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州中半島(Midpeninsula),有一條看似平平無奇的280號州際公路,它蜿蜒穿行於連綿的金色山丘與濃密的橡樹林之間,一側是太平洋的薄霧,另一側是舊金山灣的粼粼波光。
沿途散落著一些靜謐的小鎮——伍德賽德(Woodside)、洛斯阿爾托斯山(Los Altos Hills)、帕洛阿托(Palo Alto)
——這是一片方圓不足30英里的狹長地帶。
但根據福布斯2025年11月的即時資料,
全球排名前十的億萬富豪中,
有一半是這裡的居民:
甲骨文的賴瑞·艾利森、Google的賴瑞·佩奇和謝爾蓋·布林、Meta的馬克·祖克柏,以及輝達的黃仁勳。
這五位科技巨擘合計擁有的財富超過1.1兆美元,相當與一個中等發達國家的GDP。
如此之巨的財富,濃縮在幾個郵政編碼之內,
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現實。
那麼,它是否是技術、資本、人才和文化在全球範圍內流動與博弈後,一個帶有某種必然性的歷史終局?
我們首先來看看這五位巨富:
1,賴瑞·艾利森 (Oracle)
“舊勢力”的基石:
作為榜單中最年長、也最早發跡的科技領袖,艾利森代表了矽谷的第一次浪潮——企業級軟體革命。
他的財富根基,Oracle資料庫,是過去四十年全球商業世界看不見的“作業系統”,通過建立行業標準、繫結大客戶、構築堅不可摧的技術與銷售“護城河”,實現了長期而穩定的現金流。即便在雲時代面臨挑戰,Oracle依然憑藉其在企業市場的深厚根基成功轉型。
艾利森的財富,是“標準制定者”和“基礎設施提供者”獲得長期回報的經典範例。
甲骨文的創始人, Larry Ellison
2/3,佩奇 & 布林 (Google/Alphabet)
資訊入口的“收費員”:
如果說艾利森是數字世界的“建築師”,那麼佩奇和布林就是這個世界的“圖書管理員”和“交通警察”。
誕生於史丹佛大學宿舍的Google,通過PageRank演算法,將無序的網際網路資訊整理得井井有條,並由此掌控了全球資訊流動的總閥門。
這兩位的財富本質,是將“搜尋”這一行為商業化,通過AdWords廣告系統,將使用者的每一次點選都轉化為收入。
這是第二次浪潮——網際網路平台革命的極致體現,其核心是“網路效應”和“資料霸權”。
4,馬克·祖克柏 (Meta)
社交圖譜的“連接之王”:
祖克柏則捕捉到了人類最底層的需求——連接。
Facebook、Instagram、WhatsApp建構了一個覆蓋全球近半數人口的龐大社交網路。他的財富,來源於對人類“社交圖譜”的擁有權,並將這種連接轉化為“注意力經濟”,通過精準廣告實現變現。
儘管近年面臨隱私爭議和向元宇宙轉型的巨大投入,但其財富的基本盤依然穩固,因為他掌握了數字時代最稀缺的資源之一:使用者的線上身份和關係鏈。
5,黃仁勳 (Nvidia)
AI時代的“軍火商”:
黃仁勳的財富爆炸式增長,則完美詮釋了第三次技術浪潮——人工智慧革命。Nvidia最初是一家服務於遊戲玩家的顯示卡公司,但黃仁勳敏銳地預見到,其GPU(圖形處理器)的平行計算能力,將是AI大模型訓練不可或缺的“鎬和鏟”。
當ChatGPT引爆生成式AI的“淘金熱”時,Nvidia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場革命唯一的“軍火商”。
成就這些巨富的,是植根於矽谷獨特的生態系統。
首先是知識溢出效應:
比如史丹佛大學。這所學府不僅是佩奇、布林等創始人的搖籃,更重要的是,它扮演了“思想策源地”和“人才泵”的角色。大學的研究成果與產業需求無縫對接,教授鼓勵學生創業,形成了持續的知識溢出。這種產學研一體的緊密程度,是全球任何其他地區都難以複製的。
其次是資本的“嗅覺”與“耐心”:
沿著280號公路驅車不遠,便是沙丘路(Sand Hill Road)。這裡聚集了全球最頂尖的風險投資(VC)機構。
