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華人傳奇:他鏡頭裡的中國,大部分人沒看過

11月8日是中國記者節。
曾專訪首位獲得新聞界最高獎——
普立茲獎的華裔攝影師,劉香成。
他被評為「攝影術誕生180年180人」之一,
而今,他已經74歲了。

1981年,北京,高考恢復
學生們湧向天安門廣場燈火通明的地方學習

劉香成認為,這是“最能代表中國的照片之一”

1981年,北京,⼀男⼦在紫禁城內遞上可口可樂玻璃瓶
評價“馬馬虎虎”
1982年,⿊⻰江省哈爾濱市,三個戴太陽眼鏡慶祝春節的⼥性

1976年始,

劉香成先後作為《時代》周刊、美聯社

第一個派駐中國的攝影記者,

傾盡半生,拍攝改革浪潮下

中國人日新月異的生活,

那個年代西方關於中國的照片,

65%出自劉香成之手。

他也曾擔任特派員,

被派駐(前)蘇聯、印度、韓國…

輾轉各大新聞現場,甚至不畏槍林彈雨,

記錄下寶貴的時代影像。

劉香成接受「一條」專訪

如今,74歲的瀏香成仍在路上,

以記者特有的執著,拍攝“一帶一路”,

繼續用鏡頭記錄新時代的中國。

在這個特別的日子,

我們重發此篇,

從一張照片背後的動人故事裡,

見證一個時代記錄者的傳奇一生。

自述:劉香成

劉香成“面孔”篇

圖為作家阿城、導演姜文、張藝謀和演員鞏俐

要記錄這個時代,用什麼畫面把它留下來?

這些照片一張疊一張,你會看到,一個社會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世界又是怎麼改變的。

1982年,北京開往哈爾濱的火車上,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婦
1980年,北京,年輕的模特兒⾏⾛在北海公園
1982年,北京,⼈⼝普查宣傳員

用攝影的語言把一個時代拆開,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臉孔,它是一個很好的觀察切入點。

在最短的時間裡面,跟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建立最基本的互信。這種信任要嘛就是有,要嘛就是沒有,赤裸裸寫在臉孔上面。

1980年,雲南省⻄雙版納傣族⾃治州景洪縣,改⾰開放後

現代時尚潮流逐漸影響⻘年⼈

有一次我去西雙版納景洪參加潑水節,我在鎮裡面的馬路上走,看到三個年輕人在老遠的地方,我發現他們穿著是很時髦的,這種帽子、衣服、襯衫還有外衣,三個都戴著一模一樣的墨鏡。

我說:「你們三個是不是能夠走得再近一點,讓我拍一張?」他們也沒看過這麼大的相機,我就記錄這張很沉默的表情。

1981年,北京,月壇公園⾥的情侶
1990年,愛沙尼亞,⼀名⼠兵在⽕⻋站與⼥友吻別

1981年的月壇公園,我最初被這對情侶對視的樣子打動了。兩個人坐下來談戀愛,他們是“腳打腳”,男孩溫柔地握住女孩放在膝蓋上的手。你會感覺到,中國人表達愛,跟西方人公開親吻和擁抱截然不同。

1980年,上海,⼀對新⼈在照相館拍婚紗照

上海西藏路上有很多攝影館,有一天我進到這家照相館,我就注意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一般結婚照是只拍肩膀以上,人的下半身不會在畫面之內,這個女孩子就沒有租借整個婚紗,下面是普通的褲子,普通的鞋。

我覺得很可愛,也反映了那個時代對吧?那會兒改革開放才剛開始。中國人在日常生活裡面,有那種難能可貴的節省的美德,今天你看婚紗多豪華,還要跑到巴黎鐵塔去拍。

1981年,北京,最早接受雙眼皮手術的女性之一

1981年,我看到北京報紙上有一個美容手術的新聞。我也很興奮,帶著我的司機,「咱們就去東單」。也不知道具體在那裡,就找居委會問,找到了那間美容室。

剛好有一個女孩坐在那裡,旁邊有一個小桌子,上面堆了一大堆西方雜誌,這個女孩跟醫生說:「我喜歡這種眼睛」。我一看,是義大利著名演員索菲亞·羅蘭(笑)。

再看到她的臉孔時,我吃了一驚,原來她一個眼已經做了雙眼皮。我就問:「你怎麼不同時做?」她說:「兩個眼睛都戴上紗布,我騎不了自行車回家。」我覺得特別可愛。

1981年,北京,溥傑(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在故宮(上)
溥傑鏡頭下的劉⾹成(下)

溥傑我拍過他幾次,他非常樸素,說話聲音也很低很慢。我就跟他提出,可不可以找個機會回你過去居住的地方──故宮,給你拍張肖像?

