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8日清晨,深圳一家消費電子企業的合規總監李明(化名)打開電腦,看到了一封來自美國客戶的緊急郵件。郵件中附帶了美國聯邦通訊委員會(FCC)剛剛發佈的公告:該企業長期合作的威凱檢測實驗室被撤銷了FCC認證資質——這意味著正在進行的三款產品認證被迫中止,原定下個月發往美國的兩批貨物也將無法清關。
“我們在威凱做的測試已經花了四周時間,現在要重新找美國或歐洲的實驗室,不僅費用要翻倍,時間上也來不及了。”李明在電話裡的聲音透著焦慮。這位在行業摸爬滾打十五年的老將,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不是產品有質量問題,不是技術不達標,而是因為檢測實驗室的“國籍”出了問題。
李明的遭遇並非孤例。9月8日和26日,FCC分兩輪撤銷了15家中國檢測認證實驗室的資質,涉及中國資訊通訊研究院、中國質量認證中心、威凱檢測、泰爾實驗室等行業頭部機構。這些實驗室每年為數以萬計的電子產品提供進入美國市場的“通行證”,如今這條通道被突然切斷,影響波及整個產業鏈。
但如果僅僅將此事理解為一次監管調整,那就低估了其背後的戰略意圖。這場始於規則制定、終於強制執行的行動,標誌著全球科技治理體系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地緣政治重構——技術標準不再是純粹的技術問題,而是成為大國博弈的新戰場。
要理解FCC為何在此時對中國實驗室痛下殺手,必須從一個人說起:布倫丹·卡爾(Brendan Carr)。
2025年1月20日,川普第二任期開啟的第一天,卡爾被任命為FCC主席。這位54歲的律師出身的監管者,以對華強硬立場聞名。早在川普第一任期擔任FCC委員時,他就曾公開批評中國科技企業是“特洛伊木馬”,主張將國家安全置於技術監管之上。
卡爾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組FCC的權力架構。52天後的3月13日,他在FCC內部成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構——國家安全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使命被明確定義為“對抗中國的威脅”。這種直白的表述在聯邦監管機構的官方檔案中極為罕見,它昭示著FCC正在從一個技術中立的裁判者,轉變為地緣政治博弈的參與者。
一位曾在FCC工作十年的前官員曾告訴美國媒體,FCC是如何轉變工作方式的:“過去我們評估一個實驗室,看的是它的檢測裝置、技術能力、質量管理體系。現在這些都成了次要因素,首先要看的是它背後是誰在控制。”
國家安全委員會成立僅一周後,就對華為、中興、海康威視、大華科技等9家中國通訊公司展開全面調查。這被外界視為一次“殺雞儆猴”——向所有與中國有關聯的科技企業傳遞明確訊號:在FCC主導的領域,中國背景本身就是原罪。
如果說卡爾的上任是這場變革的人事準備,那麼5月22日的新規則是制度準備。
那一天,FCC召開公開委員會會議,審議通過了一項被稱為“史上最嚴格”的認證新規。新規將“國家安全”設定為壓倒性標準,並設定了極低的“污染閾值”——只要“被禁止實體”持有實驗室10%或以上的股權,該實驗室就將被排除在FCC裝置授權項目之外。
這個10%的門檻意味著什麼?要知道,國際通行的控制權判定標準通常在25%到50%之間。FCC刻意將標準壓得如此之低,其真實意圖昭然若揭:最大化地清除中國背景的認證機構。