矽谷的VC不僅提供資金,更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聰明錢”——它們理解技術周期,容忍高風險的失敗,並能為創業公司嫁接頂級的法律、市場和管理資源。
這種資本文化,鼓勵了最大膽、最顛覆性的創新。
還有工程師文化與反叛精神:
與華爾街的金融精英文化截然不同,矽谷的核心是一種“工程師文化”——崇尚技術解決問題、資料驅動決策、組織架構扁平。同時,這裡也流淌著源自6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反叛”血液,鼓勵挑戰權威、打破常規。
這種獨特的文化氣質,吸引了全球最聰明的頭腦,讓他們相信在這裡可以“make a dent in the universe”(在宇宙中留下印記)。
最重要的是,技術本身的特質:
如果說網際網路時代造就了今天的財富格局,那麼人工智慧(AI)革命,則可能將財富集中的趨勢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黃仁勳財富的戲劇性飆升,僅僅是這場大戲的序幕。
很多經濟學家認為,AI是一種“通用目的技術”(General Purpose Technology),其影響力將堪比電力和網際網路。它將滲透到經濟的每一個角落,從根本上重塑生產函數。掌握核心AI技術(如基礎大模型、算力、高品質資料)的公司和個人,將獲得一個放大其智力和資本的“終極槓桿”。
再加上,AI的發展天然具有規模效應和網路效應。更強大的模型需要更多的算力和資料,而這又會吸引更多使用者,形成一個正反饋循環。這極有可能導致市場進一步集中化,財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少數幾個頭部玩家聚集。
Google台灣前總經理簡立峰曾預言:
“這一次的AI,會讓1%的人擁有99%的財富。”
而且,科技財富的累積速度是史無前例的。
黃仁勳的身家在短短幾年內增長了數十倍,就是一個明證。
硬幣的另一面是巨大的波動性,公司市值可能因一次財報不及預期或一項監管政策而蒸發數百億美元。
這是一種與技術突破、市場情緒和宏觀政策高度繫結的“動態財富”。
但問題是,當如此驚人的財富高度集中於一個微小的地理單元時,它所產生的引力不僅會扭曲經濟,更會撕裂社會結構。
聖荷西州立大學人權研究所發佈了《2025矽谷痛苦指數》(Silicon Valley Pain Index),報告顯示,矽谷的貧富差距擴大速度是全美平均水平的兩倍。
0.1%的家庭擁有71%的財富,0.01%的家庭擁有15%的財富,
最富有的少數家庭(報告指僅9個家庭)掌握的財富,甚至超過了底層數十萬家庭的財富總和,而超過11萬戶家庭幾乎沒有任何淨資產。
咱們放在具體的語境下理解就是:
當一位科技巨頭的股票上漲1%時,其個人財富的增量,可能就超過了一個普通社區所有家庭資產的所有總和。
更要命的是,科技財富的湧入,
將本地的生活成本推向了一個又一個“高峰”。
2025年的資料顯示,
一個四口之家在聖塔克拉拉縣的年收入如果沒有達到15.955萬美元(113萬人民幣),就會視為“低收入”家庭。
人民幣換算下來的確很多,但是矽谷有自己的美元——因為在這裡,想要租一套兩居室公寓,年薪至少需要12.5萬美元。
所以你可以經常看到一些超現實的場景:
全球頂尖的AI科學家,他的孩子所在的公立學校可能因為經費不足而無法聘請足夠的藝術老師;
為科技公司提供餐飲服務的廚師,每天需要忍受超過三小時的通勤,因為他無法負擔公司方圓50英里內的任何一處住所;
價值數千萬美元的豪宅旁,可能就停著一輛住著無家可歸者的房車。
這裡,隨時都在“矽谷摺疊”。
造成“矽谷摺疊”的一個根源是:
天文數字的財富,並未能(或者說不能)自動轉化為一個更美好的公共社會。相反,它產生了一系列負面的“外部性”成本。
飆升的房價是所有矛盾中最尖銳的一點。
