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給國產劇上了一課



作為一部改編自廣受讚譽、讀者基數極大的原著的電視劇,熱播期的《繁花》扣滿悶雷,“王家衛”這三個字又是完美的導火索,同時挑戰觀眾的直覺和經驗。想安安靜靜看一部劇,竟成了不切實際的事。

30集在體積上已大於王家衛所有長片總和,且無論從什麼角度出發,都有充足且久遠的文本相互對照。早前《漫長的季節》的熱播帶來了新的共識——對於一部作品的評價,一邊倒的好或壞往往價值不高,「把什麼拉到檯面上來以供人們探討」以及「所觸發思考的深度」反而是一部作品是否具備影響力的指標,若以此為標準,《繁花》肯定是過了及格線的。



首先,談論劇版《繁花》是可以脫離原著的——不是「必須」脫離,而是「可以」。

王家衛向來著重虛構,更擅長描繪情感,人物塑造大於故事本身,其電影中的香港60年代往往透過服裝、建築和音樂等細節來重建,但這已是他寫實的上限。

與其說劇版《繁花》追求復刻真實的上海,不如說是王家衛再度痴迷於一個能打通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空間,換言之,其敘述過去的懷舊本能和當代動機是可以基於原著,又不同於原著的。




王家衛《墮落天使》裡的取景地,多數已消失。

如果討厭劇版《繁花》的理由既可以是「曾喜歡王家衛所以失望」也可以是「從沒喜歡過王家衛如今照樣」,就更加無須糾結。觀眾之於《繁花》就像王家衛之於《2046》,我們也能回到2046的房間,感受王家衛風格的變體和延伸,思索它如何滲透在《繁花》之中,又是如何水土不服、功力大減的。

人物獨白一直是王家衛電影的鮮明風格之一,他的人物喃喃自語、懷舊自憐,這一用法雖不算新鮮,但多數情況下不一定會有王家衛的味道,他總是像個自戀的兇手,反覆回到同一時空觀摩“作案現場”,重新雕琢時空。

因為沉迷於精確的日期和時間,《繁花》同樣設定了清晰的時間節點,結合獨白作為錨點捋順非線性敘事,剛好契合回憶程序,角色們(包括觀眾)的情緒、覺悟和反思是被喚起的,而不是被刺激出來,這一點是當下國產劇依靠單薄的視聽思維(往往是閃回+慢動作+濾鏡+特效)難以完成的。


《繁花》多次用老照片快速回顧過去並總結當下,也能連結死亡的事實,此處可參考《2046》裡的死亡現場。


《繁花》處理現實和回憶往往只需要人物的目光指引或是不尋常的時光物件,角色再度體驗情感,而非單純回憶事件,因為情感邏輯總是比敘事邏輯更加複雜,且更接近事件真相。



先是玲子出神,慶生場景似曾相識,緊接著汪小姐回過頭也出神,兩人似是對望,其實進入了同一記憶空間,待回過神來,她們之間的情感有了根系,卻無需解釋。

拋開演員演技不談,阿寶這個角色在設定上其實有先天缺陷。

阿寶是串起所有人物的交叉點,同時也穿著主旋律防彈衣。當獨白帶著任務感,與觀眾之間的曖昧便被削弱,阿寶以相當正確且蒼白的話語描述時代,不自量力地掩飾劇本瑕疵,大量關於商戰的旁白嵌入獨白,擾亂觀眾進入阿寶的內心,也無力解釋情感的演變。是台詞告訴觀眾“阿寶深愛雪芝”,但對其他三個女人的情感,則完全沒有層次感,其實即便胡歌演技再好,也無法修補人物獨立性與功能性對沖所造成的裂痕。

王家衛的人物永遠處於「寄居狀態」。飯店客房和交通工具(火車、汽車、飛機、公車)是抵抗線性歷史的隱喻。

《2046》雖隱喻2046年,卻具象於一間編號為2046的客房;《一代宗師》中的金樓是妓院,卻也聚集了各路武林高手;《繁花》裡的至真園從開業到倒閉,它的命數從來不是秘密,甚至可以說,黃河路就是一個巨大的臨時空間,所有角色的生活都由流離失所驅動。

