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菲律賓,你會想到什麼?大概率是海島度假,或是菲律賓女傭。
也因此,筆者也常聽到這樣的說詞:「你知道嗎?菲律賓是母系社會。」有時候人們也會說,印尼和越南是母系社會,「因為都是女性在工作養家啊」。
這當然是誤用了「母系社會」概念,但卻反映出一個現象:在東南亞,有大量女性出門工作,並成為家中的重要經濟來源。
其實,在「菲傭」的金字招牌之外,菲律賓也大量輸出其他勞工,他們會進入製造業、建築業、漁業、農業等勞動力密集型產業。這些「海外菲律賓移工」不僅降低了菲律賓的整體失業率,也對菲經濟貢獻良多。
如今,菲律賓是東南亞第四大規模的新型工業國家,但國內貧富懸殊問題、地理和世代差異問題依然突出。所以不少人即便有著不錯的教育背景,還是決定出國工作。
疫情之前,菲律賓常年輸出約200萬名勞工。在疫情爆發的2020—2021年,這個數字驟減到40萬人,而到了2023年,又升至233萬人。
菲律賓得以成為“移工大國”,與其殖民地歷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早在西班牙殖民時期,菲律賓勞工就在遠洋漁船上擔任船員。到了美國殖民時期,菲律賓又成為美國夏威夷和太平洋沿岸領土上主要的外勞來源。二戰期間,美國海軍招募了大量菲律賓男性,其中許多人退役後便取得美國公民身分。除此之外,菲律賓也向美國輸出了大量的專業護理人員。可以說,殖民體制為菲律賓帶來了大量海外工作機會,並替獨立後的菲律賓打下了人力出口的基礎。
二戰結束隔年獨立的菲律賓,繼承了美國殖民時代完整的工業體系,曾經相當富裕。
然而,馬可仕20多年的專權統治,讓菲律賓經濟裹足不前。為了緩解國內飆升的失業率,馬可斯政府於1974年啟動“勞工出口政策”,鼓勵本國人出國打工——剛開始主要去中東,那些石油富國正缺工程師和建築工;到了1980年代中後期,新加坡、日本、韓國、中國台灣、中國香港,日益成為菲律賓移工的主要流入地。
目前菲律賓的全國人口超過1.17億人。有約1200萬菲律賓人(僑民+移工)長期生活在外國,構成全球第三大海外移民族群。曾經,這些人光靠海外匯款,就貢獻了菲經濟總量的10%左右。
疫情前,菲律賓的經濟成長連續8年維持在6%以上;2020年遭受新冠疫情的衝擊,降至負9.52%,2021年恢復到5.7%,2022年高達7.6%;由於高通膨等因素掣肘,2023年回落到5.6%。
新冠疫情極大約束了菲律賓移工的外流和彼此間的互動,如今這一因素已不復存在。菲央行表示,2023年海外菲律賓個人匯款創下歷史新高——個人匯款金額為372億美元,年增3%,佔經濟總量的8.5%、國民總收入的7.7%。所以不奇怪,菲律賓國內又開始以「當代英雄」「民族英雄」等稱呼,來恭維海外菲律賓移工。
「出國工作」看似夢幻,但「英雄」光環的背面是陰影:海外移工常常會面臨同工不同酬、超時工作、積欠薪資、無處申訴的職業災害,以及不良雇主的打罵虐待等問題。雖說海外工作讓菲律賓人開闊了國際視野,但許多人(尤其是女性家務工)犧牲了與孩子、家人相處的時光,隻身在外打拼幾年甚至十幾年。
台北的中山北路一帶,素有「小馬尼拉」之稱——僅限於週日。
每到菲律賓移工放假的周日,這裡便換了副面貌:一早,聖多福天主堂內便滿是禱告的人;午餐時分,菲式小食店飄散出香氣;換匯所、雜貨舖、菲式美容美髮店、各色由菲律賓人經營的小攤販,都於這一天開開心心、熱鬧鬧鬧地舖張開來;從傍晚開始,大家便開始喝酒、唱歌,和朋友或愛人相聚,放鬆疲憊的身心。而到了晚上9時,人潮逐漸散去。
筆者認識莎拉大約是在6年前,彼時她替在台灣工作的加拿大白領家庭工作,工作內容是帶3個學齡前兒童、煮飯、做家事等。莎拉每週日都可以休息,薪水也比一般的看護工來得高。
來台灣工作之前,莎拉也曾在新加坡和中東工作。莎拉說,自己比較喜歡在東亞工作,至少更有穿衣自由,雇主也更和善。但她也坦言,相較於歐美雇主,亞洲雇主並不那麼尊重家務勞動本身的價值。
其實在新冠疫情之前,因為雇主要調職,莎拉便在煩惱合約的接續問題。回到菲律賓後,莎拉遇到新冠疫情,無法出國工作的她,在親戚的家庭工廠工作了3年。直到2023年,莎拉才得以再次出國,前往中國香港當家庭幫傭。
「如今我每天只有6~7小時的休息時間,很累,但沒辦法,這就是海外移工的生活。但像我這樣一個沒有完成大學學業的單親媽媽,在國外工作能夠對我的家庭提供巨大幫助;對我的國家也是,我們貢獻了大量外匯。
其實很多菲律賓家事都有著和莎拉類似的背景:單親媽媽、大學肄業、需要獨自撫養家裡2個以上的孩子。我曾好奇:為何菲律賓女性有高肄業率和單親率?
