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半導體圈子裡最重磅的消息,莫過於長鑫存儲(CXMT)即將遞交IPO招股書 。
在這個消息出來之前,很多人對長鑫的印象可能還停留在“國產替代”的一個模糊概念上,甚至有人覺得它只是合肥市政府搞的又一個招商引資項目。但當我看到透露出的3000億人民幣(約421億美元)目標估值時 ,我意識到,這件事的性質已經完全變了。
這不僅僅是一次史上最大規模的A股半導體上市案,更是一次中國硬科技資產的“核驗”。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花了兩天時間,翻閱了長鑫的研報說明、歷年融資記錄、全球儲存巨頭(三星、SK海力士、美光)的財報,以及過去三十年DRAM產業的興衰史。
把這些枯燥的資料拉通來看,你會發現一條非常清晰的“國家意志”主線。在這篇文章裡,我不談情懷,我們只算帳。我們要用最冷峻的唯物主義視角,搞清楚三個問題:
在美日韓壟斷了三十年的“鐵幕”之下,長鑫憑什麼敢要價3000億?
在美國的技術封鎖和實體清單下,長鑫那令人咋舌的產能究竟是從那冒出來的?
這場IPO對於三星、美光這些既得利益者,以及對於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國運,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分析長鑫之前,我們必須先理解DRAM(動態隨機存取儲存器)這個行業的本質。
如果說晶片是現代工業的糧食,那麼DRAM就是糧食中的“大米”。它是所有電子裝置——從你手裡的華為Mate 60,到阿里雲的資料中心伺服器,再到特斯拉的自動駕駛電腦——都離不開的基礎零部件。
但是,這碗“大米”非常燙手。 在過去的40年裡,DRAM行業是全球科技產業中競爭最殘酷、屍骨最纍纍的戰場,沒有之一。
上世紀80年代,美國人發明了DRAM,但被日本的東芝、日立用“良率戰”打得丟盔棄甲,英特爾被迫退出了儲存業務。 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初,韓國人三星和海力士,利用“反周期投資”策略——即在全行業虧損的時候瘋狂擴產——把日本人活活耗死。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國家隊”爾必達(Elpida),最終在2012年破產,被美光收購。 歐洲的希望奇夢達(Qimonda),也在2009年資金鏈斷裂,轟然倒塌。
最終,全球DRAM市場形成了一個極為穩固的“三巨頭”格局:三星(Samsung)、SK海力士(SK Hynix)和美光(Micron)。這三家公司常年把持著全球90%以上的市場份額 。
這是一個極其舒適的“暴利俱樂部”。三家企業默契十足:價格跌了就一起減產保價,價格漲了就一起吃肉分紅。對於下游的中國手機廠商和PC廠商來說,DRAM的價格波動就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2017年記憶體條價格暴漲的時候,中國企業幾乎是在給韓國人打工。
這就是長鑫誕生時的背景。 2016年5月,長鑫在安徽合肥成立 。這不僅僅是一家商業公司的誕生,更是代號為“506項目”的國家戰略工程的落地 。
它的使命非常純粹,也非常沉重:在這個被美日韓壟斷的“血海”裡,撕開一道口子,活下去,並把定價權搶回來。
七年過去了,長鑫交出了一份怎樣的答卷? 我們先看最核心的指標:產能。
在半導體製造行業,技術固然重要,但規模才是入場券。沒有規模,你就分攤不掉動輒幾百億的研發成本;沒有規模,你就無法在供應鏈上獲得話語權。
我整理了長鑫從2019年到2026年的產能規劃資料,這條曲線簡直可以用“暴力”來形容 :
2019年9月長鑫首批DDR4晶片量產。當時的月產能(WPM)僅僅只有2萬片 。在巨頭眼裡,這個數字連零頭都算不上。
2020年-2021年經過兩年的爬坡,產能翻了兩番,達到8萬片。
2022年底一期項目達成設計產能,月產突破10萬片。
2024年初雖然面臨外部制裁,產能依然攀升至17萬片。
2025年Q1預計達到20萬片 。
