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2024：溫和轉向與勝選可能

2024年，川普的競選姿態和競選策略正在發生某種程度上的質變，這是由何驅動的？目前看，川普不大像是這一策略調整的施動者。

2022年11月，川普在喧囂中啟動了第三次總統競選。彼時共和黨剛剛於中期選舉落敗，預期的“紅色浪潮”沒有出現，川普背書的國會議員令人意外地接連敗選。一週後，川普在海湖莊園宣佈競選，沒有華麗的電梯，沒有伊萬卡夫婦，臨時拼湊的競選團隊為前總統匆忙制定了“美國現在回來了”的競選口號，一切就這樣草草開啟。那一年，佛羅裡達州州長德桑蒂斯以19個百分點的壓倒性優勢連任勝選，一批黨內議員和億萬富翁宣佈支援這位年僅44歲的共和黨希望之星、而非川普，默多克旗下的《紐約郵報》在封面刊登了佛州州長的照片，標題是“德桑蒂斯——未來”。

2023年，川普仍然是我們所熟悉的川普。與德桑蒂斯在黨內的明爭暗鬥、反擊民主黨人的政治迫害是其貫穿全年的競選主線，他將自己塑造為一個復仇者，誓言將2020年敗選的正義贖回。這一年3月，他在保守派政治行動會議上向選民喊話，“我是你們的戰士、你們的正義，我將成為背叛者的報應！”9月，他指責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利是叛國者——“懲罰將是死亡！”11月，他猛烈抨擊拜登政府的移民政策，“我們將剷除在這片土地上像害蟲般生活的馬克思主義者、法西斯主義者和激進左翼暴徒。”這一年年底，他在接受福克斯新聞台主持人漢尼提採訪時表示，希望能夠在就職日做上一天的“獨裁者”。這是我們所熟悉的川普政治敘事，混亂與衝突是其競選的主畫面，偏執與激進是其勝選的主要合法性來源。

然而，伴隨時間進入2024年，川普的總統競選似乎出現了一些令人意外的重大變化。初選以來，川普偶發性發表的爭議言論逐漸減少，競選姿態出人意料地愈發溫和，政策立場開始跨越傳統的基本盤，更加頻繁地向位於中間地帶的選民滲透。如果僅僅是一兩次，可以理解為競選週期內候選人偽善的政治表演。但如果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連續性、體系性、戰略性，則可能意味著整體競選策略的重大調整，又或者是候選人帶來了更為精湛、更加徹底、更具欺騙性的政治表演。無論怎樣，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很多狀況，在川普2016年、2020年的競選週期內幾乎未曾出現過。

比如，在政治立場方面，沒有任何議題比“墮胎權”更能考驗一名右翼共和黨人的政治忠誠。然而，今年3月，當阿拉巴馬州、亞利桑那州掀起新一輪墮胎議題時，川普含糊其辭的表態令人意外，他強調羅伊案的功勞是算在自己頭上的，但墮胎畢竟是一個州權問題，拒絕支援全國性的墮胎禁令。川普規勸那些猶疑不定的福音派選民，“要聽從自己的內心”“為了總統競選，不要與民主黨就墮胎議題進行糾纏”。再比如，在競選路線方面，川普在黨內勝選後，馬不停蹄地調整姿態爭取中間選民，180度轉向支援TikTok，給在美畢業大學生發綠卡，甚至頂著重壓參加了自由黨全國代表大會。這是歷史上首次有共和黨或民主黨候選人“屈尊”在第三方政黨大會上爭取選民，整個演講過程中，自由黨的嘲笑聲不絕於耳，“騙子”“皮條客”和“獨裁者”的標語充斥會場，川普低調完成了演講，作出了妥協性承諾，並表示自己“已經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為了爭取新的選票池，川普所體現出的隱忍、節制和無原則性令人震驚。

這其中，最為重要的立場調整是在黨內路線方面，川普開始有意敲打與MAGA基本盤高度契合的眾議院自由黨團，以務實姿態與建制派開展合作，並顯著減少了國會背書中的賭氣和報復行為。曆數2018年以來的三次國會改選，川普始終饒有興趣地參與管黨治黨工作，利用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打擊黨內政敵、塑造MAGA天團。本輪競選中，川普在調整站位、把量尺度、操控人心上則體現出難得的政治成熟。在烏克蘭援助法案議題上，川普忠誠的國會第一戰士瑪喬麗•格林發起了針對約翰遜議長的彈劾，川普第一時間為約翰遜辯護，在社交媒體發表長文呼籲共和黨人團結一起阻止罷免動議，理由是“我們在總統、參眾兩院的民調中全面領先，不團結將產生負面影響”。卡里•萊克是另一名川普死忠、著名的選舉竊取論者，但去年以來人氣有所下滑，川普懷疑她能否贏得亞利桑那州的參議院競選，並開始刻意保持與萊克的距離，而不是像2022年那樣無限製為其背書。本輪競選中，川普在支援國會候選人方面格外謹慎，毫無政治根基、單純以模仿川普吸引MAGA選民的投機分子難以像過往一樣得到前總統的青睞，相反，川普務實地支援了一些立場溫和的建制派候選人。無論你是否鮮明否定2020年選舉結果、是否曾經在2024年初選中支援過德桑蒂斯，是否在非法移民、LGBT等敏感議題上與前總統立場一致，這些似乎都已經不再是原則性的問題，只要你能夠擁有勝選能力，仍然可以得到川普的諒解。上週的國會訪問中，川普甚至親自出面安撫建制派與自由黨團的矛盾，規勸各方放下爭議議題，團結一致向前看，這與我們所熟悉的一向特立獨行、恃權行兇、睚眥必報的川普已然判若兩人。

