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血為生,這種事聽起來似乎更應該發生在某個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如今,美國是全球最大的人類血漿出口國,佔世界市場的70%,在美國出口商品總額中佔比3%,超過了大豆和AI晶片。
這種情況似乎違反了我們的常識。血液的唯一生產方式是人體。在我們的印像中,賣血往往是窮人維持生計的最後手段。
論人口,全世界有14個國家超過了一億。除了美國和日本,其餘12個都屬於經濟較貧困的第三世界國家。
根據自由市場的原則,這些貧困國家才應該是供應血液的主力。
事實恰恰相反。世界上允許有償獻血的國家一共有五個(美國德國捷克匈牙利奧地利),全部來自歐美地區。其中經濟最發達的美國,在全球血液市場中獨佔鰲頭。
更可怕的是,這些來自美國的血液並不安全。
2024年5月20日,一份血液醜聞調查報告震驚了英國社會:自上世紀70年代起,約有3萬英國人輸入來自美國的「毒血」後,感染艾滋與丙肝病毒,超3000人因此死亡。
歷屆英國政府不僅試圖掩蓋這一醜聞,甚至將受害者當作實驗對象來研究。
首相蘇納克稱,這是「國家道德敗壞與歷屆政府失敗」的結果,並將5月20日視為英國國家的恥辱日。
而這僅僅是英國一個國家。
來自美國的「毒血」為何能夠成為全球市場的暢銷品?發達的美國又是如何長期成為廉價血液的生產基地?
實際上,從「資源稟賦」(人口數量)來看,美國的血液產業並不具有天然的優勢。 「先進的制度」才是美國打造一個繁榮血液市場的真正秘訣。
2021年5月20日,印度比哈爾邦的一所醫院內,一名血販子被憤怒的民眾抓住,並遭到了猛烈地毆打。
血液是一種稀缺的醫療資源。從經濟學上看,人口眾多,經濟相對貧窮的印度似乎更應該成為理想的血液產地。
但是,「血液生意」在印度並不受歡迎。血液買賣合法化的提議一直遭到政客們的強烈反對,民眾也對此深惡痛絕。
這一社會氛圍與印度的經濟結構有著密切聯絡。
印度是一個農業佔比很高,工業也處於快速發展的國家。
依照「血液生意」的邏輯,一個人的價值就在於儘量多的產血、賣血。而這種行業邏輯與一個生產型社會並不相符,甚至存在著激烈的衝突。
在現實生活中,「血販子」也常與印度本地勢力發生利益衝突。無論是在傳統宗教、宗族力量佔據優勢的農村,還是在工業快速發展的城市,都不歡迎「血販子」的到來。
於是,血液買賣在印度主流社會中便成了一樁人人喊打的生意,即使仍然存在地下血液市場,但很難成規模成體系的發展。
曾經,美國也有類似的障礙:對於工業立國的國家,社會主流文化並不歡迎血液生意。
20世紀七十年代,美國的醫藥巨頭們便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於是它們最開始將注意力投向了海外。
1971年,主要為美國供應血液的大洲醫藥集團(CPC)與海地的杜瓦利埃政權達成合作,在太子港貧民窟中建立了一所血漿中心。
根據《紐約時報》在1972年的報導,該中心每月能夠向美國出口6000公升血漿。
不過,隨著杜瓦利埃的死亡,海地的黑幫勢力開始崛起。這些黑幫勢力也不喜歡血液生意,血漿中心只好停止運作。
實際上,美國在第三世界建立的「採集中心」經常會遭遇類似的麻煩。尤其是在傳統地方勢力越是強大的國家,它們就越是將「血販子」看作破壞當地社會生態的不穩定因素。
很快,美國的醫藥企業在國內發現了更“優質”,更穩定的血源:罪犯。
1979年,阿肯色州監獄委員會與小岩城衛生管理公司(HMA)達成協議。政府每年向該公司支付300萬美元,為州立監獄系統購買醫療服務。但實際上,提供醫療服務只是個幌子,真正賺錢的生意是血錢。
自70年代起,小岩城衛生管理公司便開始以7美元1品脫(約為473毫升)的價格向阿肯色州監獄的囚犯購買血液。隨後,該公司再以50美元的價格將血液賣給拜爾、百特國際等醫藥巨頭。