2026年(目標)產能徹底釋放,直指30萬片
從2萬片到30萬片,長鑫只用了不到7年時間,增長了15倍 。
30萬片是什麼概念? 我們需要找個參照物。目前,全球第二大儲存巨頭SK海力士的總產能大約在60萬片左右。也就是說,長鑫要在2026年造出“半個SK海力士”,或者說一個接近美光(Micron)總產能的巨無霸 。
如果這個目標達成,全球DRAM市場的版圖將被改寫。長鑫將從一個“Others”類別裡的雜牌軍,一躍成為全球第四大DRAM製造商,市場份額預計將提升至3.5%左右,超過台灣的南亞科技 。
比數字更讓我感到震撼的,是長鑫擴張的時間點。 大家回顧一下,2022年到2023年是全球電子消費品的“寒冬”。PC賣不動,手機銷量下滑,導致儲存晶片價格暴跌。那時候,三星和SK海力士在幹什麼?他們在忙著減產,忙著削減資本開支,甚至通過“人為製造短缺”來維持價格 。
但長鑫在幹什麼? 它在逆勢擴產。在全行業都在過冬的時候,長鑫依然在按計畫推進二期項目 。
這就是典型的“國家隊”打法——逆周期投資。 普通的私營企業,受制於股東回報和財務報表的壓力,是不敢在虧損周期裡大規模砸錢擴產的。但長鑫不一樣。它的背後站著合肥市政府、安徽省政府和國家大基金。這些股東看重的不是今年的利潤報表,而是未來十年的產業安全。
這種打法極其凶悍,它賭的是一個極其樸素的商業邏輯:當你熬過冬天醒來時,你會發現我已經站在你家門口,手裡拿著和你一樣多的槍。
這時候肯定有人會質疑:光有產能有什麼用?你的技術落後人家那麼多,造出來的全是垃圾怎麼辦?
我們必須實事求是地承認差距。 由於美國在2022年10月實施的出口管制,以及後續將長鑫列入實體清單 ,長鑫在獲取最先進的EUV(極紫外)光刻機,甚至是先進的DUV光刻機方面,都面臨巨大的困難 。
這就導致了一個客觀的技術代差:
競爭對手
三星、SK海力士和美光,目前的主力工藝已經跑到了10-12nm(即1α/1β工藝節點) 。他們能夠生產最高效能的HBM3(高頻寬記憶體)和最高密度的DDR5。
長鑫存儲
目前的主力工藝還在17nm/19nm(即1Y工藝節點) 。雖然有傳聞說長鑫可能跳過17nm直接嘗試16nm,但在缺乏先進光刻機的情況下,物理極限是很難突破的。
從晶片製造的物理規律看,這意味著長鑫的晶片在單位面積的儲存密度和功耗上,天生就比三星的產品要差一些 。
但是,長鑫搞了一套非常聰明的“非對稱競爭”策略。
既然我在微縮工藝(Process Scaling)上被卡了脖子,那我就在架構設計和性能調優上把分數追回來。
在最近的“IC China 2025”展會上,長鑫展示了他們最新的DDR5記憶體產品。其最高傳輸速度竟然達到了8000 Mbps,而LPDDR5X(用於手機)的最高速度達到了10667 Mbps。
這個資料非常關鍵。這意味著,在90%的消費者感知的應用場景裡——比如你打遊戲、剪視訊、或者伺服器運行普通任務——長鑫的產品在速度這個核心指標上,已經和國際一線產品完全對等了 。
這就好比“田忌賽馬”。 我的晶片可能面積稍微大一點(成本稍高),功耗稍微高一點(桌上型電腦使用者不在乎),但我速度和你一樣快,而且我量大管飽,價格還比你便宜。
這就是長鑫的策略:水平飽和(Horizontal Saturation)。 放棄在最高能效、最高密度的前沿陣地(比如頂級AI訓練晶片用的HBM3E)硬碰硬,轉而在主流市場(DDR4, DDR5, LPDDR5)上,用成熟工藝+極致產能,去搞飽和式攻擊。
這招對於三星可能只是撓癢癢,但對於美光來說,卻是致命的。結合美光在中國市場面臨的審查和業務收縮 ,長鑫正在通過這種策略,系統性地接管美光留下的市場份額。
搞清楚了產能和技術,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那個讓很多投資者咋舌的估值數字:3000億人民幣(421億美元) 。
如果不看背景,只看財務資料,這個估值確實“貴得離譜”。 根據招股書和研報的推測,長鑫2024年的營收大約是40億美元。按此計算,其市銷率(P/S)高達10.5倍 。 作為對比:
SK海力士的市銷率只有3.8倍 。
美光的市銷率是4.1倍 。
同樣處於追趕地位的南亞科技只有2.6倍 。
一家技術落後、尚未實現大規模盈利、還面臨制裁的公司,憑什麼享受比行業巨頭高出2-3倍的估值溢價?