過去王家衛的電影裡是香港、新加坡、日本、美國和菲律賓;在劇版《繁花》,玲子有東京,汪小姐有27號,李李有深圳,阿寶和雪芝的過去是十三路,而香港,難言是去處還是歸處。



三個位置,三種視野,三個階段。

一個阿寶和四個女人,又是失敗的愛情故事,在結構上劇版《繁花》與《2046》更接近,《繁花》有雪芝、玲子、汪小姐、李李(陳珍),《 2046》亦有露露、白玲、靖雯和黑蜘蛛(蘇麗珍)。

不過差別又很大,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是有慾望的,他幽靈般的愛附著於永不停歇的引誘和享用。

劇中阿寶確實代表了王家衛主角的典型愛情觀,但慾望並不強烈,阿寶對雪芝,玲子對阿寶,汪小姐對阿寶,李李對A先生,情感力度各不相同。女性角色更強烈,於是更精彩。

不得不說,王家衛與普通愛情片套路割席得太過乾淨,他們兩兩錯過,是因為只能以不可替代的方式愛上一個人,女性角色從未陷入雌競,她們的情感歷程會內化成對愛情的感覺和情緒,故而共情彼此的遺憾。在描寫愛情這一層面,王家衛的優勢或許不是「浪漫」渲染,而是不以勾心鬥角和精於計算來衡量人心。



《繁花》中的場景多是區塊狀的,觀眾會跟著不同人物以及他們所佔據的地盤切換視角。張曼玉在《花樣年華》中更換了二十多件旗袍來標記場景和時間的轉換,李李也一樣,《繁花》的服化道不是國產都市劇空洞塑料的珠光寶氣,是有實在功能性的。

《手》裡張震飾演的裁縫師多次出現在華小姐的房子,細節變化都是細微的,他偷聽華小姐的電話,窺探她的生活。而李李的至真園是黃河路的訊息集散地,她的每一次出現都暗示著故事的推進,劇中人物總會回到幾個關鍵性場景,釋放互文潛力,呈現真相多重存在的狀態,讓觀眾去辨認、回憶,甚至對事件產生幻覺,可參考劇中的關鍵情節,無一不簡潔有力、後勁十足。

玲子下定的決心,是由「日本+初到上海的記憶」和夜東京被拆除的畫面交織所塑造的。




金老闆之死,用立體主義手法完美發揮了空間敘事能力——

墜樓之後,把一連串人物反應剪在一起:李李→小江西→眾人→盧美琳→小江西→李李,這些人物處在同一空間的不同位置,其中金老闆和李李的人物關係最弱,但命運啟示連結最緊密,李李看見A先生、自己和阿寶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擁擠的空間,大量湧入畫面的人臉,《繁花》活用前景、鏡面、疊影和畫中畫,時而因太「滿」而顯得嘈雜,可越到後面,細節積聚的能量燒得越旺。

《繁花》的鏡頭語言接近《重慶森林》和《花樣年華》——人物貼得很近,尤其是對前景的瘋狂運用,分別起到不同程度的朦朧、阻隔和氛圍效果。


《花樣年華》大部分鏡頭是在主角公寓的狹小空間和狹窄的小巷裡拍攝的,多使用中長焦段,大量運用前景拉開人物之間的距離,也拉開人物與觀眾的距離。


鏡像、倒影的迷戀自始至終是王家衛的視覺標籤,如果只在構圖華麗層面談論是不夠的。

參考其電影,你會發現王家衛的鏡像和倒影並非用於裝飾空間、突出演員漂亮的臉蛋,而是為了破壞和擾亂時間感。透過場景、攝影和剪輯技術的配合,過去、未來和現在共存,變得難以辨認。

來看幾組對比:


《花樣年華》(上圖)《繁花》(下圖)


《繁花》(上圖)《花樣年華》(下圖)


《手》(上圖)《墮落天使》(下圖)