高達600%的利潤率驅使著小岩城衛生管理公司不斷放寬賣血囚犯的准入標準,甚至鼓動監獄醫生偽造健康證明,讓更多囚犯參與到血液販賣中。
於是,帶有艾滋、B肝和C肝病毒的血液開始大量在市場中流通。
這樣龐大且有爭議的商業行動自然要上下打點,避免媒體和執法部門找麻煩。小岩城衛生管理公司每年都會給主管監獄系統的阿肯色州懲教部門捐款;此外,該公司還聘請了倫納德·鄧恩(Leonard Dunn)做為醫療總監。而鄧恩則是時任阿肯色州州長比爾·柯林頓的政治盟友。
1983年,美國食品藥物監督管理局(FDA)發現該公司未能排除B肝陽性的賣血者,並吊銷了公司的血液銷售許可證。
不過,克林頓很快便擺平了這個麻煩。在阿肯色州衛生部的幫助下,公司恢復了血液銷售,受污染的血液再次流入市場。
這些不需要工作的囚犯,是非常穩定的血源。為了能在監獄換取一些享受,賣血成了他們主要的選擇。
一名監獄看守回憶道,“囚犯們的手臂因賣血腫得像西瓜那麼大”,在職的18個月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了至少有3名囚犯因過度賣血死亡。
進入1990年代,隨著美國的去工業化處理程序不斷加速,美國的經濟從以工業生產為主,轉變成了以消費為主要驅動力。
美國社會的主流文化也因此發生了改變,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加入了賣血為生的行列。美國的血液產業也不斷擴大,開始流向全球。
坐落在英國漢普郡的特雷洛爾學院,是一所專門為殘疾兒童設立的特殊學校。
1980年9月,10歲的馬克·斯圖爾特和他的哥哥一起入讀了這所學校。他們都是血友病患者,希望在這所特殊學校能得到專業的照顧。
然而,麻繩專挑細處短,這對患病兄弟卻在這裡迎來了更殘酷的命運。
1981年5月,來自倫敦皇家自由醫院的科諾夫醫生給斯圖爾特兄弟和他們的父親注射了一種用於治療血友病的新型藥物——凝血因子Ⅷ。
實際上,這種新藥還沒有經過測試。這次注射其實是科諾夫醫師主持的研究試驗的一部分,目的是研究這種新藥的治療效果與潛在血液疾病的傳播風險。
但是,沒有人告知斯圖爾特一家新藥的風險,他們以為這只是普通的治療。更加沒有人告訴他們,這些新藥的主要成分來自大西洋對岸的囚犯體內的血液。
二十餘年後,斯圖爾特的哥哥和父親相繼過世。奪走他們性命的不是血友病,而是C肝病毒引發的癌症。
而這並非偶然。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入讀特雷洛爾學院的122名血友病兒童全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醫藥公司測試新藥的實驗對象。
最終,這些兒童全部感染了B型肝炎和C肝病毒,一半以上的人同時感染了愛滋病毒,其中92人已經死亡。
一份1985年3月記錄的政府備忘錄顯示,英國官員很早就清楚地認識到來自美國的血液製品有著極高的感染風險,卻仍然沒有阻止新藥的測試與推廣。
直到全球血友病患者中感染C肝、愛滋病毒的人數急劇升高,各國的調查結果開始將矛頭指向美國,公眾終於見識到了這起血液交易的冰山一角。
然而,當醜聞開始發酵,一連串意外迅速將事件的真相掩埋,讓我們至今仍無法得知罪惡的全貌。
1993年7月,曾為小岩城衛生管理公司提供法律服務的文斯·福斯特,克林頓總統的法律顧問之一,在華盛頓郊區的公園內開槍「自殺」。
1999年9月,揭露監獄血液交易醜聞的吹哨者——醫生加爾斯特遭到燃燒彈襲擊,診所被燒燬。
2000年4月,英國衛生部一名工作人員「不小心」銷毀了關於這起醜聞的大批調查檔案。
與此同時,醫藥巨頭們在法庭外同受害者的律師達成了庭外和解。根據要求,受害者被禁止對醫藥公司提起訴訟。這起悲劇就這樣草草收場。
經歷過這次事件之後,囚犯們的血液是不能用了。 1994年,阿肯色州成為美國最後一個停止出售囚犯血液的州。
