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迷因風暴到金融巨獸:Robinhood的生死復興路

2021年1月28日凌晨四點,矽谷還在沉睡,Robinhood總部卻已燈火通明。一封來自監管機構、索要30億美元保證金的緊急通知,把這家以“金融民主化”為旗號的明星公司推到了生死邊緣:要麼在數小時內籌到巨款,要麼永久關門。那一天,“迷因股”散戶的狂歡瞬間變成憤怒與陰謀論,創始人弗拉德·特涅夫從“革命者”淪為“華爾街走狗”,死亡威脅與糞袋齊飛。

三年後,Robinhood不僅活了下來,還首次實現了全年盈利,使用者增長近一倍,並悄悄佈局退休帳戶、信用卡、比特幣交易所,甚至下一代AI投顧。特涅夫本人則剪掉了標誌性的長髮,戒掉酒精,把深夜復盤“如果我被董事會炒了怎麼辦”當成常規管理訓練。

本文記錄了Robinhood從顛覆者到眾矢之的,再到自我顛覆的全過程:一場關於速度、權力、設計與信任的極限測試。它不僅是矽谷最驚險的 turnaround 案例之一,也對應出移動網際網路時代散戶崛起、監管滯後與創業者神話的多重裂縫。當“金融平權”的口號遇到清算系統的百年老水管,當設計驅動的多巴胺交易碰撞系統性風險,故事的主角必須回答一個終極問題:  
革命之後,如何繼續革命?

“迷因股狂熱”如何迫使CEO弗拉德·特涅夫重塑Robinhood——也重塑了自己

作者:JEFF JOHN ROBERTS 2024年7月30日

Robinhood能否東山再起?首席執行官弗拉德·特涅夫(Vlad Tenev)正把他一手創立的選股App打造成一台“個人金融機器”。
一輛紅色蓮花Esprit駛過安保大門,把身後那棟西班牙式大宅和奢華後院泳池甩在視線之外。弗拉德·特涅夫握著木質球形排擋桿,嘴角上揚,輕推擋桿,跑車隨即升擋。很快,車子沿著洛斯阿爾托斯山丘的橡樹成蔭的盤山公路,向矽谷腹地疾馳而去。
這輛1987年的蓮花跑車外觀惹眼:低矮的沙髮式真皮座椅、兩側扶手自帶迷你點煙器和菸灰缸,最高時速只有148英里。對一位能輕鬆買下一車庫邁凱倫或賓利的億萬富翁來說,它顯得格格不入,卻讓特涅夫愛不釋手。
對Robinhood的CEO而言,這輛蓮花圓了許多人到中年的“童年遊戲夢”——擁有自己小時候在遊戲裡開過的車。它也像征著特涅夫想在公司內複製的“非常規設計、打破成規”的價值觀。
車可以隱喻速度、獨立,也可能駛向懸崖。這三重意象恰好對應特涅夫和他共同創立的公司——短短十年間,Robinhood的身份幾經劇變:從“良心初創”到“眾矢之的”。如今,道路終於再次平坦開闊。
無論你愛它還是恨它,Robinhood無疑在近年來徹底改變了美國人的投資方式:它讓散戶蜂擁買入GameStop、狗狗幣等“迷因股”,也倒逼整個券商行業跟進零佣金、移動優先的模式。平台增長迅猛:截至5月底,已擁有2410萬個入金帳戶,遠高於2020年的1250萬;託管資產飆升至1350億美元。Robinhood也改變了投資者結構,讓數百萬首次觸達股市的人真正擁有了“入場券”。
Robinhood同樣改變了特涅夫。這位37歲的第一代移民經歷了一連串危機——其中不少是自找的——矽谷老兵說,這些打擊足以壓垮大多數CEO,而特涅夫卻變得更精明、更專注。他還遠未到終點:不甘心只做一款“面向年輕人的漂亮選股App”,他想在未來半個世紀裡與Fidelity、嘉信理財分庭抗禮,服務更廣泛的客群,並激進地引入AI與區塊鏈技術。他理想中的Robinhood是一台強大的個人金融引擎,為逐漸成熟的使用者保駕護航,讓他們不再輕易“高速翻車”。
