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是20世紀最重要的華人藝術家之一,
被稱為“中國最後一個溫柔貴公子”。
他是1920年代與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
同一批留法藝術家中,
唯一一個進入西方核心藝術圈子的中國人。
他和賈科梅蒂是好友,
畢加索為他畫過像。
最後卻因家道中落,
畫作無人賞識,
在巴黎的公寓孤獨去世,
死後的存款甚至都買不起墓地……
如今,沒有人不想擁有一件常玉,
他價格最高的畫作,
更是在2019年突破人民幣2.7億,
成為至今常玉最高價的藝術拍賣品。
而這一切,
離不開一個人30多年來的研究和推動——衣淑凡。
“我這一生做了三件事情:
唸書,蘇富比跟寫常玉。
蔣勳常常說,
我是常玉的靈魂太太。”
今年5月,
一條在台北陽明山上,
見到了剛剛從香港
開完《常玉:生平與油畫全集》新書發佈會
回到家的衣淑凡女士
聊了聊她與常玉相伴的這一生。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第一次見到常玉的作品,是在1984年,我陪著蘇富比的老闆去看台北歷史博物館裡的展覽,看到了牆上掛的常玉。我覺得很好奇,就問工作人員,“這是什麼?”他告訴我這是中國藝術家常玉畫的裸女。
我在常玉的畫裡看到一種共鳴,他所做的是把西方的現代表現形式和傳統中國元素融在一起,那種融合不是簡單的“意面裡加上一點醬油”的融合,而是極具藝術性的。
因為我在台灣讀了基礎教育,又在日本和美國接受了高等教育,一直都是西方跟中方的文化混在一起,所以背景很相似。
我當時覺得這個藝術家太有意思了,但是又找不到什麼具體資料,所以就著了迷一樣地去尋找研究。我知道他生前和美國非常著名的攝影師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關係非常好,所以我找到蘇富比攝影部的專家,想要讓他幫我介紹認識羅伯特。
結果他告訴我:“你排隊吧,全世界的人都想要見羅伯特。”於是我就寫了一封信給羅伯特的代理畫廊,說我在研究常玉,知道弗蘭克先生是常玉生前的好朋友,很想跟他見面聊聊。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麼簡單地過去了,我還跟我先生跑去巴黎度假,結果就接到一個電話,說羅伯特願意跟我見面。
我當時就跟我先生講:“對不起,我得去趟紐約。” 到了紐約之後,跟他一聊就是三天三夜。對於羅伯特來講,常玉是一個太重要的朋友,回想起來,感觸良多。
我們還一起跑回去巴黎找以前常玉的朋友。常玉是1966年8月在法國巴黎過世的,當時經濟狀況非常窘迫,可以說是身無分文,買不起墓碑和墓地,也沒有家人,當時只有一個亞洲同胞會用最便宜的價格,為他租了一塊墳地,常玉就被埋在一塊水泥板下,租期是30年。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註定,我們找到常玉墓地是1997年的9月份,剛好在墓地到期的寬限期內,如果再過幾個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本來我想著直接把墓地買下來,因為也不貴,大概也就跟續租的租金差不了多少。
但最後只是又續了30年租期,為什麼?因為羅伯特說,要是常玉有命,2026年之前也會有人找到,替他續租的。我想了想,覺得他是對的——因為人生就是這樣,買東西簡單,可是被記得很難。
今年算起來離2026年也只差兩年了,我會等到最後一分鐘去幫他續租,等待的原因是,我希望會有另外的人去做這樣的事,我對常玉的研究、書寫只是開了一個頭,後面的故事,也許需要別人繼續往下進行。
常玉其實一開始到法國的時候是非常富有的,不需要愁吃、穿、住,他的哥哥叫“常百萬”,在1920年代就是個百萬富翁。
但是很不幸,1930年,他的哥哥就過世了,1929年全球經濟危機,整個股市崩盤,所以從30年代直到常玉去世,他都是非常窮困的,畫賣不掉,沒有飯吃,租金也付不出。
但是他其實不是一個懶散的人,我們這次找遍了巴黎、荷蘭、美國和日本這些有常玉資料的資料庫,挖出了很多之前大家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會在法國的報紙上面寫一些文章,甚至有段時間攢了一點錢跑去紐約,還辦了幾次展覽,其中很多作品與當時羅斯科的畫風、配色都有相似之處,展覽也挺受好評的。他還不遺餘力地推廣他的乒乓網球,希望通過乒乓網球發財,改善自己的生活。
還有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就是常玉以前在巴黎藝術圈“裝嫩”。我查了很多資料,發現常玉的出生年份一直在改,寫他從1895-1907年之間出生的都有,但是最後我確定他是在1895年出生,是因為他讀大學的推薦信上,寫的就是1895年出生的。
他是到了1930年代的時候,才開始說自己是1901年出生的,我推測因為他的好朋友在幫他辦一些展覽,說他是個年輕華裔的藝術家,一般30幾歲你還能說年輕,40歲就說不過去了,所以他才改了出生年份。