2024年，川普的競選姿態和競選策略正在發生某種程度上的質變，這一變化是因何驅動的？關於這一問題的答案，或許需要等到大選結束後，由川普和川普的競選團隊進一步揭曉。就目前觀察來看，川普不大像是這一策略調整的施動者，他仍在偶發性地釋放激進言論、扮演復仇者川普，他仍然決定懲罰諸如鮑勃•古德、馬特•羅森代爾這樣的自由黨團背叛者，但出於某種考慮，他總體上服從於這一新的策略安排，對於一些需要其自我規訓、刻意收斂的事項選擇了默許。這種考慮可能是源自第三次競選的嚴肅態度和勝選慾望，可能是源自接連不斷的司法訴訟對於個體精力的高度牽扯，也可能是源自敗選入獄的深度恐懼和自我保全的求生本能。無論是基於哪一種原因，都成功推動川普走上了當下這條相對低調、理性、務實的競選道路。自初選以來，川普總體上沒有犯過太大的錯誤，這條競選路線的選擇對於已經是第三次競選總統的川普來講總體正確、相對合理。

現在，或許有必要重點關注一下川普的競選團隊了。儘管沒有充足的證據，但種種跡象顯示，川普的競選團隊是這一路線的制定者和主導者，他們對於川普的規勸和說服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直接推動了川普的溫和轉向，並且正在為川普帶來可觀的增量選民和一定的勝選可能。

這個團隊的核心成員是蘇西•威爾斯，共和黨在佛羅裡達州最為成功、最受尊敬的競選顧問，她在2010年、2018年分別挽救了裡克•斯科特、德桑蒂斯岌岌可危的選情，在2016年和2020年兩次為川普拿下佛州，某種程度上，正是威爾斯及其團隊在佛州的多年深耕成功推動了該州從一個搖擺州逐步轉向徹底的紅州。威爾斯原本是德桑蒂斯的核心幕僚，她在2018年為德桑蒂斯量身定做了人性化的競選策略，鼓勵德桑蒂斯的夫人凱西站出來向選民深情講述其丈夫的故事，一舉助力德桑蒂斯以絕對優勢當選州長，這次勝選鑄就了威爾斯的個人箴言——“如果你不塑造敘事，敘事就會塑造你”。然而，勝選後的德桑蒂斯聽信讒言將威爾斯掃地出門，她轉頭加入川普的競選團隊，並圍繞德桑蒂斯制定了極富針對性的競選策略，德桑蒂斯在2024年完敗於川普、表現嚴重失常，一部分原因要歸於威爾斯的倒戈。

另一名核心幕僚是克里斯•拉西維塔，他的成名作是2004年總統大選期間成功抹黑約翰•克里的越戰記錄，將小布什從缺乏軍旅生涯的指控中拉出來並一舉獲得勝選。這一役帶給拉西維塔最為重要的競選經驗在於，“不要急於攻擊對手的弱點，而是要攻擊他最缺乏防備的優點”。拉西維塔以同樣的邏輯釋義了本輪總統競選，在他看來，拜登政府引以為傲地將自身描繪為反抗獨裁的民主護衛者，然而這與當下美國民主在內外部頻繁出現的失序狀態形成鮮明反差。民主黨接連不斷的司法指控堪稱上天賜予的競選籌碼，川普只需要順勢扮演弱者，著力展現其所遭遇的迫害和不公，就可以持續以極低的競選成本累積人氣收益。去年以來，川普團隊的競選資金長期顯著落後於拜登政府，但民調支援率始終保持領先，伴隨各項司法指控進入實質性推進階段，川普的競選資金開始大幅進賬，僅在封口費案被判有罪的24小時內，競選團隊就收到了超過5000萬美元的競選資金。