他和我約在某一天下午,他說:「在故宮午門前的售票處,咱們在那裡等。」到了午門的門口,我見到個子小小的溥傑先生站在那兒。幾個女售票工作人員,對他好像都是笑笑臉很熟悉的樣子,我才發現,原來故宮接近4點鐘是清場的時候,整個都空了,沒有其他遊客。

我就到處去找了一張椅子,在太和殿前面讓他坐下來,他依然是很寧靜的表情。我們接著走一走,由他來做我的導遊。他告訴我,他跟他的哥哥在那裡學騎腳踏車、學英文,在那裡他又被哥哥罵過。他也替我拍了一張照片,這是我一生中覺得特別榮幸的機會。

1991年,莫斯科,前蘇聯總統米哈伊爾·戈巴契夫於克里姆林宮向全國直播電視演講後合上講稿

國際攝影這塊,觀眾比較熟悉的,可能是戈巴契夫辭職演講。

當時有幾千個國外記者在蘇聯,突然間我接到電話,是CNN的董事長親自掛帥,帶著我從亞特蘭大到莫斯科去。我進入克里姆林宮裡面,發現連俄羅斯塔斯社的記者都不在,我是唯一身上有相機的人。

因為是新聞聯播,相機快門的聲音會影響到他,我想:“天吶,冷戰在我相機面前結束,我該在那個瞬間拍?我怎麼處理這個事情?”

最後決定,在他放下講稿,紙依然在動的時候,把這個瞬間抓住──因為動態是歷史的瞬間。戈巴契夫唸完稿子,要丟下來的時候,我就用很慢的快門,底片速度是1/30秒。回到分社,我把照片洗出來,真是個巨大的解放,隔天全世界的頭版都用了這張照片。


1982年,杭州開往上海的⽕車上

中美《上海公報》簽署⼗周年紀念期間

前總統理查德·尼克森擺出服務生的姿勢

1991年,莫斯科,顧客們在戶外排隊守候超市開⻔
1991年,莫斯科,兩名⼥清潔⼯於克⾥姆林宮內合影留念

新聞工作也好,攝影師也好,有時候你的名聲、你的誠信力,它的存在是你自己很難想像的。這次展覽,觀眾會發現一個驚喜,這裡面很少是典型的新聞。從尼克森先生到一個藝術家,從六盤水的小同學,到一個私人空間,重要的是,它能在情感上和人產生互動。

時間主要集中在20世紀最後25年,但也有一些畫面,是2021年在北京、上海拍的。我覺得20世紀發生的事情,一直到21世紀,到今天、明天,並不會隨著時間被遺忘,進入歷史的垃圾桶──它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19歲的瀏香成

我1951年10月出生在中國香港,是我們家的第六個孩子。

我父親是湖南人,有著很耿直的性格,他在報業工作,休閒的時候喜歡唱頌古文。母親是福州一個大家庭的女孩子,那個年代受過大學教育。

兩、三歲時,父親把我送回福州,我在福州上的幼稚園、小學。在新的社會主義底下成長,這段經歷特別難能可貴。

劉香成與攝影師馬克呂布1981年

9歲時,我回了中國香港,又開始適應一個嶄新的社會。一邊很努力地學英文,一邊也很努力地學廣東話。我父親是負責報紙的國際版,暑假的時候,他常常給我一小段外電,說:「你試試看翻譯」。我坐下來就開始翻譯美聯社的稿,父親就給我文字上做修改。

我1969年到了美國,那時沒有一個從大陸去的留學生,中美建交還沒開始。我就一個人學會開車,也和一些藝術家,比如上海畫家夏陽老先生有交遊,他的畫,也間接影響到我對攝影的愛好。

1991年,莫斯科,劉⾹成在地方機關辦公室

我大學的專業是國際政治。畢業前,要選修10-12個課程學分,跟本科的學習毫無關係,很偶然地,選了一科攝影。這個選擇可能也跟我小時候的經驗有關,父親會讓我星期六去學繪畫,但是一筆一筆地畫畫,我好像沒有什麼天賦,不過對構圖還有一點點認識。

為了這堂課,我就拿了一個很一般的相機,跑到紐約59街第四大道的百貨商場,我記得我看到一些無家可歸的人,拍了一個「流浪者」系列,把這個作業交給攝影課的老師瓊恩·米利。