菲律賓朋友辛西亞告訴我:「因為年輕的時候我們會戀愛,會不小心懷孕,而一旦懷孕,就會被退學。」菲律賓是天主教國家,不允許墮胎,女性也會因為懷孕而必須結婚,並開啟她們的“生育之旅”,直到有一天,丈夫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女性為了自立,會將孩子寄養,獨自踏上出國的「旅程」。在移工社群中,這樣的故事俯拾皆是。
「我老公外遇,我就出國工作了。現在我很開心,我養我的小孩,再存錢蓋自己的房子。」電話那頭,詹妮一邊笑,一邊替雇主準備晚餐。她現在每個月寄1.5萬台幣(約合3300元人民幣)回去給妹妹,妹妹幫她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
當然,也有恩愛夫妻共同打拼的故事。 Ann自2009年起就在國外工作,在此之前,她是全職主婦。 Ann剛開始在中東工作,2015年來到台灣當家庭看護工,照顧年邁的長輩。 Ann的三個孩子在菲律賓讀大學,她每個月賺2.5萬新台幣,會匯2萬新台幣(約合人民幣4500元)回去,充當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 Ann的丈夫在菲律賓當私人保鏢,月薪是1.5萬比索(約 2000元人民幣),丈夫的薪水用來支付家裡的水電、網路、飲食等開支。
如果有選擇,這些遷徙的「媽媽們」更願意待在家鄉,和自己的孩子們待在一起。無奈菲律賓工作機會少、薪資低,對於有一家老小要照顧的「媽媽們」來說,出國工作是「無奈但最優」的選擇。
「如果菲律賓的薪水再高一點,我會想留在菲律賓工作,這樣可以照顧我的小孩。」珍妮肯定地說。
菲律賓移工在海外遇難的新聞,常見諸報端。
2021年,菲律賓移工在沙烏地阿拉伯遭到拖欠薪資和虐待,菲律賓政府在當年11月停止移工赴沙烏地阿拉伯工作的申請。這個禁令一直到2022年的11月才被取消。
2018年2月,科威特警方接獲報案:有人在一間空屋的冰箱內,發現了一具滿身是傷的女屍,受害者為一名29歲的菲律賓移工。被發現時,她已經被塞在冰箱冷凍庫一年。事發後,菲律賓政府也立刻停止了移工赴科威特的工作申請,時任總統杜特蒂還緊急向航空公司下令,在72小時內將「受苦受難」的同胞接回國。
1991年,菲律賓幫傭Flor Contemplacion在新加坡遭絞殺一案,曾影響菲律賓和新加坡兩國的外交關係。菲律賓幫傭Flor被認定謀殺另一名菲律賓幫傭和她所照顧的3歲男孩,被判絞刑。然而,菲律賓人認為整起事件欠缺公平審判、漏洞百出。
這樣的案例雖極端,但也只是冰山一角,而隱藏在水面下的,是無數海外菲律賓移工的辛酸血淚。
筆者認識保羅的時候,他剛從一場小小的工傷中恢復。他伸出右手,右手中指明顯比左手中指短了一小截。 「上個月被機器切到,還好我手收回得快,不然我的手指就沒了。」他笑著說,「我和我媽媽視訊聊天的時候,她還說這是『可愛的手指'(cute finger)。
在認識保羅的時候,我還認識了他的朋友艾倫。沒隔幾天,艾倫就傳來一張滿手是血的照片──手掌被機器螺旋葉割傷,所幸也只是皮肉傷。隔天雇主就要求他繼續工作,他說自己心神耗弱,感到十分沮喪。
保羅和艾倫都來自菲律賓北部的呂宋島,那裡風景明媚,也是菲律賓移工輸出的重要省份。保羅學的是飯店管理,但大學畢業以後,只能在飯店當清潔工。他說,很多人大學畢業都只能從基層做起。保羅後來在馬尼拉輾轉做了許多工作,服務生、廚師助理、清潔工等等,但都是契約工,且薪資低廉。
保羅的母親有三任丈夫,第一任丈夫(也就是保羅的親生父親)拋妻棄子離家出走,第二任丈夫亦然,所以保羅的母親生下第二個女兒後,也踏上了出國工作的征途。直到後來嫁給第三任丈夫,她才安定下來,溫柔勤奮的繼父供保羅念完大學。
直到有一天,繼父因為心臟病發瀕死家中。死前繼父拉著保羅的手,要他好好工作,有機會就出國去工作。身為家中長子,保羅決定扛下養家的重坦,四處借貸湊足中介費,成為菲律賓移工「大軍」中的一名工廠工人。
保羅的夢想很簡單,賺到錢後回家買地、蓋房子、養豬,和愛人結婚,然後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你希望未來的孩子做什麼工作?」我問保羅。
「如果菲律賓有足夠多工作機會,當然希望他們在自己的國家生活。但如果不行的話,也可以出國當移工啦。」保羅回答。
成為海外移工,似乎早就成為菲律賓人未來職業生涯中的選項。然而,如果國家經濟強盛,國民能在自己的家園安居樂業,誰又希望出國討生存呢?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