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烏地阿拉伯的『改革開放』,將引領中東經濟走向一個新時代。 ”
2023年之前,鄒慧不會想到會在沙烏地阿拉伯創業。
她先前在杜拜工作創業10年,在她的印象:儘管沙烏地阿拉伯是中東和阿拉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GDP份額佔中東超20%)、國土面積第一、有3,600萬人口(阿聯酋只有1,000萬人口),但長期閉關鎖國,是全球少有的不開放旅遊簽證的國家,連電影院都被禁止。
尤其是女性處於被「圈養」的地位,不論本地或外地女性都要穿黑袍子,不允許女性開車,不允許獨自參加商務活動,大街上時不時還會躥出「宗教警察」。
如今,這些障礙和隱憂大都不復存在。沙烏地阿拉伯在2019年開放旅遊簽證,並計畫在2030年將旅遊業對國內生產毛額的貢獻率從3%提升到10%以上。它在2016年推出的雄心勃勃的「2030願景」中也強調,女性在勞動力組成中的佔比從22%增長至30%。且2022年便達到37%,早已超額完成。
2022年,沙烏地阿拉伯GDP成長率達8.7%,跑贏印度,掀起了中東經濟熱。根據聯合國世界旅遊組織的數據,沙烏地阿拉伯2023年吸引國際旅客規模達到2019年水準的156%。
所以,類似鄒慧這樣的「迪漂」蠢蠢欲動,殺入沙烏地阿拉伯的相當常見。此外,關注出海的中國創業家也把沙烏地阿拉伯、阿聯酋等中東「土豪」國列為必選打卡點。用多位知情者的話來說,中國考察團是「井噴式的」「幾乎每個禮拜都有」。
總結多位中東創業家的話來說,大廠進軍的有之、國內經營乏力尋求出海的有之,國內融資乏力找錢的有之,打算在下沉市場做實體生意的有之,走馬觀花的走之……魚龍混雜,但欣欣向榮。
2022年底,鄒慧辭去華為中東非區域線上商城(2018年成立)的營運負責人工作,趕巧就碰上了沙烏地阿拉伯「經濟改革」。
「剛開始來時候就沒幾家家餐館,過去一年就蹭蹭冒了蠻多家,有川菜館,有湘菜館。奶茶店也是。當時有朋友要做奶茶的項目,摸了一遍底,有中國台灣、大陸、菲律賓品牌,大陸品牌並不明顯,過去一年三四家大陸品牌奶茶店開起來了。”
據她觀察,以前中國人考察中東,主要做跨境電商、遊戲等線上項目,如今更多人是找機會落地實體項目。而最快落地的一批人都是在本地有一定人脈資源的人。
由於她的丈夫在沙特有一些生意積累,所以她很快在利雅得拿了1000個平方的直播基地,開起了MCN機構,並在去年5月份成為剛入駐沙特的TikTok的第一個電商服務商。
另一位「迪漂」李麗是中東兩大電商平台亞馬遜(2017年透過併購Souq進入中東市場)、Noon(2017年成立)的本土賣家,做了四、五年。
她告訴小巴:「身邊很多朋友都想去沙烏地阿拉伯做這做那。」她也打算把在杜拜做的實體專案——大理石切割相關的工具店,複製到沙烏地阿拉伯。
在人們眼中,沙烏地阿拉伯儼然與「土豪」國家掛鉤。2021年,沙烏地人均GDP為2.35萬美元,是中國的兩倍。
從利雅德的生活成本來看,可能稍高於國內一線城市。「我早上去買一個包菜,一個人民幣要十幾塊錢。」鄒慧說。從企業成本來說,也並非經營窪地,鄒慧公司有近二十個員工,基礎崗的月薪為6,000元沙烏地裡亞爾(約12,000元人民幣)。「現在的挑戰是燒錢快,與時間賽跑。”
而具體到衣食住行方面,則可見網路經濟和交通等基礎建設明顯不足。
這方面,在利雅德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情況值得補充:電商平台的產品豐富度、送貨時效性均明顯不及迪拜;外賣方面,平台少、沒有中國外賣平台參與,基礎派送費較迪拜貴2 —3倍;地鐵仍在試運營,公車網路還未完全普及,搭計程車價格較貴,例如市區15公里以內在人民幣80元左右。
相對應的是,實體商業較發達。「街邊有很多五元店、十元店,主要是日用品的集合店。阿拉伯人家里人多,採購非常大,全部是一個大推車全部塞滿。買牛奶一次買五六大罐。 ”鄒慧說。
