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6日，星期三，平壤的幾所小學在課後開始向學生教授一首新的歌曲，《金正恩將軍之歌》。這一年，歌曲中的主人翁剛剛25歲，正在為繼承朝鮮最高領導人做著緊張的準備。實際上，這時的外界對朝鮮政局變動更加緊張。不久前，朝鮮宣佈退出朝核問題六方會談，並將按原狀恢復已去功能化的核設施，六方會談陷入停滯。這意味著朝鮮即將面臨來自國際社會嚴厲的經濟制裁。而25歲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屬於剛進入工作崗位沒幾年，或者研究生學習階段。人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年紀輕輕的金正恩會給半島局勢帶來怎樣的變數。16年過去了，朝鮮的地位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動，發生了重大變化。沒有人能夠想到，曾經在幕後主導亞洲事務的蘇聯，如今成了急需支援的俄羅斯；朝鮮長期施行先軍政治留下的大量彈藥和部隊，如今則成了重要的戰略資源。2025年8月22日，金正恩向在俄羅斯土地作戰而犧牲的烈士進行了授勳。朝鮮支援的炮彈以及派遣的超過1萬名士兵，已經成為幫助俄羅斯穩定戰線的重要力量，也為朝鮮換來了寶貴的資源。如今，手握核按鈕的朝鮮儼然已經成為國際舞台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在此期間，這位在特殊家庭成長起來的著名80後，經歷過的身份轉變，一點也不比朝鮮的變化小。實際上，金正恩並不是最初那個被寄予厚望的繼承人。而且，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在瑞士接受教育，也見證了朝鮮和西方之間巨大的經濟差距和文化差異。他的命運軌跡，就如同朝韓關係一樣，很少取決於自身的意願和選擇，而是跟外部形勢的變化息息相關。第一章 神秘學生1991年11月25日，朝鮮駐日內瓦代表團外交官朴南哲（Nam Chol Pak）進入瑞士，隨同他前來的還有妻子鄭英惠以及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正是金正日和第四任妻子高英姬所生下的金正哲、金正恩和金與正三兄妹。他們偽裝成朴家的孩子來到瑞士求學。此時的金正恩剛剛7歲。受家庭的影響，他的早年生活十分神秘。此次隱姓埋名來到海外求學，也跟他的出身有關。1984年1月8日，金正恩出生於朝鮮江原道元山市。父親金正日的私生活較為混亂，他和第二任妻子成蕙琳生下了長子金正男。母親高英姬與金正日雖然育有三個子女，但是他們不能像正常的夫妻關係那樣受到金日成的認可。因此，金正恩小時候並不受爺爺的喜愛。在這種情況下，金正恩三兄妹來到了瑞士接受教育。與此同時，朝鮮的形勢也在發生劇烈的改變。冷戰時期，朝鮮由於蘇聯的援助一度半隻腳踏入了工業國的門檻。但隨著蘇聯的解體，朝鮮瞬間失去了石油糧食貿易管道，國際環境嚴重惡化。1995年，朝鮮還遭遇了特大暴雨，造成了70年一遇的洪災，受災農田達15萬公頃，存放於地下的近百萬噸糧食儲蓄也被摧毀。接下來的幾年中，朝鮮接連發生各種自然災害，糧食產量銳減，引發了嚴重的饑荒。不過，在瑞士生活的金正恩對這一切並不瞭解。1998年，14歲的金正恩進入瑞士伯爾尼的一所公立學校讀書。這所學校使用的是瑞士的官方語言之一德語。根據金正恩的同桌若昂·米卡埃洛（João Micaelo）描述，金正恩由於不熟悉德語，當老師叫他回答問題時，常常因為不知如何表達而感到尷尬。而米卡埃洛的數學成績不好，於是，兩人相互幫助對方完成德語和數學作業，並很快成為了朋友。在同學的視角裡，金正恩只是一個家庭稍微富裕的同學，經常穿著運動服和耐克球鞋，家中還有索尼遊戲機。金正恩還是籃球的狂熱愛好者，公牛隊的粉絲，還喜歡看成龍和007系列的電影。根據米卡埃洛的回憶，金正恩從小就顯得很有氣勢，但行事並不咄咄逼人。