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建工廠、開農場、送快遞。
來到沙烏地阿拉伯兩個月,極兔速遞中東 VP 江俊(Justin) 召集近 50 名中國員工,“誰願意在這裡待五年、十年?” 他問。
沒人舉手,那怕是一年又一年的老員工、當地穆斯林同事,也包括他自己。
這裡實在太無聊了。
伊斯蘭教禁止飲酒,信徒們每天最早一次禮拜在日出時分,凌晨 4 點,最遲在晚上 8 點。誦經聲定時從清真寺傳來,響徹全城,信徒們前往禱告室,面朝聖城麥加跪地叩頭。這種聲音一天會有五次,分為晨禮、晌禮、晡禮、昏禮、宵禮。
當地女性直到 2018 年才被允許開車上路,大多身著黑袍、掩面,只露出一雙眼睛。2018 年之前,如果女性要單獨出差去利雅德,必須由丈夫簽署保證書。2019 年,這裡的餐廳才取消了男女隔離就餐的規定。
齋月期間,穆斯林白天禁食禁水,很多餐廳、咖啡館白天不營業。大部分人中午才起床,夜晚才是他們的活躍時段。由黃珍(Rita) 創立的快遞公司 iMile,不得不在凌晨 0 - 1 點打電話聯絡收件人,在晚上 8 點至凌晨 2 點期間派送包裹。
利雅德的年降水量只有 80 mm —— 只夠北京市民一年洗 1.3 次澡,這裡的純淨水比石油更貴,人們購買桶裝水用於飲食,其他不入口的生活用水則來自海水過濾。
當地天氣炎熱,夏季氣溫最高超過 50℃,人們習慣晝伏夜出。我們穿長袖防曬服、戴遮陽帽在正午日頭下步行 20 分鐘,已經快喘不上氣。寬闊的馬路僅供車行,幾乎不設人行通道。
這裡很難說有什麼娛樂消遣。2018 年之前,沙烏地阿拉伯沒有電影院,學校也沒有音樂課。晚上,人們聚集在開足冷氣的購物中心,對著商場裡四五層樓高的海洋玻璃缸看上一兩個小時,朋友聚會,夜間咖啡可以約上好幾頓,因為聊天是他們少有的消遣方式。直播、語音房等社交產品受到歡迎,頭部產品來自赤子城、雅樂、歡聚等中國公司。
聯想集團的方海提及,當地特有的一種消遣方式,是在主場阿爾奧瓦爾體育場看 C 羅踢球。2022 年,沙烏地阿拉伯首都利雅德的勝利隊以 1.2 億元人民幣月薪簽下 C 羅。最便宜的時候,一張球賽門票只要 40 元人民幣。方海當地的朋友通常會買兩張球場兩側的座位,根據 C 羅的進攻球門換邊,確保 90 分鐘裡都能近距離看到他射門後的標誌性慶祝動作 “Siu” 或者滑跪。
在距離利雅德市區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小鎮上,中東最大的華人超市溫超集團建起一座農場。負責人趙翔是唯一的中國人,和 50 名外籍員工一起,每天面對沙土和牛糞。這裡更加沒有什麼消遣,為排解無聊,他會在周末讓員工在灌滿水的草坪裡踩水跳舞,或是組織 “喊叫” 比賽,喊得最大聲的員工,可以拿到幾百沙幣的獎金。
“在精神層面上,這裡很難堅持長期主義。” 江俊說。
政府對外資公司僱傭本地員工的比例有不同程度的明確要求,這被稱作 “沙化率”。外國女性遊客 2019 年才被允許單獨入境,外國人 2026 年 1 月起才能買房。這些都讓中國人不願意在這裡長期生活。去年,江俊接待過近百家前來考察的中國企業,如今真正在沙烏地阿拉伯深耕的不到 1/50。
可江俊、黃珍、方海、趙翔都留下來了。江俊說沙烏地阿拉伯有種奇怪的魅力,能讓他 “短期內愛上這個地方”。每天有五次禱告音樂,但他睡眠可以很深;足夠乾燥的天氣,治好困擾他二十多年的失眠症;這裡禁止喝酒,讓他免去很多不必要的應酬,戒除二十多年的菸癮,身體和精神都好於過往。
