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唐納德·川普再次當選後,很快便著手重新裝潢白宮。他將佛羅里達海湖莊園那套奢華的裝飾風格照搬到了橢圓形辦公室:總統辦公區的牆面與各處表面,都大量裝點了鎏金雕像、豐腴天使與浮雕貼花。
正如關稅政策或旅行禁令,川普第二任期的軟裝風格也比第一任期來得更猛烈。如今,有個詞被反覆用來形容這種極盡奢靡、浮華炫目的美學,即“洛可可”,這是一種常與法國大革命前夕的審美聯絡在一起的繁複風格。《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的艾米麗·基金(Emily Keegin)稱新版的橢圓形辦公室是一個“鍍金的洛可可地獄景觀”;而建築吐槽部落格豪宅地獄(McMansion Hell)的博主凱特·瓦格納(Kate Wagner)則諷刺這套總統風格是“地方二手車經銷商式洛可可”。類似的用詞出現在《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洛杉磯時報》(LA Times)和《名利場》(Vanity Fair)的報導中,有時首字母大寫,有時不,但幾乎都將“洛可可”與“川普式裝潢”劃上了等號。
橢圓形辦公室新增裝飾:天花板邊緣的金色雕花飾條。攝影:Andrew Harnik/Getty Images North America
洛可可,如今已被牢牢地套在了“川普式審美”的帽子上,成了諷刺任何作者不認同的浮誇、偽古董式室內設計的通用標籤。而這實在令人惋惜。我們不該因為這位政治立場極化、偏愛鍍金家飾的人物,而玷污一種原本精緻、奔放、卻常遭誤讀的歐洲藝術風格。
更何況,美國總統的審美譜系,或許並源自遙遠的法國,而是沿襲自19世紀的美國鍍金時代。對比之下,也許這段歷史更能解釋川普世界的視覺邏輯。
真正的洛可可,是一種極具特色的藝術風格。它起源於18世紀中葉,是巴洛克藝術的輕盈繼承者,風格活潑、細膩而富有裝飾性。它保留了巴洛克的璀璨奪目與戲劇色彩(比如路易十四時期的凡爾賽宮或重建後的德累斯頓聖母教堂),但不再那麼厚重,而是更輕盈、更克制。正統巴洛克講究震撼與氣勢,洛可可則意在取悅感官,它打造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實驗性空間,模糊了家具、裝飾、浮雕與雕塑的界限。
這種精神在慕尼黑的阿瑪琳堡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這是一座建於18世紀30年代的狩獵行宮,位於巴伐利亞公爵夏宮的庭院內。其中最令人驚豔的“鏡廳”裡,銀色木雕沿著牆面如藤蔓般蜿蜒攀爬,越向上越立體,最終在門楣處綻放為完整的立體浮雕群像:丘位元、小仙女、漁網和花環,彷彿從牆面跳脫而出。整間屋子像被施了活化咒語,又在將醒未醒之際被定格。
視覺上,這樣的設計確實繁複。但僅採用銀色與蛋殼藍的嚴格配色,形成了恰到好處的克制,將所有元素融為一體。這種視覺巧思也賦予空間輕盈感:天花板上飾有飛鳥圖案,或許並非直接模仿天空,但意在讓人聯想到開闊的蒼穹。
當然,倘若你更鍾情於黑色高領毛衣或不加修飾的牛排(二者本也無可指摘),那洛可可註定與你的審美無緣。然而不可否認,洛可可比許多其他風格更顯品味。它猶如在庸俗的沸鼎之上走鋼絲,卻始終保持著優雅的平衡,從未失足墜落。
相較之下,川普產業的室內設計既失之輕盈,亦缺乏真正的遊戲精神。即便採用“錯視畫”技法,也從未真正營造出空間錯覺或通透感。較之阿瑪琳堡的靈動,川普大廈頂層公寓那壓迫感的鎏金穹頂,更像好萊塢冒險片中機關重重的藏寶密室,隨時可能向內合攏,將主角吞噬。