人物的疊影鏡頭在《繁花》中無所不在,它是隨著劇情氛圍不斷變化的,幅度越大,人物情緒越極端,或暗示劇情拐點(上圖)
(下圖)《墮落天使》也用疊影表達孤獨和神秘感。


《花樣年華》甚至沒有給周慕雲和蘇麗珍的原配鏡頭,「隱藏人物」的分寸感在《繁花》裡也有迴響。

陶陶的妻子在最激烈的衝突戲份也沒有鏡頭,A先生則多次以背影出現,李李這個角色並沒有獨白加持,是不可復得的喪失感放大了她的孤獨和執念,其情感之濃烈更依賴合照減去一人的殘忍反差。



陶陶的妻子「執行家法」只露出手,A先生則以背部示人

影像是與持續性時間打交道的藝術,單一鏡頭或是鏡頭序列都在維持時間的連續性,不過王家衛電影最為經典的用法即搭配“降格+抽幀”,透過讓人物運動和空間發生關係,從而傳達抽象的時間觀。雖說這些手法在《繁花》中已顯得有些陳腔濫調,但王家衛的視聽魔法仍在生效。

抽幀(Step-printing)不是一種拍攝手法,而是可靈活運用的後期手段,抽幀允許對特定幀進行操作,可將任一幀進行不同次數的重複,充分結合導演意圖。

區別於升格拍攝帶來的慢動作鏡頭,抽幀將觀眾對運動的正常感知轉移到了“瞬間”,帶來時間的不連貫,降格拍攝則帶來動態模糊,所以這種結合往往能定格風格化的動作,改變我們對速度的感知,會覺得「既快又慢」。


經典的《重慶森林》開場,這個片段最終呈現的長度與現實世界是一樣的,沒有加快或減慢。


尤其需要說明的是,王家衛不是只會抽幀,抽幀也不只是用在固定場景(否則將會看起來很寶萊塢和「五毛特效」),抽幀也不同於後期因技術局限而導致的「掉幀」(但如果你真看著不舒服,也無法理解導演意圖,你說掉,那就掉吧)。


《旺角卡門》的打鬥畫面和愛情戲,顛覆了觀眾對劇情高潮必須流暢的預判。



《重慶森林》,前景人物的移動速度是加快的,人的動作是常速的,為實現這一點,肢體運動必須非常緩慢。可以感受到人物被封閉在自己的時間裡。


《墮落天使》結合廣角鏡頭,讓背景虛化的人物顯得特別遠,創造出更疏離的空間。


在《繁花》裡,很多角色都拿到了這專屬的數秒。


其實我同樣喜歡王家衛電影中對簡潔動作的拆解,這時往往是一個人物、一個空間,沒有動態模糊,只是單一、平凡而緩慢的肢體動作和恍惚的時間感。




《2046》中的王菲

《手》中的鞏俐

都被拍出了這種簡潔恍惚的時間感


王家衛是變速大師,他最好的視聽呈現經常是組合拳,雖然《繁花》是對王家衛個人風格的極致延續,卻不再具備那些兼具實驗性和風格化的瑕疵。




《阿飛正傳》中,跟隨配樂聲起,張國榮的速度變慢,畫面變暗;《春光乍洩》人流從慢動作變為常速。都是因為手動調整了快門速度和光圈,並造成曝光的閃爍。對觀眾來說,這些恐怕不是缺點。《墮落天使》中,用不同速度處理兩次駕駛。



慢動作往往有神奇的漂浮感:

《花樣年華》的蘇麗珍與周慕雲、

《繁花》的李李和寶總。



甚至是跳躍感。

如果說王家衛的「卡頓感」是能明顯被觀眾感知的,那麼「流暢感」,往往被我們意外享受,很難發現。

其實在《花樣年華》,激烈的效果不再頻繁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有意放慢的動作,再結合音樂、場景和構圖,能將分離,人物對時間的內在感知與外在世界時間之間的差異,是造成分離的根源。



《花樣年華》相當流暢,鏡頭滑動,用一堵牆連接了兩個空間,在《繁花》這樣的手法也多次用於對話場景,用於濕潤乾巴巴的正反打鏡頭。

最後一次阿寶和李李吃火鍋,不只是攤牌、談往事、試探,還要交代雪芝的死。阿寶入鏡便是坦蕩的,李李特寫的前景隨著運鏡一點點消失,而後在傾聽過程中卸下心防,朦朧的前景帶有一點動情的暗示。