魅力當然也來自業務的增長。3500 萬人口,石油帶來的財富,2.6 倍於中國的人均 GDP,2016 年開啟的世俗化與石油經濟轉型,以及頻繁來華投資的沙烏地阿拉伯主權基金,都預示這個市場的可觀前景。這裡也被中國的巨頭盯上。中國跨境電商平台 Shein、Temu 分別於 2017 年、2023 年進入,叮咚買菜、美團、京東物流則於 2025 年到來。
在綿延的沙漠裡,被日頭曬得滾燙的街道間,中國公司建起工廠、農場和遍佈全國的快遞網路。這是比線上更難做的地面生意,需要更多熟悉當地情況的本地員工,和本地乃至跨國供應鏈的管理能力。
8 月,我們走訪利雅德,採訪工廠、快遞和農場的中國負責人。他們在一無所有的荒漠中,從零到一建立起幾乎沒有中國前人的事業。業務不同,但他們需要抵抗或適應的事物相似 —— 極端氣候、文化隔閡、語言障礙,還有孤獨與無聊。而這種深沉的無聊感,也是這些孤身在外,奮鬥在不同行業的人們,微弱的共鳴。
2024 年 11 月,方海接到公司任務 —— 在利雅德的沙漠中,建一座能夠生產筆記型電腦、桌上型電腦和伺服器的工廠。四個月後他踩到園區的地面才發現,那裡的沙漠地質,不是他想像中一吹就散的沙土,而是一整塊異常堅硬的風化岩。
方海是聯想集團沙烏地阿拉伯製造基地建設工程技術負責人。工廠選址在沙烏地阿拉伯的首都利雅德的 SILZ 綜合園區。園區總面積 300 萬平方米,距離哈立德國王國際機場 15 分鐘車程,政府希望其成為綜合性物流樞紐。來自中國、韓國等各國企業在這裡建起龐大的中轉倉庫,它們彼此距離很遠,園區至今還未建起道路,只是一片茫茫土黃色的荒地。
2024 年 5 月,聯想集團與沙烏地阿拉伯公共投資基金(PIF)旗下公司 “Alat 埃耐特” 達成 20 億美元戰略合作。Alat 致力於幫助沙烏地阿拉伯實現 “2030 願景”,即推動經濟從依賴石油向多元化轉型。作為此次戰略合作的一部分,聯想規劃建廠。這也是園區唯一一間大型工廠。
聯想集團中東非區域總部負責人於智博說,當時討論的難點,一是在沙漠地區建設科技製造工廠的可行性,此前幾乎沒有先例;二是沙漠建廠的成本遠高於在中國等擁有深厚製造業基礎和供應鏈的地區。
這些都是方海要解決的難題。方海加入聯想已二十四年,一直在建造工廠一線,曾負責過聯想天津產業園的建設。利雅德,是他第一次需要在海外建廠。
到園區的第一天,他們一行人、幾輛車,居然迷了路。開工儀式上,高溫下方海穿上西裝,留下一張照片,背後是廣闊的荒漠。很快,挖掘機將裝上破碎頭,打入園區地面異常堅硬的風化岩,擊成碎石和粉末。車子碾過,帶起一片細碎的揚塵,吸附在人的褲腿和鞋面上。
我們 8 月到訪時,工廠已打好地基,建好兩間廠房、兩個倉庫的雛形。高十幾米的鋼結構骨架樹立,還沒封頂,也沒牆面。近千名外籍工人,分散在 20 萬平方米的廠區埋頭勞作。
這裡最高氣溫超過 50℃,沒有樹木蔭蔽。廠區入口處立著四根三五米的旗杆,分別懸掛紅、橙、黃、綠四面小旗。根據當地法律,每隔 2 小時,廠區就要測一次溫度和濕度,據此決定升旗的顏色,與工人勞作、休息的時間間隔 —— 紅色旗是立刻停工,橙色是每施工 20 分鐘休息 10 分鐘,黃色是每施工 30 分鐘休息 10 分鐘,綠色是不休息。
為保證工期和效率,只能依靠更多人手,分白班、夜班,而這代表著更高的成本。工廠的安全主管是個看上去二十來歲的中國人,曬得黢黑,他說剛來時還會認真戴防曬面罩,但紫外線太強,面罩沒用,就放棄了。
