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界,俄烏衝突、以巴沖突僵持不下,國際競爭與對抗不斷加劇,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討論第三次世界大戰是否會就此爆發。本文作者圍繞美國學者赫茲在1950年提出的「安全困境」理論展開了討論,重點分析了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之間、中國與美國之間的安全困境是如何螺旋式上升並攪動世界局勢的。由於錯誤地意圖傳達導致「誤解」廣泛存在,各國領導人更加難以判斷對方的行為到底是進攻性的還是防禦性的,安全困境會變得越來越危險。作者的態度較為悲觀,認為當今世界就處在這樣的危險之中,如果大國不想辦法擺脫這種安全困境,那麼將可能緩慢地走向衝突。
本文編譯自彭博社(Bloomberg)網站的評論文章,原標題為《俄羅斯、中國和美國正緩慢地走向戰爭》(Russia, China and US Are in a Slow Spiral Toward War),作者是彭博觀點專欄作家及前《商報》全球版主編、《經濟學人》撰稿人安德烈亞斯‧克魯斯(Andreas Kluth)。文章略有刪改,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思考,與公眾號立場無關。如有侵權,請聯絡刪除。
縱觀全球範圍內的戰爭和衝突,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是:整個世界正處於自古巴導彈危機以來、甚至自1950年以來最大的危險之中。
為什麼是1950 年?因為美國國際關係學者約翰·赫茲(John Herz)在當年發表了一篇極具開創性的文章,題為《理想主義者的國際主義與安全困境》。直至今日,這仍是世界政治中最簡單卻又最深刻的文章之一。他在文中提到,世界看起來很危險,每個人都在想著核武——今天的情況看起來也差不多,俄羅斯總統普丁可能正在醞釀對烏克蘭使用核武。正如赫茲所理解的,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感到不安全。為了保護自己,各國都會武裝起來,並在戰略、地理和技術上下注,以求在即將到來的決戰中生存和獲勝。然而,這些姿態增加了對手對威脅的感知,他們因此感到更加不安全,並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從而顯得更具威脅性。由此,一個惡性的「螺旋」持續盤旋,甚至可能導致戰爭的爆發。
值得注意的是,赫茲沒有在任何特定衝突中對任何一方的對錯之分進行爭論。相反,他指出了各方產生誤判的可怕後果以及自我實現的可能性,其根本原因在於心理學家所說的「心智理論」所蘊藏的失敗風險(編者註:theory of mind,指個體理解自己與他人的心理狀態,包括情緒意圖、期望、思考和信念等,並據此資訊預測和解釋他人行為的一種能力。可能大相逕庭。「心智理論」正向的互動需要高度的同理心,也就是說,能夠「感覺到」別人的想法,而不妄加評判。然而,正如赫茲所領悟的,人們常常做不到這一點,因為人們要麼會錯誤地傳達了自己的思想,要麼曲解了對方向自己發出的信號——當這種情況在世界政治中發生時,遲早會有人開火。
在赫茲建立的框架下,重溫過去三十年間俄羅斯與美國及其領導的北約之間的關係,在美國看來,昔日的敵人蘇聯在20世紀90年代解體,其組成國家(從波羅的海國家到俄羅斯)都承諾將與美國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俄羅斯明白,北約是一個防禦性聯盟,從定義上講,北約永遠不會構成進攻性威脅。俄羅斯早期發出的積極信號表明,美國的想法是正確的。北約和俄羅斯宣稱將成為合作夥伴,共同承擔「共建持久而包容的和平」這一使命。然而與此同時,一些曾經與俄羅斯捆綁的國家將俄羅斯視為威脅,要求加入北約以保護自己。北約接納了其中幾個國家,並在2008年承諾有一天也會接納烏克蘭和喬治亞。
接受過克格勃(編者註:蘇聯時期世界上最具有聲望的情報組織之一)訓練的普丁對這些事態的發展有不同解讀。在普丁看來,儘管白宮不斷表示北約是防禦性的,但普丁看到了北約帶來的潛在威脅。畢竟,如果北約是防禦性的,它為什麼要轟炸塞爾維亞人和利比亞獨裁者(編者註:分別指1999年,北約對南聯盟進行了長達78天的轟炸;2011年,北約以空襲政府軍的方式支援利比亞反對派,強行推翻卡扎菲政權)?普丁將這一世界觀投射到白宮,認為後蘇聯國家進行的一系列「顏色革命」是中央情報局的傑作,是包圍和顛覆其政權、破壞俄羅斯社會穩定的一部分。因此,普丁開啟了「防衛反擊」模式以消除安全隱患,喬治亞和烏克蘭就在這個計畫中。