蓮花緩緩駛入一座平淡無奇的辦公園區。牛仔褲、黑T恤、珊瑚色涼拖,腕上是小女兒編的友誼手鏈——特涅夫這身打扮走進辦公室。腦子裡還在想車的他把團隊帶進一場代號“黑寡婦”的跨組戰略會:議題是全方位改版,讓Robinhood“看起來更嚴肅”。
團隊討論著某個頁面要用的新黃色,特涅夫不太滿意:“好一點,但還不夠‘標誌性’。”他隨即開啟一段小獨白,講起藍寶堅尼Countach——上世紀70年代那款用鋒利鰭線和流線型車身顛覆汽車設計的經典跑車。
話題轉到技術:特涅夫要求砍掉“載入動畫”——那個告訴使用者頁面正在緩衝的小轉圈。有人反對說“不可行”,他卻堅持,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
但大部分時間,大家在聊顏色。綠色該用那種色調?十分鐘激烈討論;新一版黃色讓眾人驚嘆;有人甚至提議把股票漲跌的紅綠配色反過來,直到被同事提醒“反直覺會增加認知負擔”才作罷。
對顏色的執念深植Robinhood的基因。Edward Tufte的《定量資訊的視覺呈現》是內部聖經;被問到靈感來源時,高管們不提券商或銀行,而是特斯拉與蘋果。
設計基因來自聯合創始人拜朱·巴特(Baiju Bhatt)。這位2020年卸任聯席CEO、今年3月正式離職去籌備一家太空創業公司的“產品天才”,至今仍留著齊肩的濃密黑髮(特涅夫已把自己曾經的飄逸長髮剪成短劉海)。巴特比惜字如金的特涅夫情緒化得多。
“產品設計的巔峰,是你第一次看到、第一次使用時就能感受到背後站著誰,”巴特說,蘋果就是典範,“跟那種‘委員會設計’的產物截然不同。”
然而,Robinhood的目標不是賣車或賣平板,而是誘導一種行為:交易股票。和其他App一樣,它要確保每一次滑動、每一次點選都帶來多巴胺小高潮。
這讓炒股變得前所未有的快、易、爽,卻也令Robinhood及其創始人一次次成為眾矢之的,甚至全民公敵。
凌晨4點的電話通常沒好事,2021年1月28日這天也不例外。Robinhood團隊聯絡不上特涅夫——連續20小時連軸轉後,他把手機留在另一間房。妻子塞麗娜接到電話,搖醒了CEO丈夫。
壞消息:監管機構要求Robinhood當天必須追加30億美元保證金,否則將被迫關閉所有交易。
這一“黑天鵝”源自疫情最瘋狂的日子:人們一邊刷《虎王》、囤廁紙,一邊史無前例地湧入股市,其中大量新手通過Robinhood狂買GameStop、AMC等“迷因股”。
問題在於:2021年買賣股票已極其便捷,但清算系統仍是老牛拉破車——交易結算仍需48小時,券商得先墊錢。平時無大礙,但1月27日周三的狂熱讓監管機構開口要30億美元。
金額驚人,Robinhood的應對也驚人。凌晨4:30,特涅夫把睡眼惺忪的導師米奇·馬爾卡(Micky Malka,著名金融科技VC)拉下床,高管們輪番打電話籌資,向投資人保證“危機歸危機,業務基本面健康”。同時,Robinhood禁止使用者繼續買入GameStop等十餘隻迷因股,以降低保證金需求。
閃電戰奏效:那個周四,Robinhood當天就籌到超10億美元,周末時新增資本達34億美元——投資方包括Ribbit、紅杉、a16z。
這次化險為夷得益於2020年一次26小時大當機後,馬爾卡和特涅夫寫下的“緊急籌資劇本”,範本借鑑了2008年高盛、美銀向巴菲特緊急發可轉債的經典操作。
然而,這一教科書級“敏捷”也讓公司形象遭重創。短短數月,大眾對特涅夫和巴特的印象從“討喜創業者”變成“自私自利的矽谷混蛋”。早有人指責他們把高風險的期權賣給新手;如今追加保證金+暫停交易,Reddit等社交平台陰謀論四起,稱特涅夫與Citadel的肯·格里芬串通,扼殺GameStop、保護空頭。
