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第78屆坎城國際電影節落幕,中國導演畢贛憑《狂野時代》斬獲主競賽單元特別獎,這是華語電影自侯孝賢2015年《刺客聶隱娘》以來再度在坎城獲獎。影片中,男主角易烊千璽表現搶眼,而舒淇所扮演的角色則更具隱喻意味,她如同電影幕後的隱秘之眼,建構出整部片夢幻迷離的情緒和結構。微博博主“奇愛博士”指出,這一設定或是在致敬“中國第一位女導演”謝采貞,一位曾執掌鏡頭卻被歷史徹底忽視的女性影人。這是對女性掌握書寫權力的詩意回應,也是對電影誕生130周年的溫柔凝視。謝采貞並非孤例。在影史的長河中,太多女性導演、編劇、製片人被擠入歷史的盲區。她們曾站在電影的起點,卻未能走進主流記憶。有人如伍錦霞,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在好萊塢拍片,她創作出影史上第一部36位演員本色出演的全女電影,功夫巨星李小龍亦曾在她的電影中扮演一名女嬰。她一生風光無限,死後卻彷彿從未存在。直到數十年後,當代女導演魏時煜從垃圾桶中搶救數百張舊照,那個“身不在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的伍錦霞的驚世駭俗的一生,才重見天日。她們的失語,不是能力不夠,而是結構性地“不被看見”。很遺憾,謝采貞一百年前留下的痕跡,如今無法勾連出她的完整人生,沒人能寫下她的故事。她是公認的“中國第一位女導演”,但在中國影史的長河中,卻像一道模糊的剪影,幾乎無法辨認。她的生年不詳,卒日成謎,唯一的導演作品,底片也早已消失。留下的,唯有片名《孤雛悲聲》,像是為她的命運寫下的註腳。或許,謝采貞註定屬於縫隙中的歷史。沿著她往後追溯,失落的,還有黃女娣。她被後世追認為“全球華人電影之母”,但她連名字都是模糊的。“黃女娣”只是推測的中文譯名,關於她唯一確切的,只有她的英文名:Marion Evelyn Wong。如果謝采貞是謎一樣的存在,那麼伍錦霞,便是謎底的一部分。當她的名字將要沉沒時,紀錄片導演魏時煜偶然發現了她的故事,不僅整理成書,還拍了一部關於她的紀錄片。全球首位獲終身成就金獅獎的女導演許鞍華,看完伍錦霞的故事時直言:“假如你問我:你寧願做許鞍華還是伍錦霞呢?我一定會回答:伍錦霞!那真是一個徹底釋放了的人生呀!”魏時煜是從垃圾桶裡撿到的伍錦霞舊照,有六百張。當一幅幅年代久遠卻依然清晰的影像映入眼簾,魏時煜就徹底被迷住了。畫面中那個梳著“男仔童花頭”,身著一襲西裝,雙手插兜的華人女子,像謎一樣站在鏡頭中央,個子不過1米53,但氣場比誰都高一截。二排右四為霞哥 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她就是伍錦霞,不過她更喜歡以“霞哥”自居。記者稱她:“一叫她霞哥,她喜笑顏開,叫她伍小姐,她就皺眉頭。”所以,故事只能從霞哥說起。霞哥生來運氣就不錯。1914年,她出生在美國舊金山一個富商家庭,祖籍則在廣東,是第三代華裔。家中雖有十個孩子,但因她是長女而得盡父親伍於澤的寵愛。霞哥的母親,極為時髦,一輩子煙不離手,當時女子不准讀書,她便躲在被窩偷偷看書。父母的寵愛與開明,或許就是霞哥桀驁天性的最大底氣。她一生“異裝”做派,精練短髮和西裝是標誌,也從不避諱自身性向,終生未與異性相戀。受父母影響,霞哥年少便愛看戲,還加入了學校戲曲社團。其他女同學,都穿著傳統粵劇戲服,唯獨她一副小生裝扮,加上性子颯爽,成為了眾姑娘的領袖。她也是學校鼓樂隊領隊,每逢慶典遊行,她如將軍般率全女隊伍穿越唐人街,英姿颯爽。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關於如何成為一名“標準女性”,霞哥確實毫無天賦。但關於如何拍出成功的電影,霞哥天賦過人。不過21歲,霞哥就無師自通,監製了人生第一部影片《心恨》。當時她對電影的認知,全來自於在戲院做售票員時看的千部電影。當然,這種超常發揮,離不開時運和家庭給的底氣,也算是旁人羨慕不來的天賦之一。