於是,惡性螺旋盤旋上升。西方國家決定阻止普丁開闢新的「前線」——摩爾多瓦、愛沙尼亞、北極,甚至是太空,做好準備與其對陣;長期保持中立的芬蘭人和瑞典人也嗅到了危機,匆忙加入了北約。整個北約將其戰略從「報復性威懾」(即從後方實施威懾,並且僅在俄羅斯發起攻擊後進行)轉變為「拒止性威懾」(即從北約範圍內第一英吋土地上開始實施威懾) ,相應地將其部隊轉移到與俄羅斯接壤的地方。
對此,普丁進行了強硬表態,將對烏克蘭展開的軍事行動描述為與西方大規模對抗的開端。考慮到北約在常規軍力上存在著壓倒性優勢,普丁開始考慮運用短程的、相對低檔量的戰術核武器,雙方似乎都決心阻止對方攀登「升級階梯」(編者註:即在1960年代初期由著名戰略家赫爾曼·卡恩設計的44級“戰事升級階梯”,其中“無敵對狀態”佔階梯的最底層,“核毀滅”佔階梯的最高階梯)的下一步,但自己又不想表現出被威懾住了的樣子。
類似的螺旋也在中美兩國之間盤旋。上世紀70年代,中美兩國曾度過“蜜月期”,形勢走向緩和。然而,世界政局的動盪影響了兩國的決策,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駐貝爾格萊德大使館之後,兩國開始心生嫌隙,進入不穩定波動期。現在,美國在中國南海和東海的所謂「第一島鏈」上活動頻繁。在中方看來,美國建立起了聯盟以包圍中國,日本、菲律賓和其他國家就像是「永不沉沒的美國航空母艦」。因此,中國透過建立了軍事前哨進行防衛,並試圖將美國及其盟友趕出相關海域。而在美方看來,這些舉動又極具威脅性,於是開始建立更多的「協同防禦條約」和戰爭準備。在惡性閉環中,這些舉措又讓中國感到不安,兩國關係因此愈發緊張。
類似的反應螺旋也在其他地方攪動著。在朝鮮半島,擁有核武的朝鮮既對美國同盟韓國構成了威脅,也從韓國方面感受到了威脅。在中東,伊朗也與以色列、美國陷入了先發制人和報復性打擊的循環中。這些衝突都是不可預測的。赫茲的「安全困境」理論是永不過時的,其本質上就是「修昔底德陷阱」理論,但這並不顯示世界不存在合作與穩定的時期。正如已故學者羅伯特·傑維斯(Robert Jervis)所解釋的那樣,只有當領導人認為很難區分對手的進攻與防禦行為時,這種安全困境才會變得危險。這也是為什麼當今的全球處境是如此可怕。
回想一下近期所有關於武器的考量,例如應該製造和部署哪些武器,或是應該把哪些武器運往烏克蘭?作戰坦克是進攻性的還是防禦性的?在2022年的大部分時間裡,美國和德國都不敢下定論,並且為了避免惹怒普丁,他們沒有立即向烏克蘭進行援助;但最終他們還是付諸了行動。後來,美歐多國也加強了援烏投入。與此同時,在西方國家看來,作為回應,普丁正在揮舞“核武棒”,那麼這是對西方武器升級的防禦性威懾,還是對烏克蘭的進攻性威脅?
這些問題也可以延伸到其他衝突。北韓增加核武庫是為了阻止韓國先發制人的「常規」(非核武)武器打擊,還是為了威脅和擊敗韓國?伊朗會製造核武來消滅以色列,還是僅僅為了嚇阻以色列發動進攻?各國的高層該如何看待對手正在發展的人工智慧技術,它們會成為自主無人機群還是殺手機器人?面對如此多的不確定性,過度簡化的風險不言而喻。赫茲的「安全困境」理論正把美國的戰略家和政治家分成兩個陣營:一方更擔心的是在無意中發出威脅信號;另一方則擔心發出的信號不夠堅決、威懾力不足。
第一個陣營所做的決定可以被稱為以內維爾·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為例的「綏靖政策」;第二個陣營則以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為榜樣,用「威懾」這一更具吸引力的標籤來包裝自己。然而,赫茲的見解更為微妙。 2024年到底更像是1938年,還是更像歐洲大國「不知不覺」捲入了1914年的衝突?我們一無所知。當今的領導人是否盡了最大努力精準地理解對方傳達的意思?我們只能寄望於他們保持對話。即便如此,人們也無法保證他們能夠做到相互理解。「困境」這個字的深層意義就是,沒有簡單的出路,無法逃避,甚至沒有一個好的答案。 (民智國際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