若川普的審美趣味非屬洛可可,其源流究竟何在?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藝術史教授、《鏡中的凡爾賽:奢華的力量,從路易十四到川普》(Versailles Mirrored: The Power of Luxury, Louis XIV to Donald Trump)一書作者羅伯特·威靈頓(Robert Wellington) 認為,川普的參照其實來自美國本土:19世紀美國鍍金時代商業精英偏愛的美術學院派巴洛克復興風格與建築。
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一新興的美國企業家群體試圖比肩歐洲貴族及美國東海岸的老牌望族,范德比爾特(Vanderbilts)、卡內基(Carnegies)等家族紛紛採用法式巴洛克改良版作為豪宅的首選風格。不拘一格、混搭堆疊的建築語言常顯豔俗,相比同期浮誇的歐洲同行而言,毫不遜色。
威靈頓指出,隨著酒店業的借用,類似范德比爾特家族位於海德公園的度假宅邸,或家具巨頭亨利·斯隆(Henry T. Sloane)在紐約上東區建造的豪宅等鍍金時代的建築風格,逐漸演變為“奢華的通用象徵”。在大西洋兩岸,蒸汽時代的宮殿式酒店,如紐約最初的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酒店(Waldorf-Astoria)或倫敦的薩伏伊酒店(Savoy),受到新貴與老錢階層的共同青睞。
這些被冠以“強盜大亨”之名的鍍金時代人物,與身兼商人與名人的川普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相似之處:他同樣以浮華的內飾彰顯財富與成功。儘管這些裝潢帶有凡爾賽宮的影子,但實際上,鍍金時代豪華酒店的公共空間與鮮花簇擁的溫室花園,可能才是海湖莊園更為貼切的靈感來源。該莊園由鍍金時代富豪瑪喬麗·梅裡韋瑟·波斯特(Marjorie Merriweather Post)建於20世紀20年代中期。
1910年,“孔雀長廊”中等候賓客的酒店員工。這條300英呎(約91米)長的走廊連接著華爾道夫與阿斯托里亞兩大酒店。攝影:FPG/Getty Images
不過,威靈頓指出,兩者之間依然存在關鍵差異:19世紀末的美國新貴尋求的是文化聲望,而川普則不是。“美國鍍金時代豪宅的建造者們確實在收藏真正的古董,”他說,“我認為,文化權力從舊制度到跨大西洋新貴轉移的一部分過程,就體現在實物的轉移上。他們的收藏中蘊含著一種學識修養。就像18世紀的法國社會,想要融入那個階層,你必須擁有相應的教育背景和文化素養。你要懂藝術、懂文化,才能成為他們的一員。”
而在川普的橢圓形辦公室中,這種精神,甚至是對這種精神的渴望,完全缺席。壁爐架上陳列的金甕,看起來更像eBay出售的選美獎盃,而非珍稀古董。
審美趣味或許無關宏旨,川普的批評者不會將此列為其主要缺陷,正如以時尚品位著稱的溫莎公爵(Duke of Windsor,這位納粹同情者立刻浮現在腦海)也難稱德才兼備。但川普美學與洛可可的本質區別,在於其核心的空洞感。洛可可或許繁複,卻洋溢著喜悅。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講,洛可可不僅孕育了裝飾藝術,更催生了心理複雜的小說、細膩動人的繪畫和充滿情感深度的音樂。鍍金時代為美國帶來了一種真正屬於自己的歐式歷史風格演繹,留下了令人難忘的建築,它們不僅宏偉,也充滿奇思妙想。
而在缺乏創意與真心誠意的情況下,川普式的風格徒具古典形式的空殼,而不具備它所承載的意義與情感。正如威靈頓在其著作中所寫,剩下的“只是冰冷、堅硬、閃著金光的表面”。 (CITY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