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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弗裡·薩克斯：華盛頓至今還有著掌控世界的錯覺
最近，著名經濟學家、哥倫比亞大學可持續發展中心主任傑弗裡·薩克斯（Jeffrey Sachs）接受了半島電視台Upfront節目的採訪 。以下是訪談的精華部分。
多極世界的來臨與美國地位的變化
主持人：您曾說當今世界已經進入多極格局，俄羅斯、中國、印度等主要國家在經濟和政治上都在強化影響力。您還認為美國正在走向衰落，請您解釋一下為什麼會出現權力新格局？
傑弗裡·薩克斯：
——之所以形成新的權力格局，是因為世界其他地區取得了巨大的經濟和技術進步。例如，中國40年前還是貧窮國家，如今已非常富裕且技術先進，許多關鍵技術領域處於世界前沿。他們通過艱苦努力、高投資、周密規劃，實現了這一切。
第二，科技層面還有一個我們冷戰時期明白、但1991年後卻漸漸遺忘的事實：由於核武器的存在，以及很多國家擁有大量核武器，任何國家都無法徹底擊敗另一個核大國，因此世界本質上就是多極的——你不能去招惹另一個核超級大國，否則會引發巨大災難。
蘇聯解體（1991年）後，美國精英們以為自己成了“唯一超級大國”，也因此在對俄政策上犯下了大錯，濫用真實存在的權力，最終導致今天烏克蘭戰爭這樣的全面衝突。雖然主串流媒體不這樣表述，但本質上這是美俄之間的一場代理戰爭，而這類戰爭根本不可能贏：你若贏了意味著徹底敗壞，因為俄羅斯擁有數千核彈頭；若常規戰場失敗，那也是敗局。
所以我們其實早處於多極世界，只是忘記了。美國現在只佔世界人口4.1%，約3.35億，全球人口81億。這個世界遠不止“華盛頓說了算”。可是華盛頓至今還存在著掌控世界的錯覺。
主持人：這樣一種錯覺是否會讓美國難以維持優勢，甚至失去重拾主導地位的可能？
傑弗裡·薩克斯：
——美國無法恢復單極格局，甚至不能恢復相比30或40年前的相對優勢，因為中國已經成為技術先進、軍事強大的大國；中國不是“敵人”，但確實非常強大，我們真的不能與中國開戰，否則可能導致世界毀滅，或帶來徹底的災難。
主持人：美國決策者是否真的理解新現實，是否認識到印度現在也已經不再是他們印象中的“貧困國家”？
傑弗裡·薩克斯：
——他們根本不明白。印度在經濟、科技、軍事（核武器、航天計畫、數位技術）等領域都取得了顯著進展。但美國依然自以為可以發動貿易戰、甚至發起戰爭或各種威脅，殊不知這些手段已經失效。
川普外交政策及其影響
主持人：川普政府下，美國相繼退出了世衛組織、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巴黎氣候協定》，甚至對加拿大和歐盟等盟友加征關稅。您怎麼看這些行為的深遠影響？
傑弗裡·薩克斯：
——川普政府的邏輯是：我們不該受限於諸如聯合國這類的組織，也不該受制於條約，我們是主權大國，有權自行其是。這種想法其實就像走到紅綠燈前無視紅燈，“誰能管住我？”但紅燈存在是有理由的，正如貿易規則存在是為了讓各國秩序井然。美國現在的理念是：“我們不喜歡聯合國，也不受這種組織約束，我們就是美國。”
主持人：這些行為有道理嗎？比如川普稱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對美國不公、氣候協定對美國不合理，您怎麼看？
傑弗裡·薩克斯：
——關於氣候變化，首先必須承認：氣候變化是真的，非常危險、而且加速惡化，當前比科學家先前預測得還要更嚴重。比如全球變暖速度近年來急劇上升，導致全球多起森林大火、五級颶風、各種災難性天氣。
川普稱《巴黎協定》針對美國，這完全不成立——這個協定只是196個國家共同達成的，各國共同磋商應對全球變暖，我們理應與中國、印度、俄羅斯、沙烏地阿拉伯、加拿大等各大排放國坐下來談，而不是甩手退出。
實際上，美國退出等於自動將新技術主導權拱手讓出給中國：我們自己不參與電動車、太陽能、先進核能等領域，而中國卻大力推進，將主導21世紀新經濟。