「頻閃攝影第一人」瓊恩·米利

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畢卡索作畫

劉香成向瓊恩·米利致敬之作

圖為時年106歲的“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在寫“中國”

瓊恩·米利在攝影史上很有名,是《生活》雜誌的攝影師,許多藝術家、音樂家、哲學家的經典影像都是他拍的。後來,他看了我拍的無家可歸的老太太,就邀請我去做他的助理。

我跟他在一起有那麼一整個學期的時間,我常常幫他整理文獻,看他拍的布列松16毫米的膠卷電影——布列鬆在紐約唐人街的馬路上跳來跳去。

1978年,上海,⼈⺠公園⻓椅上的青年情侶

每一天跟瓊恩·米利工作完了之後,他就喜歡給他自己倒一杯威士忌,也給我倒一杯,拿一根香蕉、一個蘋果,咬蘋果香蕉的時候,看著牆上貼的圖片,他就會告訴我,怎麼去閱讀一張圖片:一張好的攝影是可以閱讀的,它有一種資訊的持久性。

瓊恩·米利跟布列松先生是挺好的朋友,當年在紐約,布列鬆的公關常帶著他的攝影去找米利,大家像小同學一樣互相去看作品,所以我開始對布列松很感興趣。

多年後,我明白了幾樣事情,有一樣就來自布列松1971年的一篇採訪,那時他已經從事了50年攝影,他說:“我的作品裡面值得你們看了又看的圖片,也就是40、50張。”

劉香成向我們講解照片背後的故事

我就思考,這麼有名的攝影師,他如果從事攝影50年,他覺得耐看的圖片,也就是40、50張的話,我就知道這門藝術的高度在那裡,難度在那裡。

我把兩者的思想,擺在同一個框架裡思考。我覺得瓊恩·米利告訴我,怎麼從生活細節去找到樂趣,要細膩地觀察生活。而布列松先生告訴我,一張圖片如果你可以看了又看,它肯定是在情感上能打動你,它是反映了一個更大的歷史、生活的價值。


1976年,廣州,當地居民於珠江岸邊打太極拳

我是1976年重返中國的。

這張照片是我在中國最早期的作品之一,在珠江的兩岸,我拍了一張普通廣州居民的日常生活,他們在打太極拳。這張圖片,讓我多年來第一次重新閱讀普通人的肢體語言、臉部語言——他們好像有所放鬆,我隱隱覺得,改革可能要來了。就這麼一點點的訊息,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


1980年,上海,年輕⼈在滑冰
1982年,北京,⾸批專業模特兒在北海公園漫步
1982年,河北,北戴河度假區沙灘上擺拍的⼥⼦

回到紐約後,我當年一個蘇州老師,要我去拜訪他在哈佛大學的老同學。我如約去了《時代》周刊在洛克斐勒大廈的辦公室,推開門才知道,他是《時代》周刊的總裁Kelso Sutton。他開門見山地問我,「年輕人,你這輩子想做什麼?」我看他問題這麼直接,也很適合我的個性,我回答他,「我想去北京」。

1978年,身為第一批《時代》周刊的特派攝影記者,我到了北京。去看,去拍攝,去紀實一個時代的巨變。

1980年,北京,中國第⼀例外科整形⼿術
1996年,溫州,在美容室⾥燙髮的⼥⼦們
1981年,北京,北海公園中的時髦女⻘年

那時身為記者,競爭是很激烈的。 80年代,改革開放剛開始。很多西方刊物的圖片編輯,他們對著來自中國的攝影圖片,常常不曉得怎麼進入那個畫面。但他們看到我的作品,好像一看就明白。現在回頭看,對中國的觀察已經是幾十年之前了。

我用紀實的手法,去拍改革開放的過程,它其實是透過無數的小故事累積起來的。從第一例雙眼皮手術,到故宮販售可口可樂、女性燙頭髮。從青年男女談戀愛,到工廠的各個面向。

1980年,北京,四季⻘合作社的農⺠把高麗菜丟到卡⻋上
1983年,北京,東單合作社的工人在人行道上堆新鮮高麗菜

例如1983年我在北京,看到合作社的農民把收割好的大白菜丟到卡車上,我就覺得這場景很像一幅畫。等我拍完,我說:「我也來試試」。結果才知道,一顆大白菜是幾十公斤的,很重,丟一點點就塌下來。