這裡有三個深層次的邏輯,是你在華爾街的教科書裡學不到的:
第一,極度的稀缺性與“戰略期權”。在中國未上市的獨角獸名單裡,長鑫是極其特殊的。它是中國大陸唯一一家實現了DRAM自主設計和規模量產的企業 。 在中美科技脫鉤的背景下,長鑫不僅僅是一家公司,它是中國資訊產業安全的“備份硬碟”。 資本市場給出的高溢價,其實是為國家獲得技術主權而支付的“戰略期權價值” 。只要長鑫活著,並且產能足夠大,海外巨頭就不敢隨意斷供,也不敢隨意漲價。這筆帳,不能只算商業回報,要算安全帳。
第二,恐怖的成長性。 巨頭們的增長已經見頂,隨著周期波動,年均增速只有5%-10%。 但長鑫處於爆發期。根據預測,從2022年到2026年,長鑫的營收將從15億美元增長到75億美元,年複合增長率(CAGR)高達50%。在資本市場,高增長永遠享有高溢價。
第三,國家資本的隱性擔保。 這就必須深挖長鑫的股權結構了。 我查閱了長鑫截止2025年底的主要股東名單 :
合肥市建設投資控股(32.5%):這是合肥市政府的錢袋子。
大基金二期(12.8%):這是中央財政的錢。
安徽省產業投資基金(9.7%):這是省裡的錢。
合肥高新建設投資(6.3%)。
把前四大股東加起來,國家資本的持股比例超過了61%。如果算上各種關聯基金,這個比例甚至超過70%。 從2016年到2024年,長鑫累計完成了6輪融資,總金額超過1500億人民幣 。每一輪領投的,都是國家隊。
這種股權結構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即使長鑫在未來幾年繼續虧損,由於它背負著不可替代的國家使命,它的現金流也不會斷裂。這種“大到不能倒”的安全感,在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半導體投資中,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價值。
分析長鑫,永遠繞不開美國。
2022年10月,美國商務部將長鑫列入“未核實清單”(UVL),隨後又將其列入事實上的實體清單,限制其獲取美國技術 。美國國防部更是將其列入“889清單” 。
這看似是滅頂之災,但在辯證法看來,壞事也能變成好事。
美國的制裁,在客觀上為長鑫在國內市場挖出了一條寬闊的“地緣政治護城河” 。
對於中國國內的伺服器廠商(如浪潮、聯想)、手機廠商(如小米、OV)來說,採購美光的儲存晶片已經從過去的“商業選擇”變成了一種“政治風險”和“供應鏈風險”。誰也不敢保證明天美光會不會突然斷供。
於是,美光在中國市場被迫收縮,留出了巨大的市場真空 。 這個真空,誰來填? 只能是長鑫。
長鑫現在的任務非常明確:填補美國競爭對手在中國市場留下的空白。 這是一場典型的零和博弈。根據預測,隨著產能擴張,長鑫將直接承接美光在中國丟掉的份額。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長鑫的產品即使良率還在爬坡,也能賣得出去——因為客戶需要它作為備份(Plan B),甚至作為主力供應商(Plan A)來對衝風險 。
此外,長鑫的崛起徹底改變了全球DRAM的定價權邏輯。 以前,三星、海力士、美光三家坐在一起喝咖啡,就能決定明年記憶體條賣多少錢。如果你嫌貴?對不起,沒貨。 現在,桌子上多了一個不聽話的、產能巨大的、而且不怕打價格戰的中國玩家。 那個屬於巨頭們的“暴利俱樂部”,再也回不去了。如果長鑫願意,它完全可以利用國家資本的支援,在主流DDR4/DDR5市場上發起價格戰,把美光的利潤打到地板上 。