天氣帶來的麻煩不止這些。鋼結構的底部由螺栓固定,孔位允許的誤差範圍是幾毫米。裝配時是精準的,隔天檢測總是超標。他們懷疑是操作的問題,也懷疑過檢測裝置,並為此更換裝置,依然超標。最後終於找到原因 —— 晝夜溫差太大,接近 20 ℃,導致螺栓和孔位膨脹、錯位。於是他們將安裝和檢測的時間間隔縮短至 12 小時以內。
園區對工廠種植的植物也有明確規定,綠化率不能太低,但因為水是稀缺資源,年灌溉用水量又有上限。園區提供了一本《植物選擇手冊》,記錄可選擇的植物種類與對應耗水量,供入駐企業參考。方海看當地特色植物椰棗樹生得高大,被印在在沙烏地阿拉伯國徽上,想多種幾棵,但它太費水,被園區暫時否決。
工地旁臨時搭建的兩排鐵皮房裡,空調冷氣充足,人走動時地板跟著晃動,這是聯想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屋內昏暗,正午時分也要開燈。當地為了節能,要求玻璃足夠隔熱,但這類窗戶透光性有限,不是透明的,而是泛黃的。
工廠計畫 2026 年投產,年產數百萬台筆記型電腦、桌上型電腦及伺服器。中國團隊分成多組,輪流駐紮,每隔半個月至一個月進行輪換,直到明年年中竣工。
很多中國企業前往印度、東南亞建電子廠,有現成經驗,可在沙烏地阿拉伯,中國企業建的是陶瓷廠、水泥廠,沒人建過科技製造工廠。
精密電子製造最怕沙塵,這些細小顆粒會劃傷材料、造成短路。於是在卸貨區,方海和團隊設計往內探的高台,貨車車尾進入室內後,門周的橡膠圈充氣後可以裹住車廂,實現密封,防止沙塵進入。這項技術原先多用於國內冷藏倉庫,用來防止冷氣散失。
在中國建設一座工廠,“三通一平”(通電、通路、通水、土地平整)是園區的基本服務,供應鏈的問題,打個電話就能解決。
但在沙烏地阿拉伯不一樣。聯想工廠覆蓋的場地看似平整,方海他們地質勘探後才發現,最南到最北居然有 3 米的高差,約等於一層樓這麼高。園區工作人員沒有工廠經驗,覺得不要緊,建議他們修成台階狀,但這會影響裝置佈局和物料運輸,方海不能接受。
園區的主道路是斜的,工廠自身要保持水平,但園區要求,工廠大門必須要與主道路無縫銜接 —— 這是最大的難題,方海的解決辦法是大門配合園區道路,然後往工廠內一點點放坡,通過很小的坡度來慢慢找平。
當地供應鏈也不齊全,比如鋼結構所需的厚鋼板,當地工廠要麼沒有製造能力,要麼難以保證工期,只能從國內採購,海運過來至少需要一個月。
方海花了很長時間,忙著解決一個個意料之外的困難。
“在這兒建工廠,真的屬於吃螃蟹。” 方海邊扒拉盒飯邊說。這是聯想為他們專門訂購的中餐盒飯。在沙烏地阿拉伯,這樣一份三菜一湯的米飯套餐,價格動輒 50 沙烏地阿拉伯里亞爾(約合 100 元人民幣)。
來利雅德半年,他還沒時間去看 C 羅的比賽,儘管門票只要 40 元人民幣。他還是喝不慣當地的咖啡,這種混合著荳蔻、桂皮等香料的液體苦得像中藥。他在辦公室的小冰箱裡,塞滿了可樂、蘇打水,每天,他會在頂著烈日巡視完廠區後,喝上一瓶。
在國內習慣兩三天甚至半天收到快遞的消費者可能無法想像,6000 公里外的伊斯蘭教聖城麥地那,沙漠裡的人們會為了快點收到包裹,尾隨快遞公司的派送車輛,翻窗進入物流倉庫。這是快遞公司 iMile 在創立第六年時遇到的最大危機。
那是 2023 年齋月前兩天。齋月是中東的電商旺季,相當於中國的春節,對穆斯林意義重大。他們在日出到日落之間齋戒,禁食斷水,期間走訪親友、互贈禮物。