無證據,但陰謀論成了網路信仰。線上謾罵、線下抗議齊飛,甚至有人朝Robinhood辦公室窗戶扔糞袋。
死亡威脅激增,特涅夫一家被迫躲酒店、雇保鏢。對更敏感的巴特打擊尤甚——兩位同事回憶他幾乎完全退避。巴特本人淡化此說法,強調自己當時已卸任,正照顧新生兒。
NEA主席Scott Sandell回憶,那是絕大多數CEO一生都不會遭遇的煉獄。“戰爭等級的高壓,極少有人扛得住。弗拉德扛住了,但對拜朱不好,對大多數人都不好。”
罵聲甚至燒到好萊塢。2023年電影《傻錢》把散戶塑造成對抗避險基金的“大衛”,而Robinhood創始人則被描成反派。片中,特涅夫(由Sebastian Stan飾演)在通宵派對上醉醺醺地勾搭女生——事實卻是,他2017年就為陪妻子戒酒,如今最愛的是精品咖啡、下棋、做數學題、陪三個孩子。
片中另一段大致屬實:特涅夫輕描淡寫地對記者講述移民背景。巴特生於堪薩斯,在阿拉巴馬和弗吉尼亞長大,父母來自印度;特涅夫5歲隨父母從保加利亞來美,父親曾是經濟學家,說服大學圖書館借出非馬克思主義書籍。
但一位前高管認為,兩位創始人“太愛提移民身份”,把它包裝成Robinhood源於佔領華爾街的“社會主義敘事”,以給“天才商業點子”加光環。“佔領華爾街的故事,是VC教他們編的。”公司對此否認。
無論真相如何,公開記錄顯示兩人自始至終都是鐵桿資本家——尤其巴特,有書稱他愛把保時捷停在能從辦公室看見的位置。代理檔案顯示,兩人各持約7%股份,7月中旬總市值約27億美元。
馬爾卡說,他和特涅夫買了《傻錢》的電影票,臨開場又退了。巴特則對媒體形象毫不在意,只在意一件事:“聽說演我的那哥們戴了假髮?我這可是純天然!”他抓一把長髮,“告訴大家:這不是假髮!”
即便最猛烈的輿論過去,Robinhood在2021年1月的處理方式仍為民粹批評者提供了彈藥。事實上,公司那天只需10億就能滿足監管,卻額外融了24億“不浪費任何危機”。額外融資讓內部人士得以折價30%買Pre-IPO股票。
如果2021年7月的IPO表現好,一切好說。結果HOOD開盤38美元,當天就跌10%,一年後最低6.81美元。那些在開盤買入的Robinhood使用者尤其受傷。
那段日子對特涅夫是黑暗的:除了分析師和昔日粉絲的蔑視,還要面對“加密騙子”Sam Bankman-Fried——2022年初SBF買入7%股份,並放話要“改造”Robinhood。
特涅夫不情願地請SBF到家裡後院。SBF非常正式地提出合作:“衍生品、歐洲交易——能不能把Alameda整合成對手方?”(Alameda是SBF後來用來挪用FTX客戶資金的避險基金)
特涅夫婉拒,會談不了了之。2022年末SBF被捕,Robinhood回購其股份;SBF如今被判25年。
同期Robinhood業績慘淡、裁員不斷,特涅夫自創業以來第一次感到“不開心”。他列出翻身清單:清洗那些只想IPO套現的“僱傭兵”員工;每季度開一次“董事會把我炒了”的沙盤推演,“想像地球上最牛的CEO空降,說:‘把那前任的一切推翻重來。’很有用。”
當然,他沒被炒(他和巴特合計握有超60%投票權)。公司逐漸走出低谷:截至2024年3月的12個月裡,Robinhood首次實現全年盈利;股價雖遠不及IPO高點,但已從7美元底部翻了三倍。
然而,特涅夫的任務遠未完成。兩大挑戰擺在眼前:說服投資者,Robinhood能成為一線金融巨獸;說服公眾,他和公司不是《傻錢》裡的淺薄漫畫。
