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秋,當整個科技界仍沉浸在因為輝達市值過5兆的集體狂熱之中時,比爾·蓋茲(Bill Gates)——這位親歷了個人電腦革命與網際網路浪潮,堪稱“最後的大佬”——卻給市場澆上了一盆冷水。
他在近期美國全國廣播公司財經頻道(CNBC)的訪談中直言不諱:
我們正處在一個與2000年“.com時代”高度相似的AI泡沫之中。
他警告說,
“絕對有大量的投資最終將是死胡同/There are a ton of these investments that will be dead ends”
在AI似乎無所不能的今天,而蓋茲的“泡沫論”則提供了一個稀缺的、審慎的視角。
這是老派精英的保守,還是對未來最精準的預判?
本文無意簡單地判斷“是”或“否”,而是希望借用蓋茲的視角作為一面“歷史的鏡子”,深入剖析當前AI狂潮的內在結構、風險癥結與未來路徑。
蓋茲的警告之所以極具份量,在於其類比的精準性。
他特意將AI泡沫與“.com泡沫”相提並論,同時明確排除了“鬱金香狂熱”的類比。
這一區分至關重要,也是我們分析的基石。
鬱金香狂熱是純粹的投機,標的物本身沒有顛覆性的內在使用價值。
而網際網路技術,正如蓋茲所強調的,是“非常深刻的東西”,它最終改變了世界。
AI亦是如此,
蓋茲稱之為“一生中見過的最重大的技術”。
這也就是說,我們討論的並非一場“騙局”,而是一個偉大技術在落地過程中,必然伴隨的資本“周期”。
為了理解今天的周期,
我們必須回到歷史的現場深入復盤那種著名的.com泡沫。
在.com泡沫中,
我們的關鍵點是理解背後的金融機制。
一個絕佳的案例是當時的網路裝置巨頭思科(Cisco)。
在泡沫的鼎盛時期,思科開創了“供應商融資”(Vendor Financing)模式:它通過旗下的融資部門,向大量初創的網際網路公司提供貸款,而這些公司則用這筆貸款回頭購買思科的路由器和交換機。
這一操作在短期內極大地推高了思科的收入和股價,使其一度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公司。
但請注意,這本質上是思科在“賒帳”給自己創造需求。
當2000年泡沫破裂,這些客戶紛紛倒閉時,思科不得不計提高達22億美元的壞帳,股價一落千丈。
今天,晶片巨頭輝達(Nvidia)的角色與當年的思科何其相似,這形成了驚人的歷史互文,我們將在後文詳細解剖。
歷史同樣也提供了系統性風險的鏡鑑。
20世紀80年代末日本的“平成泡沫”中,企業普遍採用“經連會”(Keiretsu)模式,即通過複雜的交叉持股形成緊密的利益共同體。這種模式在經濟上行期增強了企業集團的穩定性和競爭力。
但在泡沫破裂時,銀行和企業之間的風險傳染也極其迅速,最終導致了日本“失去的十年”。
那,如今AI生態系統中巨頭之間日益緊密的捆綁,
是否也潛藏著類似的系統性風險?
當然,歷史並非只有悲劇。
一個經典的正面案例是:1917年,杜邦公司(DuPont)投資了當時尚在成長期的通用汽車(GM),並長期持有其股份近40年,獲利豐厚。
其成功的關鍵在於,通用汽車所處的汽車產業,擁有一個由工業化和城市化驅動的、真實、廣闊且持續增長的終端市場。
這個案例為我們評估當下的AI循環交易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參照系:
AI技術能否像當年的汽車一樣,找到足夠廣闊的真實應用場景,來消化掉這些天量的投資?