但是,偉大的自由市場總是能夠為利潤指引方向。在勞動力市場中處於底層的外國勞工成為了第一批受到衝擊的人。
越來越多的血漿採集中心出現在美墨邊境城市,墨西哥勞工成為了賣血的主力。
與此同時,血漿產業正以每年8%的速度不斷成長。醫藥巨頭們需要更多穩定的血源。
幸運的是,美國的經濟結構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
金融和高科技產業能夠提供的崗位是有限的,製造業的流失則讓美國的中產階層不斷萎縮。原本繁榮的五大湖工業區變成了鐵鏽帶,越來越多的普通美國人難以通過提供勞動換取體面的生活。
與之同時發生的是,成癮性藥物開始在美國社會日漸氾濫。最終,這些失去勞動價值和勞動能力的人,將成為美國醫藥公司新的血源。
2014年10月25日,來自州傑克遜維爾的警員接到了一起奇特的報案,一家血漿採集中心遭到了車輛撞擊。
肇事者是一名35歲的女子帕梅拉·米勒,一個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女兒。
最近幾個月,她經常來在這裡「捐獻」血液。由於失業,每次賣血獲得的20美元,幾乎成了她唯一的收入來源。
但是,這一次醫生發現她血壓過低,取消了她的賣血資格。米勒與工作人員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隨後,這位憤怒的母親開車撞向了這裡。
由於獨特的國情,美國目前擁有世界上最發達的血液交易市場。
據統計,2019年,有超過2000萬美國成年人參與過“獻血”,其中有些人甚至達到了一年100多次,平均三天一次。
由於是以「捐獻」的名義,「獻血者」所得到的報酬並不高。美國每單位血漿的購買成本為55美元,而以它為原料製成的血液製品,價格高達13,000美元。
儘管如此,面對醫藥巨頭,賣血者並沒有任何議價的空間,因為血液採集中心門口經常排著長隊,「你不賣,有的是人賣」。
隨著去工業化處理程序的推進,美國本土只保留了最賺錢的金融、高科技等高利潤產業,越來越多的底層勞動者其實已經喪失了「勞動的價值」。他們身上流淌著的血液,成為了唯一有價值的「產品」。
根據全美調查,超過三分之二的賣血者是像米勒一樣為了購買日常必需品。
2019年,美國血漿中心接收了創紀錄的5,350萬單位血漿,相較於08年金融危機之前,成長了三倍之多。
同時,醫藥巨頭們的血漿採集中心的數量也不斷攀升,從2005年的300所,增加到2021年的1,000余所。
其中80%的採集中心分佈在人均所得低、治安混亂的地區。
克里夫蘭,美國俄亥俄州第二大城市,曾經是美國最繁榮的地區,重要的鋼鐵和汽車生產基地,如今淪為了滿目瘡痍的鐵鏽城市。
在最貧困的幾個街區中,毒販們聚集在血漿採集中心附近,等待著那些剛剛賣出血液的癮君子。不需要抽血驗血,只要血壓達標,再回答機器上幾個程式化的問題,任何人都能輕易販賣自己的血漿。
根據一份學術研究報告,接近17.5%的吸毒者有賣血的經歷,其中97%攜帶丙肝病毒,25%患有梅毒,2.9%攜帶愛滋病毒。
不過,不管是囚犯還是吸毒者,對於血漿的來源,醫藥巨頭們並不關心。醫藥公司宣稱已經發展出了成熟的病毒滅活技術,確保英國的悲劇不會再次發生。
但是,這種病毒滅活技術究竟是如此可靠,而不僅僅是一個科學問題。
即使從原理上是可能的,誰又能保證生產規範得到了嚴格的執行?更重要的是,當沒有人需要為後果負責,這樣的保證能有多少份量?
2024年5月21日,英國首相蘇納克承諾,將向受美國毒血醜聞影響的受害者支付「全面賠償」。
然而,當年的英國衛生部長肯尼斯·克拉克,已經在四年前被授予爵位,成為終身貴族,進入上議院頤養天年。美國這邊更是沒有任何一位政治人物受到追責。
只有那些在經濟結構中被邊緣化的人們依舊在血漿採集中心排起了長隊,為龐大的醫藥巨頭們提供源源不斷的原料,用毫升數計量著他們的人生價值。 (棱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