所以,李麗對於在沙烏地阿拉伯開展電商計畫保持謹慎。「在沒有想清楚之前,我不會貿然去沙烏地阿拉伯。」例如,她做過一定研究,表示沙烏地阿拉伯「(由於相關基礎設施不足)電商綜合費用是杜拜的2—3倍」。論整體的消費能力,「沙烏地阿拉伯亞馬遜的數據也不如阿聯酋的好,3000多萬人口可能還比不上阿聯酋的1000萬人口」。
背後突出原因還包括:過度依賴能源產業,壓抑了其他產業的發展。截至2023年12月底,沙烏地阿拉伯股市中能源產業市值比重超過70%,其他產業的市值份額均不足10%。
當然,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這是一片充滿發展空間與想像力的藍海市場。李麗也提到,3C產品、日用商品、建材等普適性品類的需求量肯定比阿聯酋大很多;電商平台Noon在沙烏地阿拉伯更受歡迎,原因是它的阿拉伯(阿聯酋地產商、沙烏地阿拉伯主權基金PIF投資)背景,比亞馬遜更本土化。
「現在沙烏地阿拉伯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引進各種計畫。以至於有些人抱怨,上面政策制定下來,下面還來不及落實。」李麗說。
沙烏地阿拉伯的經濟轉型並不意外。
◎ 首先是自身的困境,這是眾所周知的,即石油與天然氣的依賴症。沙烏地阿拉伯為全球最大的原油出口國,石油儲量居全球第二位。天然氣儲量居全球第六。
根據2022年Q1的沙烏地阿拉伯統計局數據顯示:原油和天然氣活動對沙烏地阿拉伯GDP貢獻率最高,達到了32.4%。
主要影響在於GDP成長率和財政收入波動性明顯。例如,相較於2022年8.7%的GDP高成長率,2023全年GDP則是年減0.9%,是2019年以來首次全年下降。主要是因為石油減產。而石油收入佔政府財政收入的比例長期處於70%—80%的高點。
如此成了沙烏地阿拉伯「2030願景」應運而生的核心推力。
「我們絕不會任由我們的國家受到大宗商品價格波動或外部市場條件的擺佈。」「2030願景」的總設計師、沙烏地阿拉伯王儲小薩勒曼2016年全面掌權時宣稱。而全球疫情結束後的2023年則成了全面落地加速期。
◎ 其次,阿聯酋和杜拜做好了「榜樣」。用一位杜拜電商創業家的話來說,「他(指小薩勒曼)想在幾年內趕上杜拜,甚至超過杜拜」。
先說阿聯酋,阿聯酋為全球第七大石油生產國,石油和天然氣儲量均為全球第八。但石油出口額佔GDP的比例一直在降,截至2021年,石油出口金額佔GDP13%,而同期沙烏地阿拉伯佔比約24%水準。近年來,非石油貨物和服務對外貿易總額則不斷刷新紀錄。
杜拜是阿聯酋的六個酋長國之一,在石油經濟氾濫的中東是一朵奇葩,支柱產業為旅遊業(GDP佔比超過20%)、金融保險業(GDP佔比為15%)、服務業、物流業、科技業,對標的是紐約、倫敦、巴黎、東京等國際頭部城市。
根據日本機構「2023年全球實力城市指數」排名,以吸引人才、資本及企業等綜合能力為標準,杜拜則排名全球第八,高於柏林。而上海、北京則是排在15和17名。
可以發現,小薩勒曼的經濟改革行動處處對標阿聯酋、杜拜。除了大力發展旅遊業外,「2030願景」還包括:將非石油出口占非石油GDP的比例從16%提高至50%;將外國直接投資佔GDP的比重從3.8%提高至5.7%;將私營部門對GDP貢獻從40%增至65%;中小企業對GDP的貢獻率從20%上升至35%…
一言以蔽之:大力發展以能源產業為主體的國有經濟(以全球市值穩居前三名的沙烏地阿美公司為代表,國有經濟佔近50%)以外的私營(民營)經濟。
◎ 第三,致力於沙烏地人完全掌控的經濟產業。這可能是小薩勒曼比之阿聯酋更顯著的野心。
例如,阿聯酋1017萬人口中,外籍人口占88%,雖然有阿聯酋人口不足的原因,但也形成了勞動市場開放程度高的特徵。
此外,卡達、巴林、科威特、阿曼的外籍人口比例分別為85%、55%、66%、43%(這六個國家為海合會成員,這是中東最有影響力的政治經濟組織) 。
而沙烏地阿拉伯把外籍人口控制在40%以下,在促進市場經濟的同時,也著力提高本國人口的就業率和市場參與率。沙烏地阿拉伯政府對不同產業企業的沙烏地阿拉伯的人口占比有嚴格規定,一般來說越高精尖的產業,要求越高,例如金融業達到85%,而物流業則只要求10%。