這個問題,是衡量此輪泡沫虛實的核心標尺。
在古希臘神話中,“銜尾蛇”(Ouroboros)是一個吞食自己尾巴的蛇形生物,象徵著循環、永恆與自我再生。
如今,這個古老的符號精準地描繪了人工智慧領域正在上演的資本奇觀:一個價值數兆美元的資本閉環正在晶片巨頭、雲服務商和AI模型公司之間飛速旋轉。
這正是蓋茲所擔憂的泡沫的核心驅動機制。
而要理解這場資本遊戲的本質,我們首先需要拆解其三種核心模式。
核心模式一:上游投資下游,下游採購上游。
這是最直接的循環形式。
以上圖中輝達與OpenAI傳聞中高達1000億美元的交易為例,這本質上是一種附帶了長期採購協議的股權投資。對於急需資金進行天價研發和算力擴張的OpenAI而言,它獲得的是生存和發展的彈藥;對於坐擁巨額現金和高市值的輝達而言,它不僅獲得了一項潛在高回報的財務投資,更重要的是,它鎖定了未來數年乃至十年的核心客戶,確保了其GPU在AI浪潮中的主導地位。
資金從輝達流向OpenAI,再以訂單的形式流回輝達,完成一次完美的閉環。
核心模式二:交叉持股與戰略聯盟。
交易並不僅限於直接的上下游。整個AI生態系統正通過相互投資,編織一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複雜網路。
微軟深度繫結OpenAI,Google整合自家DeepMind,亞馬遜投資Anthropic,旨在建構一個封閉但高效的生態系統,加速內部的技術迭代和商業化落地,同時抬高外部競爭者的進入門檻。
核心模式三:雲服務商——“關鍵中間人”與“算力二房東”。
微軟Azure、甲骨文雲(Oracle Cloud)以及算力新貴CoreWeave等,在循環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它們是晶片的“大買家”,也是AI模型公司算力的“總承包商”。資金通過它們進行流轉,使得循環鏈條更長、更隱蔽,也更穩固。
例如,CoreWeave在獲得輝達支援的同時,也向OpenAI等公司提供大規模雲服務,完美地詮釋了其在資本和算力循環中的樞紐作用。
那,為何這種複雜的交易結構會在AI領域野蠻生長?
答案在於AI產業的三個根本特徵:
首先是極端的資本需求。
訓練一個像GPT-4這樣的前沿模型,成本動輒數億美元,而未來的GPT-5或更高級的模型,訓練成本可能達到數十億甚至上百億美元。更驚人的是基礎設施投入。
據報導,OpenAI規劃的資料中心總投資可能高達8500億美元,建成後將消耗17吉瓦(GW)的電力——超過整個紐約市的用電量。面對如此天文數字,傳統融資模式已然失效。
其二是巨大的資本成本差異。
這是一個簡單的金融邏輯。輝達作為市值一度超過5兆美元、盈利豐厚的上市公司,其融資成本遠低於尚未實現穩定盈利的私營公司OpenAI。
由輝達這樣的“金融巨人”為“科技新貴”提供資金,是一種極為高效的資本配置方式,它將低成本的資本精準地注入到最高速增長的領域。
最後是鎖定未來的戰略價值。
對於輝達和AMD等晶片公司而言,這筆投資的戰略意義遠超財務回報。
它們賭的是未來十年AI基礎設施的架構標準。通過深度繫結OpenAI、xAI等頭部模型公司,它們不僅確保了當前晶片的銷售,更是在未來的技術路線圖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記,這是一場關乎長期市場主導權的終極博弈。
儘管循環交易看似是各取所需的完美閉環,
但其背後潛藏的風險不容忽視。
首先是財務風險。
批評者認為,這種模式與2000年網際網路泡沫時期的“往返交易”(Round-tripping)有相似之處。
今天的AI交易當然不同,晶片和算力是真實存在的產品。
但問題的核心在於需求的質量:如果一家公司的主要收入增長,是由其投資方提供的資金所驅動的,那麼這種增長的可持續性就要打上一個巨大的問號。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將其稱為“金融銜尾蛇”,警告說這可能是一個警示訊號。
對於專業投資者而言,真正的問題在於現金流。
如果我們將這些循環流轉的資本剔除,這些AI公司的真實自由現金流是多少?當外部融資環境一旦收緊,這個看似堅固的循環能否持續?