寫到這裡,作為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我必須給頭腦發熱的朋友潑一盆冷水。長鑫的IPO雖然風光無限,但在鮮花和掌聲背後,依然有巨大的隱憂和風險。
首先是HBM(高頻寬記憶體)的生死門。 現在的AI時代,輝達的GPU離不開HBM。HBM不僅僅是儲存,更是算力的瓶頸。三星和SK海力士現在的股價之所以能創新高,靠的就是壟斷HBM3/HBM3E市場。 而長鑫在這方面,落後了至少兩代。 長鑫目前計畫在2025年中期提供HBM2樣品 。請注意,是樣品,而且是HBM2。而對手已經在量產HBM3E甚至HBM4了。 HBM的製造高度依賴TSV(矽通孔)和3D堆疊技術,這些都需要先進的裝置支援。在缺乏EUV和先進DUV的情況下,長鑫能不能搞定HBM的高良率量產,是其技術能力的終極考驗 。 如果不能在AI儲存上通過驗證,我們就只能在低端市場“卷”價格,看著別人在高端市場吃肉。
其次是盈利能力的拷問。 雖然有報告稱長鑫DDR4良率達到90%,DDR5達到80% ,但我們要警惕,這些資料在IPO前夕往往帶有一定的“戰略展示”成分 。在大規模量產(HVM)中,良率每下降1個百分點,損失就是數千萬。 別忘了,長鑫背負著2000億的累計投資,每年的裝置折舊攤銷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如果IPO後業績無法兌現,3000億的市值隨時可能縮水 。
最後是裝置斷供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雖然長鑫通過種種手段(如國產裝置替代、購買非美產裝置、維護現有裝置)保住了現在的擴產節奏,但如果美國進一步收緊出口管制,連舊款的DUV光刻機也不讓賣了,或者限制關鍵的零部件耗材,長鑫的擴產之路隨時可能被打斷 。這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劍。
長鑫存儲的IPO,註定會載入中國半導體史冊。 這3000億的估值,不是為了造富,不是為了讓幾個原始股東套現離場,而是為了打仗。
從合肥的一片荒地,到如今月產17萬片的現代化晶圓廠;從被人嘲笑的“PPT造芯”,到如今逼近美光的產能規模。長鑫用7年時間證明了:在DRAM這個被西方壟斷了30年的領域,中國不是“做不到”,而是“以前沒下決心做”。
這次上市,不是終點,而是一場漫長戰爭的“中場休息”。 有了資本市場的彈藥,長鑫將有能力發動更猛烈的攻勢。但下半場會更難。因為我們已經走出了新手村,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是在無人區探索,都要直接面對巨頭們的刺刀見紅。
但我們別無選擇。 在這個只有第一名才能吃肉、第二名只能喝湯、第三名只能喝西北風的殘酷產業裡,中國必須擁有自己的席位。 長鑫合肥工廠裡日夜不停的機器轟鳴聲,就是我們在試圖扼住命運咽喉時,發出的最強音。 (行業報告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