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亞斯·胡伯
不要浪費一場好泡沫
可能,是時候重新理解泡沫。在某種意義上講,“泡沫”並非只是單純的市場狂熱或金錢遊戲,它更是一種“以信念加速未來到來”的文化現象,是一場擁抱未來的信任實驗。最近看到兩份資料,一本新書《《Boom: Bubbles and the End of Stagnation》 (《繁榮:泡沫與停滯的終結》),一份《金錢的藝術》作者摩根·豪澤爾合作基金的投資復盤,都視角清奇,試著把它們結合在一起,探討一下新時代的泡沫和風險取向。一、普通人可能“不夠泡沫”在多數大眾認知裡,“泡沫”往往與荷蘭鬱金香狂熱、房產投機或龐氏騙局畫上等號,既荒誕又危險。但是,美國科技投資公司 Anomaly 的兩位合夥人拜恩·霍巴特和托比亞斯·胡伯在他們的新書 《Boom: Bubbles and the End of Stagnation》 (《繁榮:泡沫與停滯的終結》,以下簡稱為繁榮)中,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觀點:這些“近乎瘋狂”的曇花一現,實際上可能正是人類社會最需要的“試驗場”。在他們看來,一些歷史上推動人類技術大跨步的關鍵節點(例如美國曼哈頓計畫、對網際網路與半導體的早期狂熱等),無一不是某種形式的“泡沫”驅動出來的。兩位作者將“泡沫”視作一群志同道合者的“深度合作”:他們往往認為自己掌握了某個尚未被大眾認可的真理,因而抱團聚集,朝著那個充滿想像力的目標孤注一擲。即便外界質疑,他們也能通過內部的“認知封閉”式自信迅速達成協作、投入大量資源,加速把未來拉近到眼前。一旦目標實現,他們便可徹底重塑行業格局;即便失敗,他們也往往為下一輪創新留下了經驗或技術積累。之所以說我們普通人“不夠泡沫”,是因為人類對於風險和失敗的恐懼,使得許多人寧可選擇將大量資金投向穩健的指數基金或低波動資產,而不願進入高風險、高不確定性的領域。霍巴特與胡伯認為,正是這種對冒險的畏縮,扼殺了不少“可能顛覆未來”的機會。他們呼籲,需要有人甘冒風險去推動“偉大事業”,因為那怕只有極少數成功,一次成功就足以改變世界。二、泡沫不是那麼簡單就產生的“泡沫”帶來的最大驅動力,在於形成一股極短期內的“資源匯聚”。可以想像,一家早期創業公司,如果只是孤軍奮戰,往往很難在短時間內招攬足夠的專家、資金和社會關注度;但當一股“跟風熱潮”出現,資本和人才便可能蜂擁而至,一些看似瘋狂的產品就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得到驗證或失敗。這種“速成式”繁榮常常以泡沫破裂告終——市面上最常見的例子也多是此類。但在霍巴特和胡伯眼中,這些破裂也未必都是壞事。因為“崩盤”意味著過去的假設證明不可行,催生行業冷靜反思,為下一步的真正突破掃清障礙。•摩爾定律的啟示曾任仙童半導體和英特爾聯合創始人的戈登·摩爾(Gordon Moore),在 1965 年發現積體電路上的電晶體數量每隔一年半就翻一倍。最初,這只是基於對現象的歸納,但業內卻把它升格為“定律”,並且各方願意信守——晶片製造商敢於大舉研發更高性能的晶片,而軟體開發商也提前佈局需要更多硬體算力的新應用。在這種“你做硬體,我做軟體;你越做越好,我就用得越多” 的互相拉動中,半導體行業才得以呈爆炸式成長。可以說,這就是一次“泡沫式樂觀”與集體協作的成功案例。•為什麼現在缺乏這種“快速合力”當我們回顧2020 年全球新冠疫情時,不少人認為,整個世界其實急需一次“醫療與防疫技術的泡沫”——快速檢測試劑、可自檢多病毒的家用套件、空氣過濾系統乃至疫苗產能擴張,若能像半導體行業對待摩爾定律那樣大規模投入、深度協同,也許就不會出現之後的種種被動。然而現實往往是,企業在真正擴產後,卻無法得到訂單支撐,甚至政府部門的審批與資源調度也沒能進入“泡沫模式”。結果是失去一次大力升級公共衛生防控能力的契機。這說明,“泡沫”並非只關乎商業投機或初創企業的投融資,而是一種協同機制。