年輕的金正恩兄弟將很多時間用在了籃球上。每次籃球比賽失利後，他的哥哥金正哲會微笑著鼓勵隊友，而金正恩則像隊內大哥一樣向隊員訓話。另外，根據金正恩的姑姑高英淑回憶，金正恩年輕時脾氣暴躁，缺乏寬容。金正日的專職廚師藤本健二評價，金正哲像個女孩，沒有表現出繼任者的潛質，而金正恩從小就表現出比較強的領導和控制欲。在瑞士留學期間，金正恩也體會到了朝鮮與西方的經濟差距。據藤本健二描述，在休假和重大節日期間，金正恩經常返回朝鮮跟自己討論民生問題。或許在此時，金正恩就已經有了成為朝鮮下一任掌舵者的心思。不過，在當時，最受金正日寵愛的還是長子金正男。金正男在1995年就被授予大將軍銜，還負責朝鮮IT領域的國際合作，完全是以繼承人的身份在培養。不過，2001年，金正男用偽造的多明尼加共和國護照前往日本，帶家人去迪士尼樂園，被日本發現後驅逐出境。外界廣泛認為，這件事讓金正男失去了金正日的信任。次年，金正男前往俄羅斯照顧生病的母親成蕙琳。2007年又有媒體報導，金正男長期居住在澳門，已經被排除在了繼承人之外。金正男失勢之後，金正恩返回朝鮮，進入金日成大學讀書，正式為繼承朝鮮最高領導人做準備。第二章 年輕領袖2010年9月27日，金正日下達第0051號命令，任命26歲的金正恩為朝鮮人民軍大將。這是準備實行政權交接的一個明確訊號。此時的金正日身體已經不堪重負，經常因為心肌梗塞引發休克。朝鮮的局勢也非常不穩定。金正日晚年，朝鮮軍隊由於糧食短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處於半混亂的狀態，不僅時常有軍官擅離職守，還發生過參與跨國販毒的現象。金正恩兩年前剛從金日成大學畢業，還沒有經過什麼像樣的歷練。然而，時不待人，2011年12月17日，朝鮮中央電視台宣佈，金正日突發心臟病逝世。在同一條新聞廣播中，金正恩被宣佈為朝鮮下一任最高領導人。這位不久前還在籃球場上拼搶的年輕人，立刻就投入到了真實的政治廝殺中。金正恩上任初期，幾乎每天都有軍隊將領被處決。兩年後，金正日的妹夫、金正恩的姑父，朝鮮權力的二號人物張成澤被開除黨籍，被指控犯下反黨、反革命派系行為，懷有政治動機的野心等一系列罪名判處死刑。不過，也有消息稱張成澤並沒有被執行處決，只是被軟禁家中，失去了一切政治和社會身份。金正恩此時已經基本上掌控了朝鮮的局面，開始對朝鮮進行改革。2013年，朝鮮將經濟增長作為與發展核武器同等重要的政策目標，第二年又推出了“朝鮮式經濟管理方法”的6.28方針，提出以國有經濟和計畫調節方式為主導，默認市場經濟及其他所有制存在的“混合經濟體制”。政策上的鬆動使朝鮮經濟得到了一定的修復。2012-2019年間，朝鮮經濟年均增速在1%-5%之間。2019年7月，朝鮮對憲法進行了修改，刪除了關於“先軍思想”和“先軍革命路線”等表述。這意味著金正恩希望著重發展經濟的想法已經基本得到了貫徹。在外交上，金正恩開始嘗試跟韓國和美國接觸，試圖扭轉朝鮮的孤立處境。2012年，朝鮮試射“光明三號”衛星，美朝關係再度陷入僵局。金正恩邀請NBA公牛隊的前運動員羅德曼率領一支籃球隊前往朝鮮，希望通過“籃球外交”在非官方層面進行交流，嘗試打破僵局。但是，這次嘗試沒有取得什麼成果。2017年，文在寅當選韓國總統，對朝鮮釋放出緩和訊號，金正恩進行了積極的回應。2018年平昌冬季奧運會期間，朝鮮派出運動員和啦啦隊代表團前往韓國。出場時，朝韓合舉統一旗，並在部分比賽合組代表團。在此期間，金與正還攜帶金正恩的親筆信前往韓國交付給文在寅，這是朝鮮戰爭後首次有金家成員踏上韓國領土。在接下來的一年中，金正恩接著朝韓關係回暖的趨勢，展開了頻繁的外交，三度訪問中國，三度會見文在寅。當年6月，金正恩更是在新加坡和川普進行了史無前例的會面。川普很快對這位80後強硬領導人產生了興趣。兩人在2019年又兩次會面，似乎未來形勢一片大好。然而，朝美之間存在根本性的矛盾，單純依靠私人關係是難以解決的。2019年10月，美朝雙方派出的高級官員在斯德哥爾摩舉行了談判。但不到一天，朝鮮就宣佈談判破裂，並指責美國未能放棄其過時的觀點和態度。