任何新聞都免疫。黨內共和黨人的效忠仍然牢固。不過,這場風波確實揭示出他權力的一道裂縫。

川普的一項“特殊才能”是:他能隨意切換全國輿論焦點,就像在翻看有線電視節目。自他在一月再次就職以來,被他“帶起節奏”的話題清單已經相當長:比如要不要買下格陵蘭或巴拿馬運河、“解放日”關稅、罷免聯準會主席鮑爾、羞辱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羞辱南非總統拉馬福薩、放任馬斯克折騰官僚系統、再與馬斯克決裂、再“赦免”澤倫斯基、把人引渡到薩爾瓦多監獄、向洛杉磯派兵轟炸伊朗等等。過去幾天裡,Google上“Epstein”的搜尋熱度已經與“通膨”“移民”“伊朗”齊平(見圖表)。這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功於埃隆·馬斯克——他在離開白宮前發帖稱,艾普斯坦檔案之所以沒有公佈,是因為裡面有川普的名字。

在這波輿論猛攻下,川普努力讓公眾轉移注意力。按理說,他通常來者不拒,誰支援他他都歡迎。2017年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遊行的白人至上主義者,被他稱作“非常優秀的人”;否認大屠殺存在的尼克·富恩特斯(Nick Fuentes),也被他請到海湖莊園共進晚餐。而這一次,川普卻罕見地切割了自己的支持者,稱那些還在提艾普斯坦的共和黨選民是“軟弱者”。當這一招也沒能奏效時,他又放出承諾,說會有更多檔案公開——聽起來更像是權宜之計。幾天前,富恩特斯發帖寫道:“現在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沒在2024年投票了吧。”當支持者嘗到批評總統的滋味,並行現竟然“安然無事”後,這種做法也許會讓人上癮。

那麼,這一切為什麼重要?因為川普是一個富有又掌權的人,而他所領導的政治運動,內部正好有一群人堅信“富有又掌權的人會互相掩蓋罪行”。川普陣營中既有自由貿易派,也有保護主義者;既有挺烏克蘭的,也有挺俄羅斯的;既有主張大規模驅逐移民的,也有想保住酒店和農場工人的。他之所以能維繫這個大拼盤,是因為他幾乎總是“全都支援”,多重立場並存。

美國政壇無人能出其右。而這次艾普斯坦事件,讓我們看到:如果他失去了這種能力,會發生什麼。這也預示著——當一個沒有川普這種“天賦”的人試圖接手這場運動時,會面臨怎樣的困局。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