更狠的是,FCC將判定標準與商務部“實體清單”、國防部“中國軍事公司清單”、財政部“中國軍工複合體企業清單”等多個黑名單掛鉤。這種“連坐式”的排除機制,使得任何與被列名實體有股權關聯的機構都面臨連鎖反應式的制裁。
“這就像在玩多米諾骨牌,”一位不願具名的行業觀察者告訴心智觀察所,“只要你的股東結構裡有一家公司出現在某個清單上,那怕只佔10%,你就被一票否決了。而那些清單上的企業越來越多,幾乎涵蓋了中國科技行業的半壁江山。”
從5月提案到9月執行,FCC給了中國實驗室四個月的緩衝期。但這種“溫和”是虛偽的。四個月的時間,既不足以讓企業完成認證管道的調整,也不足以讓實驗室通過股權重組來規避新規。相反,這段時間更像是一個觀察期,讓FCC確認那些實驗室會嘗試規避、那些實驗室會直接放棄,從而為下一步的精準打擊提供情報。
9月的兩輪撤銷行動,時間節點同樣經過精心挑選。9月是美國消費電子產品的備貨旺季,聖誕節銷售季即將到來,此時切斷認證通道,對中國企業的殺傷力最大。而從政治日曆看,這個時間點恰好處於2026年中期選舉的造勢期,對華強硬的姿態有助於共和黨在關鍵搖擺州爭取選民支援。
表面上看,FCC的行動是為了“保護美國國家安全”。但真正的驅動力,是美國對技術主導權流失的深層焦慮。
過去二十年,全球技術標準制定的權力格局發生了微妙變化。中國在5G標準中貢獻的必要專利佔比超過30%,華為、中興等企業在國際電聯(ITU)的提案數量逐年攀升。在6G、人工智慧、量子通訊等前沿領域,中美之間的技術代差正在縮小,某些細分領域甚至出現了逆轉。
檢測認證機構在這個體系中扮演著“守門人”的角色。一位在國際標準組織工作多年的專家向心智觀察所解釋:“標準制定只是第一步,真正讓標準落地的是認證環節。如果你的產品要進入某個市場,就必須通過當地認可的實驗室檢測。誰控制了認證權,誰就掌握了標準解釋權。”
中國實驗室在全球認證市場的份額不斷擴大,這讓美國感到了威脅。FCC的邏輯是:如果允許中國機構主導認證過程,美國可能在標準制定中逐步喪失話語權,進而在技術路線選擇上被邊緣化。
這種焦慮在8月7日的海底電纜新規中表現得更為明顯。那天,FCC通過了一項針對海底通訊電纜的新規定,將中國、俄羅斯、朝鮮、伊朗、古巴認定為“外國對手”,對相關許可申請實施“推定不合格”原則。海底電纜承載著全球95%以上的跨境資料流量,控制這一基礎設施就掌握了數字時代的“制海權”。
一位參與過該規則制定討論的美國智庫研究員透露,在內部辯論中,有人質疑這種做法是否會損害市場效率、推高建設成本。但最終佔上風的觀點是:“寧可承受短期的經濟損失,也要確保我們在關鍵基礎設施領域的絕對控制。這不是成本收益分析,這是生存問題。”
技術焦慮只是硬幣的一面。在美國國內政治生態中,“對華強硬”已經成為罕見的兩黨共識,而FCC的行動恰好為這種共識提供了一個低成本、高可見度的表演舞台。
川普第二任期面臨著諸多棘手的內政挑戰:通膨壓力尚未完全緩解,聯邦債務上限談判陷入僵局,共和黨內部的溫和派與激進派分歧加劇。在這種背景下,對華科技遏製成為了轉移國內矛盾、凝聚政治支援的有效工具。
FCC的行動為川普政府提供了完美的政績項目:它不需要國會授權(FCC作為獨立監管機構擁有自主權),不涉及關稅戰引發的消費者價格上漲(普通民眾感受不到檢測認證環節的成本傳導),卻能營造出“保護美國就業和安全”的政治敘事。
“這是一場幾乎沒有政治成本的勝利,”華盛頓一位資深政治觀察家評論認為,“你看不到國內的反對聲音,因為受損的主要是中國企業;你也看不到盟友的抱怨,因為歐洲、日本的認證機構反而可能從中受益。對於政客來說,這種既能表現強硬、又不會引發反彈的議題,簡直是完美的。”
參議院的“中國問題委員會”一直在推動更激進的脫鉤政策,FCC的行動可以視為對國會鷹派勢力的回應和示好。而從川普個人的政治利益看,保持對華強硬也是他區別於其他共和黨候選人的重要標籤,有助於鞏固其在黨內的地位。