你說,科技公司比如微軟和Meta等公司已經在其財報中明確指出,AI是收入增長的重要貢獻者。
但有人質疑,科技巨頭在“誇大”利潤:
比如投資公司GQG Partners等機構甚至發出警告,認為科技巨頭通過延長資產折舊周期等會計手段,可能“嚴重低估”了實際成本,導致當前財報上的利潤被“大規模誇大”。一旦市場回歸理性,重新評估折舊成本,這些公司的盈利能力可能會受到巨大衝擊。
其二是系統性風險:“大到不能倒”的連鎖效應。
這些交易將AI生態系統中所有玩家的命運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極大地放大了“交易對手風險”(Counterparty Risk)。
OpenAI正變得“大到不能倒”。它的成功不僅僅關乎自身,更直接關係到輝達的收入和股價、AMD認股權的價值以及無數依賴其模型的下游應用公司的生死。一旦OpenAI的商業化路徑受阻,例如企業級使用者並未如預期那樣大規模付費,其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連鎖反應可能迅速傳導至整個半導體行業,甚至引發更廣泛的科技股拋售。這種“業務相關”通過資本循環升級為“財務強相關”,像一個放大器,將市場的同向波動急劇放大。
其三是實體經濟的瓶頸:這是AI的“核心弱點”。
這也正是蓋茲的核心憂慮之一。
金融世界的資本循環終究要受到物理世界的約束。能源是AI最脆弱的環節。根據貝恩公司的測算,到2028年,僅美國資料中心就需要57吉瓦的電力,而公用事業公司屆時最多隻能提供21吉瓦,存在36吉瓦的巨大缺口。除了電力,還包括土地、水資源、光纖網路,甚至是變壓器等電閘道器鍵裝置的產能。
這些物理瓶頸無法僅通過金融手段解決。循環交易製造了“需求無限”的幻象,卻可能在“供給有限”的現實面前碰壁。
但這次可能真”不一樣“。
首先,本輪AI浪潮擁有更“硬核”的基本面支撐。
與.com時代許多“空中樓閣”的概念不同,AI已經展現出切實的生產力價值。從程式設計師使用GitHub Copilot提升編碼效率,到生物學家利用AlphaFold預測蛋白質結構,AI正在成為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強大工具。
聯準會主席鮑爾也觀察到AI與.com時代在潛在生產力上的顯著不同。
此外,本輪浪潮的主導者是微軟、Google、亞馬遜這些手握數千億美元現金、擁有龐大業務生態的科技巨頭,其抗風險能力遠超2000年的初創公司。
而且從泡沫的“成熟度”來看,一些典型特徵尚未完全出現。
歷史學家稱之為泡沫“末日四騎士”的幾個現象——大規模IPO、散戶投機狂熱、天量股票增發、低品質公司股價暴漲——並未完全出現。相反,像輝達這樣的巨頭仍在進行股票回購,而非大規模增發,這顯示了市場內部的某種理性。
一個有趣的現像是,輝達在宣佈對OpenAI等公司的重大交易後,其股價並未出現非理性的“瘋漲”,這表明資本市場對這類交易的價值持有一種相對審慎,甚至部分消化的態度。
最後,我們可以借鑑經濟學家卡洛塔·佩雷斯(Carlota Perez)的技術革命理論。
她認為,每一輪重大技術浪潮都會經歷“安裝階段”(Installation Period)和“部署階段”(Deployment Period)。安裝階段的特徵就是金融資本的狂熱、基礎設施的過度投資和泡沫的產生。這或許是新技術擴散的“必要之惡”。
從這個角度看,當前的泡沫可能只是AI革命進入大規模“部署階段”前不可避免的序曲。
我們還可以這樣思考,
假設,蓋茲是對的,泡沫的調整終將到來,
那麼誰會是未來的倖存者?
未來的贏家應該會有一副畫像:
1, 全端整合者:擁有從晶片、模型、平台到應用全端能力的公司(如蘋果、Google,以及微軟-OpenAI聯盟)將擁有最強的定價權和生態控制力。
2, 核心“賣水者”:提供核心基礎設施且護城河深厚的公司,如輝達(只要其CUDA生態無法被輕易撼動)。
3, 資料帝國:在特定行業擁有高品質、專有資料的傳統巨頭。例如,擁有海量病例資料的醫療機構,或掌握無數交易資料的金融公司。
4, “小而美”的問題解決者:專注於解決特定行業痛點的AI原生應用公司,它們不追求建構通用大模型,而是在某個垂直領域建立起真正的商業壁壘。
所以,從投資的角度看,核心原則應該是——
區分“主題投資”與“價值投資”,在資本狂熱時保持對現金流的敬畏,特別是看非AI企業的AI支出增長率: 這是衡量真實需求滲透情況的“試金石”。循環交易可以創造內部需求,但無法創造外部需求。
創業者們應避免陷入“模型軍備競賽”,思考你的產品是否解決了真實世界中一個“足夠痛”的問題。
回到最初的問題:我們應該為AI的資本“銜尾蛇”感到擔憂嗎?
答案是:應該保持高度警惕,但不必陷入恐慌。
我們可以為這場資本遊戲下一個更精準的定義:
它更像是“打了興奮劑的供應商融資”。
它本身並非騙局,而是為了應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技術競賽而採取的一種激進、但符合當下邏輯的金融策略。它極大地加速了AI基礎設施的建設,但也極大地放大了整個生態系統的風險敞口。
這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問題,而是一場高槓桿的豪賭。
比爾·蓋茲的警告並非否定AI的未來,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深知其革命性,才更擔憂非理性的狂熱會摧毀本可健康成長的創新生態。
最終,決定這場循環交易結局的,不是交易結構本身,
而是AI技術能否創造出足夠大的真實經濟價值。
對於普通人而言,
保持審慎,關注基本面,或許才是穿越周期的最佳路徑。 (TOP創新區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