住房在這裡已經脫離了其居住屬性,徹底淪為一種金融投資品。
尤其是“鄰避主義”(NIMBYism, "Not In My Back Yard")的盛行,富裕的城鎮利用嚴苛的區劃法(Zoning Laws)嚴格限制新建住房,以維護其社區的“獨特性”和房產價值。這在客觀上形成了一道道無形的牆,將中低收入階層物理性地排除在外,加劇了社會隔離與階層固化。
而且很多人不理解的是,矽谷人很富,但地方政府的財政卻常常捉襟見肘。
這很大程度上要追溯到1978年通過的《加州第13號提案》(Proposition 13)。該法案嚴格限制了房產稅的增長率,規定稅基僅在房產易手時才能重新評估。
也就是說,像巨富艾利森這樣長期擁有房產的業主,其繳納的房產稅與其房產的真實市場價值嚴重脫鉤。這項旨在保護老年房主的政策,如今卻極大地削弱了地方政府的核心稅收來源,直接導致對公立學校、公共交通、圖書館等基礎設施的投入長期不足。
最終,隨著生活成本的攀升,那些無法直接參與科技財富創造的群體——藝術家、教師、小企業主、社區工作者——正在被系統性地“擠出”。
但,一個充滿活力的社區,需要多元的人群構成。
如今的矽谷,正逐漸演變成一個只有科技精英和為他們提供服務的底層人員的“啞鈴型”社會,社區的文化多樣性和內生韌性正在悄然流失。
面對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
矽谷的巨富們也給出了他們的解決方案——
“科技慈善”。
比如,以馬克·祖克柏和其妻普莉希拉·陳成立的“陳-祖克柏行動”(Chan Zuckerberg Initiative, CZI)為代表,一種新型的慈善模式應運而生。
CZI並非傳統的非營利基金會,而是一個有限責任公司(LLC)。這種架構使其可以更靈活地進行風險投資、政策遊說和直接捐贈,旨在用營運科技公司的方式——強調資料、效率和規模化——來解決複雜的社會問題,如疾病治療和教育改革。
但是,這種“慈善資本主義”模式引發了深刻的爭議。
批評者認為,它使得極少數未經民主選舉的科技精英,能夠憑藉其幾乎無限的財力,深刻地影響甚至主導公共政策議程。當祖克柏決定投入數十億美元來“治癒所有疾病”時,這個宏大的議程由誰來監督?其優先順序是否反映了最廣泛的公眾利益?
這模糊了慈善與政治的邊界,可能對民主決策過程構成潛在侵蝕。
更尖銳的問題是,
這種慈善在多大程度上是為瞭解決其商業模式本身可能帶來的社會問題?
例如,當Facebook因其在資訊傳播、隱私保護等方面的問題而備受指責時,CZI在教育和醫療領域的善舉,是否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修復公眾形象的“危機公關”角色?
毫無疑問,這些慈善投入是有意義的,
但當財富的權力大到可以自行定義和解決社會問題時,
普通人又真的有改變的力量嗎?
再讓我們回到加州中半島那片寧靜的山丘。
山頂上的那五個人,不僅是成功的企業家,更在事實上,成為了這個時代的“社會工程師”。他們開發的演算法,決定了我們看到何種資訊;他們建構的平台,重塑了我們的社交方式;他們對未來的投資,正在設定人類下一個十年的技術議程。
這種權力,已經遠遠超出了傳統商業的範疇。
因此,社會有理由向他們提出更深刻的問題:
你們的創新,是否在創造價值的同時,也考慮到了其外部成本?
你們的財富,除了用於更高遠的“星辰大海”,是否也願意回饋於腳下這片讓你們成功的土地?
你們所暢想的未來,是否為所有人——而不僅僅是少數精英——都預留了一個有尊嚴的位置?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僅取決於山上的他們,也取決於山下的我們——
作為政策制定者、作為普通公民、作為時代的一份子——選擇以何種智慧、遠見和勇氣,去參與塑造我們的共同未來。 (TOP創新區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