曾幾何時,炒股者大多是中產或富裕男性,打電話付10到20美元給券商下單。網際網路讓E*Trade等平台降低了門檻,但真正把大門完全敞開的是Robinhood。2013年,它率先零佣金,用一款徹底拋棄“中年白人味”的App倒逼行業跟進。
美國股市是史上最大財富製造機,Robinhood讓數百萬曾被拒之門外的美國人分一杯羹。官方資料:Robinhood客戶中位年齡34歲,而行業老牌券商為58歲;使用者結構也更加多元。Robinhood資助的調查顯示,黑人和拉丁裔分別佔傳統券商使用者的4%和8%,而在Robinhood是14%和16%。公司還為被忽視群體定製產品:給TaskRabbit、Grubhub等零工經濟員工1%到3%的IRA配比。
“多數家庭首次接觸股市是因家人獲授股票補償,過去女性和有色人種很少受益,”與法學院同事合著相關論文的Sergio Ricci說。
當然,入場不保證賺錢——迷因股和加密貨幣泡沫中,不少新手使用者損失慘重。但資料顯示,堅持下來的散戶在成長:Vanda研究發現,2021年初以來,新手更少追迷因熱點,更傾向買穩健藍籌或指數基金。“虧過錢的散戶學乖了,”Vanda副總裁Marco Iachini說。
結果是,一大波年輕投資者準備長期留下——而他們正是Robinhood的使用者。問題是:特涅夫團隊能否圍繞他們打造足以抗衡Fidelity和嘉信理財的商業帝國?
懷疑者眾。一個事實是:Robinhood戶均資產長期徘徊在5000美元左右,讓人擔心客戶只是把這裡當“小號”,大錢仍留在老牌券商;等他們更富有了,也可能“畢業”走人。
Robinhood CFO Jason Warnick把這叫“畢業風險”,對策是學習老東家亞馬遜——不停加功能、加產品,讓使用者捨不得走。過去18個月,Robinhood推出退休帳戶、首張信用卡,並給足甜頭:Gold會員轉IRA送3%(普通使用者1%),信用卡旅行和現金回饋福利對標行業龍頭。Warnick稱,激勵方案會讓產品“盡快盈利”。
這將緩解Robinhood歷來軟肋:過度依賴交易。公司大部分收入來自把訂單賣給做市商(PFOF),市場冷清時收入立刻縮水。Bain Capital Ventures金融科技投資人Matt Harris指出,Robinhood骨子裡是“腎上腺素高頻交易”,而Fidelity、嘉信的財富管理更賺錢,卻也意味著更高的受托責任和成本。但他不否認轉型可能:“有時海盜會變成海軍。”Robinhood還有一張王牌:不像多數金融公司,它“從頭到尾”擁有完整技術堆疊,更少依賴外部,更易盈利。
最終,Robinhood的未來落在特涅夫身上。如今三十過半、歷經戰火,正是許多傳奇企業家的巔峰年紀。與他交談,你能感到他的雄心才剛展開。他認定加密和AI兩大技術將重塑金融,並已佈局:Robinhood剛收購歐洲最老牌的比特幣交易所之一,為機構加密業務鋪路;他更大膽預測,區塊鏈與傳統金融終將融合,熟悉兩者的公司將成為贏家。
至於AI,特涅夫剛領投一家提升AI數學能力的初創。他認為,當下財富管理既簡陋又貴,富人買的不過是“高級門房服務”。他設想的世界是:AI顧問對客戶財務瞭如指掌,提供平價、深度的財富管理,必要時再由人工兜底。
若成真,Robinhood不僅是金融巨頭,更是設計和工程的先驅。對痴迷蓮花與Countach顛覆美學的特涅夫而言,那等同於把飛行汽車大眾化——也將讓他和Robinhood真正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 (Whale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