那時,iMile 的物流軌跡出錯,消費者誤以為禮物已經抵達沙烏地阿拉伯倉庫,實際一些快遞還在運輸途中。焦急的人們尾隨 iMile 的派送車輛,湧入倉庫,尋找自己的包裹。有人找不到,吵架、打人,有人順走別人的包裹,還有人在社交媒體直播,稱自己在這個地址拿到包裹,更多的人聞訊而來,話題沖上熱搜。
幾個小時後,iMile 創始人黃珍才通過社交媒體知道消息。她正在迪拜,當即購買次日最早的航班趕到現場。客戶也來了,對她說,啥也別說了,快解決問題吧。
她安排現場人員找包裹,給排隊等包裹的人們送水,調來一批大卡車加速派送,並給焦急的顧客傳送簡訊說明情況。混亂持續了兩三天,才得到解決。那之後,iMile 和平台在系統的軌跡上做了更精細化的對接。黃珍至今保留著當時的視訊,她希望團隊引以為戒,“我們曾經有那麼難堪的時刻”。
創立 iMile 前,黃珍在華為、阿里雲工作,完全沒有快遞行業的經驗,而現在,iMile 已經是中東排名第一的快遞獨角獸,並在南美、歐洲、澳新開拓業務。
8 月,我們在 iMile 迪拜會議室見到她。她一頭中短髮,穿設計簡單的西裝,戴細框眼鏡,說話慢慢、柔柔的。熟悉她的人形容她情緒穩定,但很有韌性,是 “打不死的小強”。她說自己做事喜歡抓關鍵點,“一直摳到底”。
iMile 在中東立足就靠這個。2017 年創立之初,他們便把目標客戶定為中國的跨境電商平台。當時 APP Store 上排名前十的電商公司,超過 5 家來自中國,包括 SHEIN、Jollychic、Club Factory。
那時黃珍 “摳” 的關鍵點,是簽收率。中東電商消費者習慣貨到付款(Cash On Delivery,COD),即便包裹已經漂洋過海來到中東,消費者也可能隨時拒收。再運回中國的成本太高,只能銷毀。中東平均客單價 150 美元,包裹 COD 簽收率提升一個百分點,電商平台每單的成交額就能提高 1.5 美元。
沒有捷徑,iMile 只能用笨辦法 —— 多次聯絡消費者,人在機場就送到機場,在其他城市就轉送過去,不在家就暫存倉庫,過幾天再送。
當年沙烏地阿拉伯起網的負責人,是 iMile 聯合創始人高文禮,他也是黃珍在華為的前同事。他在今年一場活動上回憶,沙烏地阿拉伯起網時,中東的 COD 比例高達 98%。
問題變成了幾個細節:先預約再派送,還是不預約、盲派?打電話預約,約幾次能達到最優效率?這些都要用試驗和資料說話。iMile 最終的經驗穩定為,最多派送五次,因為第六次的成功率低於 0.1%,無法覆蓋出庫成本。他們為此設計數位化系統,確保地址、二次派送時間精準,簽收率高出行業 3 - 5 個百分點,獲得了更多大客戶。
齋月期間,一天五次的禮拜,最後一次禮拜在凌晨三四點,大部分人中午才起床,顯然上午派送效率不會高。高文禮帶領團隊摸索,下午派三個小時,再從晚上八點派到凌晨兩點 —— 後者是派送效率最高的時段。而凌晨零點到一點,是電話接通率最高的時段。
如今,中東 COD 比例已經降低到 45%,沙烏地阿拉伯配送時效縮短到 3.3 天;單個包裹的派送成本,降低了 50% 以上。
iMile 的競爭對手極兔,則在沙烏地阿拉伯面對其他難題。來極兔中東當 VP 前,江俊正飽受痛風困擾。疼痛從腳掌蔓延到腳趾,讓他下不了床。收到極兔邀請時,他連中東在那都沒概念,只知道戰爭、火藥桶、恐怖分子,還有剛結束的卡達世界盃,“頭頂一塊布,天下我最富”。
他 40 歲了,在中國快遞行業多年,加入極兔前在百世負責了七年全國快遞網路,直至 “卸甲歸田,僅做行業內的項目投資”,他不甘心退休,但討厭喝酒。兄弟們還在拚搏,他休息一陣兒,就發現見面沒話講。