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集體狂熱”,資源便難以短時間內集中,創新也便會一再延緩。三、風險投資的“既要……又要”風險投資行業似乎天生與“泡沫”緊密相連:許多初創企業的崛起恰恰需要外部資金大舉湧入,幫它們快速驗證技術和商業模式。但也正因為風險過高,許多VC傾向於“分散投資”,也就是以較小的單筆資金押注多個項目,以期在其中捕捉到某個“超級贏家”。然而,如同霍巴特和胡伯所說,那些真正改變世界的突破,常常需要來自外部和內部的“雙重信仰”。一方面,創業者得自我催眠般地投入;另一方面,投資人也要拿出具備足夠份量的資本,才能“把不可能變成現實”。怎樣的資金配置才最適合推動這一過程?這是VC領域永恆的難題。•分散還是集中從傳統角度看,分散投資可以降低風險,因為無論那個項目失敗都不至於讓基金全軍覆沒;而集中投資,即“少數大額下注”,一旦踩中超高回報的爆款項目,回報率就會令人驚嘆。對於不同的基金規模、不同階段的企業來說,這個抉擇也不一樣。早期天使投資往往單筆較小、數量偏多,因為資訊不透明、失敗率高;成長階段投資則有更多投後跟進和盡調機會,可以考慮加大單筆下注,或者跟投某個表現極佳的項目。這些操作細節都需要基金管理者有靈活的策略。•風險與收益的冪律分佈風險投資中有一句流行的觀點:“VC 回報遵循冪律分佈”——極少數投資往往貢獻了絕大部分的基金收益。也因此,找到那家潛在的超級黑馬,往往比多投幾家中規中矩的公司更能帶來指數級回報。在理想情況下,如果投資人有強烈的信念(conviction)認為某家公司具備成為“獨角獸”或“十角獸”的潛質,那麼集中砸下重金,也就更有可能收穫超預期的回報。四、風險投資組合的數學與侷限在嘗試將風險投資這門“藝術”轉變為“科學”時,人們提出了許多數學工具來輔助決策,包括凱利準則、冪律模型和蒙特卡洛模擬等。它們確實能提供一定指導,但也存在各自的侷限。1. 凱利準則(Kelly Criterion)•核心思想:凱利準則能幫賭徒確定在每一次賭博中“最大化長期收益”的最佳下注比例。引入投資場景後,它似乎能告訴我們,對每個創業公司應在基金中分配多少資金。侷限性:•它假設我們知道“成功的機率”和“回報率”,但實際中這些資料往往撲朔迷離;•它還假設可以連續複利投入,但VC基金通常被鎖定 7~10 年,無法隨時調整。2.冪律機率方法•基本思路:給一個“可能帶來 20 倍回報的公司”設定 5% 的成功機會,假設不想錯過這種公司就必須投資足夠多的標的,否則錯過機率會隨著投資標的數目不足而直線上升。以此來推導需要投資多少家公司。侷限性:•把退出結果簡化成“要麼爆發要麼歸零”過度理想化,忽略中間那些表現平平但可能會產生一定收益的項目;•設定的失敗閾值往往相當主觀。3.蒙特卡洛模擬(Monte Carlo Simulation)•核心方法:基於成功率、退出倍數等假設,運行大量隨機場景模擬不同配置下的收益分佈。侷限性:•模擬結果依賴輸入假設;如果輸入的資料或參數有偏差,最終也會產生極大誤差;•歷史回報並不能完全代表未來,比如只要加入對Facebook、Uber、Google 等超級投資案例的資料,均值就會被極端拉高到一個看似“可怕”的數字。這些方法的啟示是:數學能幫助我們獲取一些大方向上的指引,但無法絕對告訴你何時要all in,或者何時要見好就收。 具體投資決策還取決於當下的市場環境、團隊信任、條款談判以及個人或機構的戰略考慮。五、一筆把 500 萬美元變成 1 億美元的大膽賭注談到高信念投資,最近看到一個經典案例:摩根豪澤爾的Collaborative Fund 在 2015 年擁有一支 2500 萬美元的基金,卻做出了一個在行業內看來“異常大膽”的決定:把其中 20%(也就是 500 萬美元)一口氣投給了一家初創公司。幾乎沒人預料到,這家公司在不到五年的時間裡,就為基金帶來了超過 1 億美元的回報,相當於把基金本身的價值翻了四倍。它是怎麼做到的?1. 冪律結果:並不是每一次大賭注都會成功,但風險投資回報分佈本來就極具極端性:那支基金成功捕捉到了“極少數的爆發性機會”。