對於金正恩來說，這一系列外交努力的猝然失敗也是一堂生動的地緣政治實踐課：國家之間的敵對、競爭與合作，首先受制於整體的國際秩序大框架。在不動搖這個大框架的前提下，任何技術性的改善都很難帶來有意義的變化。不過，沒有人想到的是，一起動搖國際秩序大框架的事件很快就發生了。第三章 國際變局2022年3月24日，俄烏衝突爆發後一個月，朝鮮首次發射洲際彈道導彈“火星17”，其理論射程13,000公里，可威脅美國本土。由於全球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東歐，這一本來十分嚴重的事件並沒有引起美國的過多關注。金正恩敏銳地感知到，俄烏衝突可以為朝鮮改善國際環境，製造更多的戰略空間。2022年7月，朝鮮繼俄羅斯和敘利亞之後，第三個宣佈承認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和盧干斯克人民共和國。兩個月後，朝鮮通過一項法律，正式宣佈自己為擁核國家。金正恩稱這一決定“不可逆轉”，並排除了就無核化進行任何談判的可能性。美國對朝鮮的這一動作同樣沒有給予實質性的回應。隨著俄烏雙方進入消耗戰，朝鮮對俄羅斯的作用開始變得愈加重要。此前，朝鮮實施了數十年的“先軍政治”，積攢了大量武器彈藥庫存，並且保有大約120萬現役部隊，與衝突前的俄羅斯軍隊規模相當。在國際秩序穩定的時期，朝鮮維持如此規模的軍事力量是在徒耗人力物力，但是俄烏衝突爆發後，它們突然成了俄羅斯急需的稀缺資源。2023年9月，金正恩訪問俄羅斯，與普丁會面。外界普遍猜測俄羅斯正在尋求從朝鮮獲得蘇聯時代的彈藥庫存，朝鮮則向俄羅斯尋求衛星技術方面的支援。一個月後，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訪問平壤，雙方的合作迅速推進。2024年6月，俄羅斯總統普丁自2000年以來首次訪問朝鮮。雙方簽署了包括《朝俄全面戰略夥伴關係條約》在內的多項協議。這一年，俄羅斯一共向朝鮮輸送了5萬噸糧食，以及超過100萬桶石油。在朝俄關係迅速拉近的過程中，朝鮮還做出了一個激進的決策。2024年1月15日，金正恩宣佈半島和平統一不再可能，還宣佈將解散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國家經濟合作局和金剛山國際旅遊局。平壤的統一凱旋門隨後也被拆除。此前，朝鮮承認“半島和平統一”的可能性，實際上是為與韓美改善關係保留一個對話的通道。將這個通道關閉，意味著金正恩已經做出一個了極為大膽的判斷：本次國際局勢的變化是不可逆的，因此朝鮮不再需要尋求與韓國以及背後的美國緩和關係。這個判斷實際上是有一定風險的。假如俄羅斯與美國和解，並且因美國的要求斷絕與朝鮮的關係，朝鮮又會陷入外交孤立的狀態。刺激金正恩做出這個判斷的重要原因還在於尹錫悅政府的動作。時任韓國總統尹錫悅上台之後奉行一邊倒親美路線，一邊加強美日韓三方的軍事聯絡，一邊對朝鮮方面施壓。尹錫悅在競選期間就表示，要求美國在韓國重新部署戰術核武器，在任期間也多次邀請美國核潛艇訪問韓國。朝韓雙方在邊境上的衝突不斷增多，互相向對方境內投擲飛行物、傳單、甚至糞便。2024年10月9日，朝鮮切斷了與韓國連接的鐵路與公路，永久封鎖了與韓國交界的南部國境。朝鮮方面認為韓國政府的一系列動作得到了美國的授意。不過，實際上，這其中也有很多是尹錫悅自己的心思。戒嚴失敗後，韓國檢察官發現了尹錫悅與軍方就無人機部署進行的通訊錄音，表明尹錫悅試圖向朝鮮派遣無人機，激起朝鮮的憤怒，為其實施戒嚴提供理由。但是，朝韓破裂的局面已經形成，很難再轉向。川普上台後重新向朝鮮發出緩和訊號，也遭到了拒絕。有媒體爆料，美方曾多次嘗試遞交川普的親筆信，然而駐紐約曼哈頓的朝鮮外交官始終拒絕接收。在本輪國際秩序變動過程中，朝鮮屬於少數堅定押注，不留後路的國家之一。這其中既有複雜的歷史遺留原因，也肯定帶有這位個性鮮明的80後領導人的印記。 (棱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