沙烏地阿拉伯禁酒,這正合江俊的意,他也樂意嘗試新的機會,就來了,還從成都帶來茉莉花茶,決心戒菸戒酒,養好身體。
到了利雅德,他才知道極兔在沙烏地阿拉伯的毛利率只有個位數百分比 —— 當地費用遠高於中國,如果毛利率做不到 20%,就是虧本買賣。
他挨個環節梳理,發現當地天氣炎熱,快遞派送要用汽車,極兔當時的租車成本出奇地高。即便如此,按業務人員給的資料推算,租車供應商已經在虧錢提供車輛,因此沒有壓價空間。
當地員工的解釋無法說服他。他確信商業的底層邏輯是一致的,沒人會虧錢做生意。仔細瞭解後發現,業務人員引用的資料是零租價格,也沒有折算車損,估算並不精準。
出現問題的原因很簡單,當地講阿拉伯語,和中國人溝通有障礙。類似的問題很多,他只能一個個梳理。
天氣也沒幫上什麼忙。辦公室旁,是一個 12000 平方米的分撥倉庫,有十二條傳輸帶。傳送帶中間有可轉動的輪盤,它們會根據面單,把包裹向左、向右或向前送進對應的分揀筐。
這套自動化裝置主要用來分揀大件貨物,在中國行之有效,但利雅德多數包裹都是輕小件,有點 “殺雞用牛刀”。不過,這裡的分揀工人多數來自印巴、尼泊爾等地區,教育背景有限,在缺乏自動化輔助的情況下人工分揀錯誤率很高,在本地地址庫尚不健全的情況下,這套裝置能幫助工人提升作業效率和分揀精準率。
在江俊帶領團隊的努力下,極兔中東的業務慢慢步入正軌。現在,極兔在沙烏地阿拉伯僱傭 2000 多名快遞員,每天處理小十萬個包裹。
江俊也適應了當地的乾燥氣候。他在辦公室擺一幅毛筆字,第一句話是 “情緒穩定”,白板上也寫了這句。
他還是對沙烏地阿拉伯充滿疑惑,但也想得很清楚。他來這裡是為了戒酒、為了健康,沙烏地阿拉伯能幫他實現目的。
在問中國員工 “誰願意待五年、十年” 的那場會上,他說,中國員工來這裡,無非三種目的,掙錢,學到掙錢的本領,快樂。但這裡娛樂少,又有文化隔閡,很難快樂起來。所以既然來了,就好好工作、好好掙錢,在很可能不那麼長期的階段裡,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農場負責人趙翔開一輛白色皮卡,速度 140 碼,帶我們在利雅德的車流裡穿梭。車窗外是望不到頭的沙漠,與遠處的雲天連成一片,橘色的落日孤懸。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接近農場,零散的灌木和樹叢才出現,還有成列的農業大棚。
農場坐落在一個小鎮,或者說,沙漠中的一片綠洲,距離利雅德 95 公里,鎮上居民多以農業為生。趙翔管理的 350 畝農田,被分成 5000 多個四五十平米的長方塊,種著 20 多種蔬菜,包括售價是國內兩三倍的上海青、韭菜。日頭將落,氣溫降到 30 多攝氏度,員工們零散蹲在田間侍弄蔬菜。
為了避開高溫,他們每天凌晨起床,割菜、打包,在 2 小時內把新鮮蔬菜送到車程 1 小時以外的溫超貨架上。這家由溫州商人孫建省創立於 2006 年的亞洲超市,銷售韓國泡菜、日本零食,還有現做的冒菜、煎餅果子、牛肉拉麵。
據《智象出海》,孫建省 20 年前來迪拜旅遊,發現蔬菜昂貴,一顆大白菜賣 100 多迪拉姆(約合 200 多元人民幣),為長途運輸還加入了大量防腐劑。他隨後將商超開到中東,為當地華人提供新鮮蔬菜。如今,集團業務已擴展至物流倉儲、美食城,年營收數十億元。
溫超的冒菜近來受到沙烏地阿拉伯本地人鍾愛,售價 40 沙(約合 80 元人民幣)一斤,是國內價格的 4 倍。一個周四的夜晚,檔口前排了幾十號人的長隊。很多身著黑袍、只露出一雙眼睛的阿拉伯女性已經取到餐,她們一隻手掀起面紗,把滴著湯汁的豆腐、粉絲、藕片迅速夾進嘴裡,然後放下面紗咀嚼。