阿寶邊敘述邊隨火鍋符號墜入另一個空間,望向雪芝的葬禮,共情悲傷後,李李的朦朧前景也褪去。這一段相當流暢,是大師級的。

再對比阿寶與林太談判,從始至終,兩人沒有出現在同一畫框。阿寶和強總第一次過招用了鮮紅的前景,並將同一空間進行切割,以此傳遞人物之間的忌憚和危機感。


阿寶在談判中沒有優勢,大多時候鏡頭平視/俯視阿寶,仰視林太。



除了前景,兩人的肢體動作,菜餚的不同都有對峙意味,細節滿分。


有別於一般國產劇,王家衛用配樂很少煽情。

《花樣年華》裡《Yumeji's Theme》多次出現,但音樂並不附著於影像,相反,因為是缺乏情緒解讀的慢動作,影像反而飢渴地需要被賦予基調,配樂的進入往往是為了填補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深度,也是為了打破時間流,創造出新的時間感。


Yumeji's Theme (節目),梅林茂 - 花樣年華 原聲大碟

《花樣年華》樓梯邂逅,慢動作在配合音樂

王家衛使用配樂有主有次,主題曲的重複起到了詮釋電影整體情緒的作用,其他配樂常被用來識別角色


California Dreamin',The Mamas - If You Can Believe Your Eyes And Ears


每當《California Dreamin'》響起…

所以,我們總會想起王菲。

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 (TV Version),小田和正



汪小姐和玲子在《繁花》中也有自己的主題曲。小田和正這首《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不知穿透了我幾層回憶,現在它暫時屬於馬伊琍。

劇版《繁花》大量運用了這些技巧,但不是在所有時刻都能合理匹配,故而不能充分生效。

我相信王家衛仍是自己領域的大師,甚至有所超越,但當無法應對所有題材,便只能偷渡到曾經的安全區,所以他拍商戰仿製了《一代宗師》的江湖,可是數字比招數更抽象,更難駕馭,身為觀眾不得不深感無力。當然,這也是阿寶人物形象扁平的另一個原因。

《繁花》無比強調時代背景,似是與時代撲個滿懷,事實卻是徒留殘缺的迴響,這就要看觀眾能否辨識並接受。

我無法否認《繁花》的結局與《漫長的季節》一樣,瀰漫著蠱惑人心的幻象,國產劇的結局從來不屬於一個逝去的時空,而是對今天的我們喊話,餵一顆連花清瘟般的定心丸,如此關照被架空的當下,真是太掃興。



王家衛拍《繁花》,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拉高這個短視市場的平均水準,不過確實沒想到「高級/土/裝逼」會成為起初拉扯王家衛風格的原罪之一,這讓我開始重新思考「觀眾究竟應該在一部影視作品中獲得什麼」的問題。

其實給大眾看的作品(不是學院、評審、競賽、菁英),體驗更高品質的人類情感、理解更複雜的人性應是對一部作品最基本的要求,困於對角色的道德批判,市場便會滋生更多殺伐不休的狗血劇情,維持刻板印象,則處處有符號角色出現。沉浸在強目的導向氛圍太久,終歸會消耗真實的生命體驗。

《繁花》完美與否已是一個過去式的問題,但它留下的失落感如此真實,不僅惋惜導演、演員、觀眾的時間,也厭倦我們對經典的執著崇拜和對當下創造力的否定情緒。如果同期有更多好作品出現,或許人們就不會那麼在意一部《繁花》;如果不是喪失了現在,就不會用過去界定現在。

歸根究底,身為觀眾的「鬆弛心理」不該取決於對一部作品的評價是好是壞,而是應該取決於我們是否對更好的作品抱有期待,而王家衛的《繁花》多多少少帶來一些期待,即使這種期待似乎是無望的,而抱著這樣期待的人,又還剩下多少呢?(陀螺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