政策層面的博弈很快傳導到了產業鏈的神經末梢。
深圳、東莞、蘇州這些電子產品製造重鎮,數以千計的中小企業正在經歷一場認證危機。李明所在的公司算是反應快的,在第一輪禁令發佈後立即聯絡了新加坡和德國的實驗室。但他很快發現,問題遠比想像的複雜。
“德國那家實驗室報價是15萬歐元,是過去費用的三倍多。更要命的是時間——他們說至少要排隊兩個月才能開始測試,因為突然湧入了大量來自中國的訂單。”李明苦笑著說,“這還不算往返運輸的時間。我們的產品是智能音箱,裡面的晶片、電池都是敏感物品,空運手續特別麻煩。”
成本和時間只是顯性的衝擊。更深層的問題在於,整個基於中國檢測認證體系建立起來的供應鏈協作模式被打亂了。
一家跨國電子企業的亞太區採購總監告訴心智觀察所,他們在中國設有研發中心,新產品通常在深圳的實驗室完成測試,然後直接從珠三角的工廠發貨到美國。“這種模式的優勢是快速迭代——工程師早上改個設計,下午就能送去測試,發現問題可以立即調整。現在要把樣品寄到歐洲或美國,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月,研發節奏完全被打亂。”
對於那些以美國市場為主要收入來源的企業,影響更是致命的。一家生產無人機配件的創業公司創始人闡述,公司70%的銷售額來自美國,現在面臨兩個選擇:要麼花大錢、耗時間去海外認證,要麼放棄美國市場。“我們算了一下,如果走海外認證,新產品上市要延遲至少半年,而無人機行業半年時間足夠競爭對手推出兩代產品了。”
更讓這位創始人憂心的是未來的不確定性:“今天是撤銷15家實驗室,明天會不會有第三批、第四批?我們現在找的新加坡實驗室,有30%的股份是中資的,會不會那天也被盯上?這種政策風險讓人無法做長期規劃。”
如果說對單個企業的衝擊還是微觀層面的陣痛,那麼FCC行動帶來的更深遠影響,是全球技術標準體系正在走向分裂。
歷史上,國際電聯(ITU)、國際標準化組織(ISO)等機構建構了一個相對統一的標準框架。這套體系的核心理念是技術中立和非歧視——無論你來自那個國家,只要技術能力達標,就能獲得認可。這種開放性降低了全球貿易成本,促進了技術的快速擴散。
但在地緣政治化的背景下,這一體系正在瓦解。美國正在建構一個以“可信國家”為核心的認證網路,試圖把歐盟、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盟友納入其中。與此同時,中國也在強化與“一帶一路”國家、金磚國家的標準互認。兩套平行體系的形成,意味著企業需要分別滿足不同的認證要求,全球化的紅利正在被侵蝕。
“我們現在開玩笑說,做全球生意要準備兩套皮膚”,一位在多個國家設有分支機構的科技公司高管告訴心智觀察所,“同一款產品,要準備兩套技術文件、兩套測試報告,甚至在設計階段就要考慮不同市場的標準差異。這完全違背了規模經濟的邏輯。”
標準分裂的後果不僅是成本上升,更可能導致技術演進路徑的分叉。在6G技術的討論中,中美已經在關鍵協議上存在分歧。如果雙方各自推進不相容的標準,未來的全球通訊網路可能被分割為彼此孤立的“技術孤島”,就像當年的模擬電視標準PAL、NTSC、SECAM三足鼎立一樣,互操作性嚴重受損。
對於開發中國家而言,標準分裂帶來的是更現實的兩難選擇。一位參加過東盟數字經濟論壇的官員曾對媒體透露,現在許多東南亞國家在採購通訊裝置、制定技術標準時,都面臨著巨大的政治壓力。“選擇美國標準,中國可能會在市場准入上設定障礙;選擇中國標準,又擔心被排除在西方技術生態之外。這種'選邊站'的壓力,讓很多小國感到進退兩難。”
面對FCC的圍剿,中國官方保持了相對克制的公開表態,但在實際層面的應對已經展開。