但是他的生日始終寫的都是10月14日,跟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蔣勳之前就跟我開玩笑:“怎麼這麼巧,你那麼喜歡他,花了那麼多時間研究他,你們的生日又是同一天,你真是常玉的靈魂太太。”
這30多年,我所收集的常玉資料都是第一手的。
1999年的時候,我跑去美國德州大學的藝術中心查常玉的資料。羅氏,是之前代理過常玉3年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畫商、寫作者,他的太太把丈夫做的所有關於常玉的日記、筆記、資料都捐給了德州大學。
那時候的資料沒法複製,全部都靠我自己手抄。現在數位化之後,我們找到了更多的資料,都寫在新編的常玉全集裡面。比如我們一直聽說常玉在1917年去的日本,並且在某個雜誌裡出版了他的水墨畫,可是就是沒有看到。
現在終於是找到了,這也是有史以來我們看到的常玉最早的三幅水墨畫。當你看到20歲的常玉水墨畫得那麼好,也就會明白為什麼他剛到巴黎的時候會這樣,用一條線去勾勒裸女,因為他藝術的基礎來自於中國書法。
常玉年輕的時候畫水墨,到了晚年又回到這上面來。我們檢測他晚年的畫才發現,那些典型的黃色裸女,黑色勾邊的線條,其實線條都是用中國水墨,所以看起來這麼流暢。包括很多靜物畫裡面,用的都是水墨,筆不同的干度,不同份量的水,都會直接影響到畫作的藝術表達。
讓我形容,就好像你吃到一道特別好吃的菜,你之前並沒有吃過,但是又有一種莫名的熟悉,直到有人跟你說裡面用了什麼熟悉的配料時,你才恍然大悟它為什麼這麼好吃。
還有就是常玉在畫作的表面以下建構的暗花,就像是中國的瓷器所用的技術,有點朦朧不可見,又隱隱約約讓你可以看到,代表了古時候文人對藝術的審美,非常低調,又有很強的藝術性。
他怎麼做?比如裸女的白色被單裡,他是先在白色的裡頭用清漆畫花,然後再涂一層白色的油彩。當我們用紅外線一照,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當你一層一層地剝開常玉的畫作,看到他以非常西方的技法,融合了傳統中國元素,兩種文化,傳統與現代,結合在一起就蠻感人的,讓我更想要瞭解他。
常玉的每一個時期都不大一樣,比如說他1930年的動物,馬兒、貓兒、狗兒都很漂亮,很可愛。
但是到了1950年代,他畫裡的動物都“變身”了,變得有一點寂寞,有點沮喪,有一點慌張,並且都是很孤獨的,這也與他晚年的境遇有關。
這次的常玉全集讓我很“得意”的地方在於,每一個新的發現,我都會註解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句話,每一張圖片,都有它的根據。
寫完之後,我一看,800多個註解,太多了,怕讀者看的頭痛,最後又是刪減又是合併,到現在還是有500多個。
為什麼我當時毅然選擇離開蘇富比?因為羅伯特有句話讓我感觸很深——“如果你真的愛常玉,你其實不應該留在拍賣行。”
我主拍的1995年和1997年兩場常玉專場,作品拍出的價格可以說是石破天驚,好像是當時在台灣地區第一次有破千萬級的畫作。
我這麼辛苦地做常玉的梳理也是因為,離開了蘇富比之後,就注意到常玉經常上報——哪一幅畫又賣了幾百萬港幣,幾千萬港幣,直到幾億港幣。
我心裡開始覺得有一點不對勁,我覺得要是市場一直這樣子,會是一個泡沫。我前些年編常玉作品全集,就覺得背負在自己身上的責任很重,因為中國外各大拍行、美術館和研究機構都會拿著我編的全集做參考,現在市場上假的常玉作品實在是太多了!
所以我唯恐出錯,要力求做到精準正確。我們甚至翻到荷蘭一本很小的藝術雜誌上,有篇很短的關於常玉的文章,任何的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而且我希望平衡市場和常玉的學術性,我整理他的生平,希望他成為大家都有興趣認識,在藝術史上有價值的藝術家。
在2017年,台北歷史博物館辦了有一個大型的常玉回顧展,當時我和我的好朋友蔡康永兩個人在討論常玉,他說你信不信1000個人裡面大概只有1個人知道常玉?
我當然非常不服氣,那天我們就在誠品書店,因為被他講得刺激得不行,我就直接衝去問書店裡的人和路人——“請問你知不知道常玉?”連續問了十幾個人都回答我說“不知道”之後,我非常沮喪地回去找他,告訴他“好像你說得沒錯”。
我在這本書的導語裡還寫了,我一直都很喜歡周杰倫,是他的粉絲。他的一首歌《最偉大的作品》的MV裡面其實也有出現常玉,而且我很仔細地看了好多遍,發現常玉是出現最多的,比其他藝術家都要多。
當時MV發佈只是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在視訊網站一共已經有1,600多萬個點選。我跟蔡康永講說:我的書如果有1600個人看我已經要開心“死”了。我們總共也就讓義大利的印刷廠印了2000本,而且也沒有打算再重印。
我不是什麼老學究,我覺得用什麼方法都好,周杰倫這樣出一首歌,可以讓更多一點人知道常玉,那就很棒。
我不會唱歌,也不會寫歌,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寫一些我能寫的,有意思的東西,讓大家對常玉這個人感興趣,而不是只知道他是那個”賣得最貴”的藝術家。這樣才不辜負自己這麼多年對常玉的研究和熱愛。 (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