北京人愛吃大白菜,一買就是500斤,擺在陽台上吹乾,吃整個冬天,我覺得在那個時代也很有代表性。如果你去北方,一定要嚐一口他們的豆腐大白菜砂鍋,很香的(笑)。

1996年,上海,藝術家陳逸⻜在⼯作室作畫
1996年,北京,藝術家⻩永⽟於家中工作室
1997年,北京,生於瀋陽的⼥演員鞏俐

當年有機會,像是跟吳祖光先生、侯寶林先生,他們都來到我家裡,教我怎麼去吃大閘蟹,跟我說:「你吃完這個螃蟹,就要寫一首詩下來。」他們看待美食文化的方式,對生活節奏的理解,都釋放給我。

例如和陳逸飛先生,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有一天我和陳逸飛說:「到你家裡,看看你怎麼畫畫。」他就拿了他的顏料盤,叼著他的畫筆,很自如地展示給我一個畫面。

1991年,基輔,擔心通貨膨脹的人們到當地銀行提領存款
1991年,莫斯科郊外,⽼婦⼈在當地社區公益⻝堂吃午餐
1988年,喀布爾,一名蘇聯士兵聞著玫瑰花香

後來,我又身為特派員,被派駐到洛杉磯、新德里、首爾和莫斯科,成為分社的記者。也去了孟加拉、尼泊爾、巴基斯坦、阿富汗。

我發現攝影的另一個魅力,當今很少人有這個機會,像《時代》周刊、美聯社,把我放到不同的新聞分社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你怎麼去看印度,怎麼去看(前)蘇聯?

結果我在一個社會裡面,度過漫長的四、五個春夏秋冬。有這個時間,也有這個休閒,不是去了一個禮拜、去了一個月就離開,我用很多的時間,去和我覺得有意思的人交朋友,把一個社會的層次感,透過畫面表達出來。

劉香成在黃浦江的渡輪上和年輕人聊天

有一次我在倫敦開新書發表會,觀眾裡有一個中國的女孩子,好像有一點在流鼻涕,在哭的感覺,但是我又不敢驚動了整個廳,所以我就不作聲。

演講結束了之後,我坐下來開始簽書,那個女孩朝我走過來。我說:“出了什麼事情?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她對我笑了笑,她說:“我很感動,因為你的照片裡,是我父母一直告訴我中國那個年代的情況。”

1980年,上海汽車製造廠

⼀名女車工在上海牌轎車引擎蓋下工作

這個畫面,是1980年代上海汽車廠的女工,爬到車引擎蓋下面,一鎚一鎚地敲打。

那是在改革開放初期,上海牌轎車是中國唯一一款量產的車款。在此之前,中國祇有三種型號的汽車,其中兩種來自上海牌,分別仿照德國(賓士E180)和蘇聯車,第三種是在北京備受青睞的紅旗牌豪華轎車。

2010年,上海,兩位女士在浦東兜風

另一邊,是新一代的上海時髦女性,正在陸家嘴開敞篷車。這張畫面,我覺得要捕捉到她們兜風時在車裡面的神情,但又要把陸家嘴嶄新的玻璃鋼材大樓框進來,有足夠的景深把它們串在一起,所以也是用很慢的快門。

這兩張照片,有很特別的象徵意義。過去的女性和新一代的女性——我覺得年輕人一看就明白了。

劉香成在上海攝影藝術中心

2014年,我把一家和兩隻小狗搬到上海來,做了一個小小的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其實我拍攝,就是一個小小的包包,有兩部相機,三個鏡頭就可以了。

但也常想起當年在紐約,到底是什麼事情讓我進入攝影?其中之一,就是紐約第五大道的國際攝影藝術中心。我也是去看了攝影展,真正看到那個畫面的時候,才意識到,攝影原來有這種力量。所以我就接受挑戰,用攝影展的方式啟發大家。

劉香成與夫人Karen Smith在黃浦江畔

這幾年,一直忙著我自己的攝影書和上海攝影藝術中心的展覽。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想更活躍地回到攝影上。我挺想拍中國的“一帶一路”,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轉折點。

我總在想,21世紀中國人走出去之後,跟不同的文化接觸,會產生怎樣的畫面?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精力,但是我會努力,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情。

今天很多人問我:“人人都能拍攝的時代,一張圖片需要有什麼樣的內涵,值得你看了又看?”

我想將來會繼續是一個謎。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方法來解這個謎。我相信這個解謎的過程,離不開攝影師的想法和對時代的認知。 (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