2013 年,為了提供更新鮮的葉菜,溫超開始涉足生態農業。第一個農場設在迪拜,佔地近 8 萬平方米,已經運轉十餘年。這裡種植 40 多種蔬菜,設有 20 個溫控大棚,日產量以噸計算。迪拜農場由孫建省牽頭建設。在沙漠種菜不容易,挖出的池坑容易被風沙填埋,水泥車也進不來,得從修路開始。佔地 4 萬平米的農場一期,投資 1400 萬元,但短期看不到回報,“錢投進去就像扔在水裡”,孫建省 2023 年接受《潮新聞》採訪時說。直到第一批上海青長出葉片,大家都激動地哭了。
2024 年,利雅德農場投建,投資 3000 萬元,面積是迪拜的三倍,由趙翔管理。他是蘭州人,也是穆斯林,說流利的阿拉伯語和印巴語。他 2009 年來中東做物流生意,三年後妻子懷孕,回國開飯館。2023 年,因為 “學了多年阿拉伯語,用不上遺憾”,他又回到中東,在迪拜溫超做蔬菜銷售。
一年前,他接到兩個調任的機會:去達曼(沙烏地阿拉伯一個港口城市)繼續做銷售主管,或者去利雅德做農場經理,後者直接匯報給集團董事長。他喜歡挑戰,當然也喜歡更高的職位,於是來到利雅德。
最初的農場只是一片荒地,連路都沒有。現在,農場內有寬闊的瀝青路,盡頭是蒙古包形狀的休息室,裡面鋪滿地毯和靠牆的沙發。遠處有泳池。田壟裡幾間稻草屋頂的小房,供遊客吃飯、歇息,像中國田間的農家樂。
孫建省要求農場不使用任何化學肥料,於是趙翔從奶牛場一車車地買來牛糞,與原有沙土混合,改善土質。兩個水泵抽取 280 米深的地下水,再加壓到每塊地旁邊的水龍頭漫灌,兩分鐘就能灌滿一塊地,在地裡留出幾釐米的積水。水緩慢下滲,蔬菜的根才會往下扎。兩個水泵每小時耗費的電力,相當於 80 個空調。
說起來好像沒什麼難的。土壤肥力,營養元素,水,氣溫,各在合適範圍內,蔬菜就能生長。
趙翔要做的,是一遍遍的試驗。他把經驗編成《培訓手冊》,記錄下不同蔬菜何時播種、何時放水、如何追肥,依據包括迪拜農場的經驗、抖音上的科普、前來考察的中國學者的建議,一點點積攢成冊。
經驗的核心是 “配合氣候,而非對抗氣候”。員工們依據手冊,從凌晨四點工作到上午十一點,中午休息,再從下午四點工作到晚上七點。
這樣的生活足夠規律,也很無聊。沙烏地阿拉伯剛剛邁向世俗化,娛樂很少,尤其在小鎮上。趙翔儘量幫員工找樂子,也是幫自己。
幾個夜晚,他支起燒烤架,草坪灌滿水,音響播放鼓點緊湊的音樂,大家一起踩水聊天。有人端一盤烤串,邊跳舞邊依次分發,眾人爆發掌聲和歡呼。高興了,五六個人牽成一圈,舒展手臂,邊唱邊跳,腳下水花飛濺。加入的人越來越多,終於變成兩個圈,在夜空下起伏、轉動。趙翔在一旁拍視訊,偶爾笑幾聲。
農場 50 個員工,大多是巴基斯坦和孟加拉人,只有趙翔一個中國人。可當他們在同一片草坪起舞,他們都只是與家人分離、需要彼此慰藉的孤獨的人。
燒烤的煙氣升騰、飄散。四周寂靜,只有蟲鳴。月亮已經升起,氣溫依然接近 30 攝氏度。我們驚嘆於蔬菜能在如此高溫下生長,趙翔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蔬菜沒我們想像的那麼脆弱,它們也在活動、也會自保 —— 它們總有辦法。
這可能就是生命力 —— 吸收牛糞的養料,順著不多的水流紮根,在氣溫適宜的夜裡舒展葉片 —— 就像這些孤身在草坪上跳舞的人們一樣。 (晚點Late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