2.信念驅動:Collaborative Fund 當時非常看好該團隊的綜合素質和市場走向,認定它有潛力成就一番大業。正如書中所提到的,“泡沫”的一大特徵是相信“未來被提前拉近”。有了這種強烈信念,才敢下重金。3.專注度與資源投入:較大的持股比例意味著你在公司董事會、戰略制定和人才招聘中更有話語權,可以傾注更多資源,與創始團隊深度繫結。這樣一來,你也更容易做出精準的後續投資決策。失敗了又會怎樣?• 專注式投資的痛處:萬一公司最終走向失敗,那麼佔了基金20% 的押注可能直接拖垮整個基金,傷害到 VC 機構的聲譽和未來募資能力。• 應對策略:在極度信念的基礎上,依然要有完善的盡調機制與風控措施,對企業發展節點進行評估和跟蹤。Collaborative Fund 之所以敢做這個決定,顯然已對項目前景、團隊執行力和市場需求做了深入調研,也留出必要的後續跟投或止損預案。對比常見的“廣撒網”模式,高信念、大額下注的做法在風投圈並不多見,卻往往在冪律分佈中誕生出耀眼的收益。而在霍巴特和胡伯的語境裡,這種做法也正是對“泡沫思維”的某種實踐:你要有足夠的“瘋勁”去相信這個目標,並願意為之投入超越常規的資源。六、讓“泡沫”與理性投資並存回顧這兩條看似不相干的線索——一個是關於“泡沫”的熱情洋溢與協同創新,另一個是風險投資領域對集中押注與分散策略的討論——我們不難發現,它們其實都有一個共同核心:“高風險、高回報的極端下注究竟值不值得?如何在其中平衡理性、信念與協同?”霍巴特和胡伯在《繁榮》 中期待更多人能“甘願受騙”,即願意投入到某個“明知風險巨大但可能帶來驚喜”的冒險過程。這種呼籲並非鼓勵盲目吹牛或金融欺詐,而是呼籲更多人能突破對失敗的恐懼、對未知的排斥,去創造那些只有“集體信念”才能完成的巨大工程與技術革命。就像戈登·摩爾發現的那道“電晶體翻倍曲線”,正是這股“看似瘋狂”的信任與協同,才把預言變成了自我實現的產業定律。另一方面,豪澤爾基金所表達的風投觀點則提醒我們,無論怎樣的狂熱都得有一定的專業度與科學性輔助。凱利準則、冪律模型、蒙特卡洛模擬等方法雖然各有不足,但至少告訴我們,“賭注”應當建立在相對理性的評估基礎上;在選擇專注投資還是分散投資時,也要考慮到基金的規模、LP(有限合夥人)的容忍度以及團隊自身的投資能力。過度冒險會危及生存,而過度保守則往往錯過真正的超級機會。綜上所述,在這個競爭愈演愈烈、技術更迭越發迅速的時代,“泡沫式”的快速匯聚與冒險可能依然是催生重大突破的關鍵機制。正如 Collaborative Fund 的那筆 500 萬美元大額下注所顯示——當你足夠看好一個項目,並有能力沉下心來為之護航,便能在冪律世界中收穫驚喜。更重要的是,我們也不能將一切都寄託在數學模型或宏大敘事上;大膽的行動需要真切的信念,也需要在關鍵時刻拉下理性的剎車,把盲目的激進與嚴謹的判斷相結合,方能把一次“泡沫”鍛造成真正的創新浪潮。也許,下一次影響全球的重大進展,就會誕生於一場我們尚不知曉的“泡沫”中:一群人認定了一種尚未被普遍認可的未來,並彼此深信不疑。有人拿出了超越常規的資金,有人拿出了全部的時間與才華。他們放棄了對外界的無休止解釋,把注意力全部投向了自己所堅信的那個終局。在外人看來自負又愚蠢,但在他們內部,這就是用雙手把“可能”變成“現實”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泡沫”並非只是單純的市場狂熱或金錢遊戲,它更是一種“以信念加速未來到來”的文化現象。風險投資人或其他資金方,則在其中扮演類似催化劑的角色:當理性的可行性研究與非理性的熱情交融到位,彼此激發,或許就能迸發出影響幾代人的強大動力。當然,這個過程隨時可能失控,甚至釀成巨大失敗,但回顧人類的技術史,許多里程碑往往正是從一次又一次的冒險與挫敗中淬煉出來。正如霍巴特和胡伯所說:真正值得追逐的“泡沫”,從來就不是簡單的金錢遊戲,而是一場擁抱未來的信任實驗。 (不懂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