另一方面,限制外籍勞工。其工作許可費用高昂,達到每年9,800沙特里亞爾(近2萬人民幣),變更職務需額外費用。
此外,沙烏地阿拉伯將從2024年開始停止與區域總部設在沙烏地阿拉伯以外國家的公司、機構或主權基金等簽署合約;沙烏地阿拉伯對外資貿易公司的最低註冊資本金要求為3,000萬沙烏地裡亞爾;特定物資必須透過指定本土供應商採購,以至於造成成本大幅上升,如變壓器價格是國內的數倍。
所以,一位在沙烏地阿拉伯從事燈具貿易多年,員工近百人的廣東人對小巴的總結就不意外了:「在當地的資源(身分)決定了你在那邊能不能做好生意。」「你沒熟人的話,關鍵決策角色的面都見不到。”
我們不妨作一個基本總結:沙烏地阿拉伯的“改革開放”,以及沙烏地阿拉伯、阿聯酋作為中東經濟核心“扛把子”碰撞出的經濟火花,將引領中東經濟走向一個新時代。
當然,沙烏地阿拉伯的經濟結構過於傳統和國有經濟過於強勢,由此形成了方方面面的龐大的利益集團,是不言而喻的。
這方面還可以舉例:中國企業在沙烏地阿拉伯存在感並不強,商場裡常見的只有華為、小米、Hibobi等少數品牌,在沙企業主要是工程建設相關的國企、央企。
鄔慧透露:「這邊的通路商是很強勢的,基本上背靠本地的大家族。華為一開始也是跟這些大通路商合作才能進去,後來全球影響力到了一定程度、業務升級才搞了線下品牌店。”
「如果想做大生意,肯定是要跟皇室稍微掛上鉤的。國王管理國家一切,掌握著國家的經濟命脈。大家族、王子就掌握著國家的各個不同的產業。你要往上走,還是要去跟皇室攀關係。」李麗說。與之對應的情況便是,「政策變動太快」。
此外便是商業文化精神和政府服務能力薄弱,用一位當地創業者的話來說:“沙特整個營商環境氛圍以及政府人員的服務意識及能力,距離迪拜5—10年。 ”
「跟你講個笑話,他們常說的一個口頭禪是『伊莎拉',相當於真主保佑,一切有真主的安排。你預期一個業務是本週完成,但可能三個月都還沒搞定。因為它政策和流程都可能是不規範的。”
在2020年世界銀行營商環境指數排名中,阿聯酋排在16位,在中東位居第一,中國排在31位,沙烏地阿拉伯在62位。
當然,不必看衰。它們都會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下被削弱、被改造。
杜拜就是一個顯著的案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宗教文化的削弱:在杜拜,雖然公共場合不能喝酒、電商平台不能賣酒,但是線下有買酒的地方,所以喝酒不是難事。儘管電商平台不能賣成人用品,但到公共沙灘上,會發現很多人穿比基尼,完全不被限制。
尤其是,代孕、試管嬰兒合法,開放賭場箭在弦上,以至於李麗調侃說道:“講得不好聽一點,為了錢,老子什麼都能幹。”
鄒的公司年輕人居多,她也發現了沙烏地阿拉伯年輕人對新潮時尚的追逐。「人家雖然穿著黑袍、整個遮蓋起來,但在洗手間碰到,頭髮染的都是灰色、藍色的。」此外,他們「哈韓」,也對新中式的漢服、旗袍感興趣。
毋庸置疑,阿聯酋、沙烏地阿拉伯的經濟自由化及消費現象,加之卡達世界盃、C羅加盟的沙烏地阿拉伯足球聯賽等近年被津津樂道的運動盛事,都可視為中東世俗化進程的顯著部分。
自2021年以來,沙烏地阿拉伯主權投資基金PIF還在包括足球、電競、高爾夫、F1賽車、網球、摔角、拳擊、板球和賽馬在內的多個運動項目上的投資超過了63億美元。加上沙特阿美在體育領域的投資,總計超過100億美元。
「沙烏地阿拉伯在過去十年中因各種事件而備受爭議,例如記者卡舒吉的遇刺案、沙烏地阿拉伯軍官在美國軍事基地的攻擊事件、與也門的衝突,以及在宗教之下長期存在的人權問題。在這種背景下,沙烏地阿拉伯體育成為重塑和改善其國際形象的途徑。」出海全球化智庫EqualOcean中東分析師劉源對小巴說道。
或許可以預見,在中東這樣以君主專制國家為主導的“封建地帶”,隨著不可避免的經濟自由化程度提高,勢必也會“無情地斬斷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 ,大踏步融入世俗化的全球浪潮。(吳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