這個競選團隊於去年夏天完成組建，威爾斯負責管理內部事務，從競選資金、出行安排到隊伍紀律，團隊人員將她比喻為一個漏斗，“有關選舉的一切事務必須通過這個漏斗”。拉西維塔負責策劃競選策略，他對於選舉規則有著“猶太教法典般的理解”，既擅長建構宏大敘事，也精通於操控選民情緒，他告訴川普在投案時要專注於拍出一張展現反抗姿態的定妝照，川普照做了，最終呈現的前總統入獄照引發了MAGA選民的巨大聲浪，成為控訴民主黨政治迫害的標誌性照片。拉西維塔性格開朗，喜歡與記者們聊天，威爾斯則比較安靜，極少走上檯面，通常只會做一些簡短的回應。團隊紀律高度嚴明，堅決杜絕洩密和內訌，威爾斯定下的規矩是“堅持不讓任何人在意見不統一的會議中離開”。

這與川普此前兩輪總統競選簡直天差地別。2016年，川普的競選班底是一個由家人和草根名流組建的草台班子，史蒂夫•班農、羅傑•斯通和伊凡卡夫婦爭先向鏡頭展示自己對於川普的掌控，川普樂於看到助手們內鬥爭寵，整個團隊毫無紀律，每一個人都在主動聯絡媒體洩密行蹤，川普本人則向各路朋友打電話徵求競選意見，有團隊成員曾經表示，“整個競選活動一團糟，基本上是一個人坐在飛機上，身邊圍著一群輪流被當作笑話看的傢伙們”。2020年，川普坐擁在位優勢與巨量競選資金，整個團隊機構龐大、臃腫不堪，白宮幕僚、川普家人和分裂的共和黨競選委員會充斥其中，競選經理布拉德•帕斯卡爾在選舉關鍵階段被妻子指控有謀殺和虐待傾向，被警方送入精神病院，甚至連川普本人都忍不住抱怨，“真不知道這些人都在做些什麼”“更喜歡2016年的感覺”。2024年，川普終於啟動了一場由專業團隊帶來的科學競選，這個團隊精幹、高效、經驗豐富，拒絕背叛、八卦和政治鬧劇，這個團隊成功接管了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的競選資源，明確劃定了川普家人的職責範圍，小唐納德和埃裡克仍在幫助川普助選，但對於團隊決策顯有干預。川普也已經習慣於向團隊請教一切事情，從競選策略到社交媒體發文，包括推出自有品牌運動鞋的想法。威爾斯有時會代表團隊溫和地反駁，但不會完全否決川普自己的判斷。2016年為川普帶來競選勝利的“讓川普做川普”策略仍然有效，2024年，專業團隊將努力通過科學競選讓這一策略呈現得更有藝術、更加完美。

對於美國總統選舉而言，一個偉大的總統候選人與一個出色的競選團隊、正確的競選路線幾乎同樣重要。歷史無數次印證這一點，沒有漢密爾頓•喬丹，就沒有卡特“溫和的耶穌風度”和獨特的南部民主黨人敘事，沒有李•阿特沃特，“南方戰略”無法為共和黨在里根和老布什時代帶來顯赫的勝選優勢，沒有詹姆斯•卡維爾和喬治•斯蒂芬諾普洛斯，克林頓決無可能在短時間內帶領民主黨走出里根保守主義、轉向千禧年自由主義。作為總統候選人，川普的選舉熱情和催票能力無需置疑；作為競選團隊，威爾斯和拉西維塔似乎可以被視為共和黨版本的卡維爾和斯蒂芬諾普洛斯。伴隨川普逐步展現出溫和的競選姿態，走出自己的舒適區間，走向陌生的選區和對他並不十分友好的選民，其個體魅力與競選團隊的科學理性操控能否形成新的默契、起到更好的動員效應，將成為本次大選最值得關注的看點。

然而，川普及其競選團隊都應該明白，以當下美國高度分野的選舉政治生態，如此革命性的競選策略調整未必一定能夠帶來一場勝選，改旗易幟必然有其成本，甚至可能令其失去原有的選民基本盤。但政治的本質就是兩難，這一調整又的確有其必需性，2018年以來歷次總統和國會競選失敗的殘酷現實充分表明，MAGA選民仍然只是美國選舉政治中的少數派，川普必須務實解決選民基本盤不夠、選舉量能不足這一根本問題，為自己找到新的增量選民。2016年只是一次偶發性的勝選，2020年不願醒來，2024年必須醒來。

這是一次極富冒險性的選舉嘗試，截至目前，每一步關乎政治立場的重要調整都操作得極為謹小慎微，由川普本人在公開場合大放厥詞，競選團隊小心地觀察風向，並對總統突然作出的反轉表態做適當程度的修補，既要確保安撫傳統的MAGA基本盤，又要努力讓意欲爭取的新的選民群體聽出別樣的聲音、感受到新鮮的善意。如何溫和地、巧妙地、若無其事地說服MAGA選民，稍稍接受一些政治立場上與自身不是那麼親近的其他選民，由川普本人出面引領自己的信徒完成一次小小的精神“弒父”，是2024年川普第三次總統競選能否成功的關鍵。現在勝選的砝碼就在川普自己的手裡，他能夠穩穩地握住一切，直到大選結束嗎？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