美國社會分裂、“美國優先”與種族議題
主持人：您的書中曾指出，川普的“美國優先”本質上是“白人優先”，和全球範圍內的反移民、種族主義浪潮有關。最近川普宣佈對無證移民大規模執法，引發加州抗議，但這些抵抗是否足以撼動現狀？
傑弗裡·薩克斯：
——目前看來還不夠。美國社會的分裂將持續多年，這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彌合。在我看來，根本因素正是“種族主義”——美國人口結構和族裔結構正在變化，白人比例不斷下降，移民人口持續增加。
我個人很喜歡這種多元，比如在紐約你能聽到各種語言。多樣性其實是美國最大優勢，但川普的支持者並不這麼認為。這恐怕是最深層的動力。
當然，依法設立、維護邊界是必要的，開放邊境顯然不現實。問題在於，當前政策突出的是“殘酷”，以恐懼驅動，試圖震懾社會，比如無差別逮捕學生。這不是真正讓美國強大的做法，也不是短期內會消失的現象。
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發展與全球一體化
主持人：您一直提倡讓非盟主導非洲自身發展、加強與全球經濟的深度融合，但在既有全球權力結構下，這怎麼可能成為現實？
傑弗裡·薩克斯：
——我對未來幾十年的非洲非常樂觀。新技術將讓非洲有機會“跨越式”發展。首先要做的是優先教育：讓每個孩子都有機會入學、獲得數字裝置和優質線上教學資源、全面培訓年輕人。如果陣地打牢，非洲經濟可以實現每年7%至10%的增長。
當然，極貧國家很難單獨負擔龐大的教育經費，因此需要創新性的融資，比如長期、低息貸款支撐教育支出。過去的教訓，就在於貸款期限過短，發展本應該是40年周期，不可能用8-10年貸款償還。我的建議是把債務期限大幅拉長、維持低息，最終由更富裕的下一代償還。
IMF等機構常常說“你們沒錢，只能忍受貧困”，這才是“貧困陷阱”。如果方法得當，非洲完全能複製中國、印度的增長軌跡（人口規模也類似）。
當然，非洲面臨一個特殊難題，就是被殖民時期人為分成了55個國家，這使治理與基礎設施建設非常困難。所以，我主張非洲大陸實現更高層級的統一，如“非洲大陸自貿區”，重大基建應跨國規劃，真正以一體化方式發展。
以色列-巴勒斯坦局勢
主持人：加薩地帶持續一年半的種族滅絕，歐洲主要國家態度逐漸轉向批評以色列，但反應依然姍姍來遲，是否“遠遠不夠”？
傑弗裡·薩克斯：
——極為遲緩。超過5萬人喪生，主要是婦女和兒童。美國和歐洲要麼積極支援（如美國），要麼消極旁觀。近期雖然口頭有所表示，但仍遠遠不夠。
最基本的應對：第一，立即停止大屠殺。聯合國安理會近日投票，15國中14國支援立即停火，只有美國一票否決。第二，承認巴勒斯坦國，無需再談什麼和平處理程序，也不用非要以色列同意——以色列永遠不會同意。
本屆以色列政府極端激進，其目標不是“擊敗哈馬斯”，而是“全面佔領”。要解決問題，必須賦予巴勒斯坦國地位。
主持人：最近川普與納坦雅胡（以色列總理）之間出現矛盾，兩人未會面算不算是重大轉折？
傑弗裡·薩克斯：
——希望真有矛盾，希望川普“怠慢”了納坦雅胡。如果美國總統有任何實際作為，那就是撤銷對巴勒斯坦國地位的否決。在國際法框架下，巴勒斯坦之所以得不到聯合國承認，只因美國一票否決——無論是安理會還是聯大，絕大多數國家（大約185個，代表全球95%人口）都贊成。如果總統能夠放棄否決權，將巨大推動中東和平處理程序，因為正是缺乏巴勒斯坦國地位，才引發持續的抗爭與戰爭。
美國“例外論”的終結與希望
主持人：您曾著書警告美國“例外論”的過時和危險，美國精英心態是否有所變化？
傑弗裡·薩克斯：
——有一些希望。比如國務卿馬可·盧比歐公開承認“我們已處於多極世界”；總統川普也曾“能夠理解普丁反對烏克蘭加入北約的立場”。這些都是積極訊號。我希望總統在中東、中國、伊朗等所有地區都能做出同樣的政策反思，明白多極格局已經到來，軍事手段無法解決根本性國際問題。 (歌伶的大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