商務部和工信部在9月下旬聯合發佈了《關於加強檢測認證國際合作的指導意見》,提出要“推動檢測認證結果國際互認,拓展多元化市場准入管道”。這被解讀為一個訊號:中國不會被動挨打,而是要主動建構替代性的認證網路。
一些大型檢測機構已經開始行動。中國質量認證中心(CQC)在東南亞、中東、非洲等地加速佈局分支機構,試圖繞開美國的直接管轄。泰爾實驗室與歐洲的幾家認證機構達成了戰略合作,通過技術互認的方式間接服務對美出口企業。
更值得關注的是在標準制定層面的動作。11月即將召開的ITU世界無線電通訊大會上,中國將提交多份關於6G頻譜分配、人工智慧通訊等領域的提案。在區域層面,中國正在推動RCEP框架下的檢測認證互認機制。這個覆蓋15個國家、佔全球GDP約30%的自貿區,有望成為對抗美國技術遏制的重要支點。一位接近談判的人士透露,各方已就建立統一的電子產品認證平台達成初步共識,這不僅能降低區域內貿易成本,也為中國標準“走出去”創造了條件。
在政府層面博弈的同時,企業必須面對更緊迫的生存問題。
一些有實力的大型企業開始採取“雙軌制”策略。小米、TCL等公司在墨西哥、印度等地設立研發和製造基地,產品在當地完成認證後再進入美國市場,規避中國實驗室的敏感性。但這種策略需要巨額投資,中小企業難以負擔。
另一種策略是放棄直接對美出口,轉而通過OEM/ODM模式與國際品牌合作。
但並非所有企業都能成功轉型,那些深度依賴美國市場、缺乏資金和管道進行調整的中小企業,正在經歷殘酷的淘汰。記者在深圳華強北採訪時,已經聽說有幾家電子貿易公司因為無法完成認證而倒閉。
一個令人憂慮的現像是,這場危機可能加速產業鏈的“馬太效應”。大型跨國企業有能力應對多重標準體系,它們可以在不同地區建立生產和認證網路,甚至可能從競爭對手的困境中獲益。但中小企業缺乏這樣的資源和能力,它們要麼依附於大企業,要麼被迫退出市場。產業生態的多樣性正在被侵蝕,創新活力可能因此受損。
技術冷戰還是競爭性共存?悲觀的觀察者已經看到了技術鐵幕降臨的跡象。除了FCC的認證禁令,美國商務部擴大了對華晶片出口管制,財政部加強了對中國科技企業投資的審查,國會正在討論更嚴格的技術出口法案。如果這些措施全面鋪開,全球市場將被分割為中美兩方,資源重複建設和效率損失將成為常態。
但歷史並非宿命。即便在美蘇冷戰最激烈的時期,雙方在太空、軍控等領域仍保持了有限合作。技術領域的相互依賴遠超當年,完全脫鉤的成本可能使雙方都無法承受。
一些跡象顯示,完全割裂可能性不大。美國半導體產業協會多次警告政府,過度限制對華出口將損害美國企業的競爭力。特斯拉、蘋果等在華有重大利益的公司,也在通過各種管道施加影響。在市場力量的作用下,政策制定者可能最終會採取更務實的立場。
無論外部環境如何演變,中國都面臨一個根本性的戰略選擇:是跟隨美國的邏輯走向封閉,還是堅持開放合作的道路?
“開放不是軟弱,而是自信的表現,”一位長期研究科技政策的學者認為,“美國搞技術保護主義,恰恰說明它對自己的競爭力缺乏信心。中國應該展示一種不同的模式——不是用技術築牆,而是用技術架橋。”
這種“架橋”策略包括多個層面。在標準制定上,中國應該更積極地向ITU、ISO等國際組織提交提案,同時聯合歐洲、日本等國的研究機構,推動形成更廣泛的技術聯盟。在認證互認上,可以與“一帶一路”國家、RCEP成員國建立更緊密的合作機制,為全球提供一個開放包容的替代方案。
最關鍵的是,中國需要在全球科技治理中展現更強的制度性話語權。可以考慮倡導“全球開放標準公約”,將技術中立、非歧視等原則寫入國際規則,爭取更多國家的支援。這種軟實力的投資,長期回報可能遠超短期的對抗收益。 (心智觀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