1935年,國內爆發了抗日戰爭,霞哥在投影的螢幕上,看見日軍的坦克履帶一吋寸碾壓祖國的土地,同胞受到侵擾,深受震撼,她回到家就對父親伍於澤說,“我要拍電影。”伍於澤二話不說,與友人搭伙成立光藝聲片公司,地址就在伍家:三藩市華盛頓街1010號。有了底氣,她入行做的第一件事就很破天荒:改姓。由於粵語發音,霞哥姓氏“伍”的英文為Ng,因此她常被稱為“NG小姐”。霞哥不樂意,她直言:“NG怎麼行,拍電影NG了要重來的。”於是,她乾脆改姓“Eng”,中文譯為英氣的“英”。英氣的霞哥,對此甚為滿意。隨後,她在好萊塢日落大道租下片場,只消8天時間,就和一群華裔青年完成了彩色粵語有聲片《心恨》的拍攝。其中一位華裔青年就是黃宗霑。他是當時極少數在好萊塢工作的華裔之一。而日後,他是好萊塢最偉大的華人攝影師,兩度拿下奧斯卡最佳攝影獎。電影《心恨》空戰劇照霞哥這部入行之作不屈從傳統。它以“淞滬會戰”為背景,講述了粵劇女伶與海歸華人的愛情悲劇,是第一部結合唐人街華人生活與祖國危難的影片,不僅視聽震撼,有罕見的空戰特效,還有幾分女性的柔情。這也足以預示霞哥今後的個人標記:女性主義和愛國主題。不過《心恨》沒捧紅台前的導演或演員,卻讓幕後監製霞哥一炮而紅。畢竟特立獨行如她,那怕是站在名人堆,也還是最打眼的那一個,想不紅都難。憑著一口流利的英文,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蘊,讓人過目難忘的人格魅力,霞哥很快成為美國華人市場、粵語片的“話事人”。二十歲出頭,大多數人還沒活明白,霞哥就在好萊塢闖出了名堂,要知道60年後的李安,在好萊塢站穩腳跟時已年過四旬。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但霞哥的野心不在好萊塢。1936年,日軍加緊侵華腳步,她攜片赴港,將《心恨》更名為《鐵血芳魂》,不再強調小情小愛,而是抒發愛國情懷,走進當年只放映“西片”的皇后戲院,轟動全城。以毒舌著稱的香港媒體也不吝溢美之詞,稱其“睥睨銀壇,不可一世,霸王片也。”《南強日報》更是形容這部片子“打破國片五項紀錄”:“第一部彩色影片,第一部在好萊塢拍攝,第一部有空戰場面,第一部在歐美上映,第一部在好萊塢各大戲院首映。”霞哥也自是走到那兒,就被人愛到那兒。從踏入香港的那一刻,當地的編輯便迷上了她,不僅頻繁報導,還時常寫信。三家不同的電影公司邀她做導演,一線女星也爭相合作。如日中天的霞哥,很快定格電影事業的下一步。翌年,她獨立執導第二部影片《民族女英雄》,影片的主角是矢志救國的女戰士,用行動證明女子也能保家衛國。影片在香港上映後,還在廣州等地公映,得到廣東女權協進聯會嘉許。此時的霞哥不過22歲。霞哥在香港拍電影期間的合作者:林妹妹、楊君俠、劉桂康、伊秋水、余寄萍、張瑛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因為害怕回到美國後,再也回不了香港,霞哥果斷留港。三年間,她拍了5部電影,大多選擇與女性相關的主題,人物設定也都摒棄了賢妻良母的傳統形象,用女性視角和女性主體意識講故事,這在當時的社會非常少見。其中,1939年首映的《女人世界》最獨特。其實,此前她一時興起為影片起的名字,是霸氣十足的《三十六女天罡》。片如其名,36名演員皆為女性,無一男性參演。36個角色來自不同行業和階層:律師、教師、交際花、舞女、棄婦……很多主要演員演的就是本身的職業,逼真還原了現實生活。《女人世界》可以說是世界影史上第一部全女本色出演的電影,它刻畫了世間百態下不同女性的際遇,揭露了女性在當時社會的處境。影片的宣發語是“全部清一色女星並無一個男人在內之破天荒、最大膽、浪漫、風流、香豔巨片。”即使今天看來,也依舊前衛。遺憾又不意外的是,這部影片的底片也遺失了,只留下了劇照和文字記錄。電影《女人世界》劇照直到1939年9月,戰事升級,此時霞哥剛拍完《一夜夫妻》,立志要拍一個“游擊隊活躍大後方”的故事,但香港形勢急轉惡劣,她沒拍完便被迫登上了回舊金山的船。回歸好萊塢的霞哥,研究起一周就能拍一部的小成本電影。她一生拍了11部電影,但大部分遺失,僅存《金門女》和《紐約唐人街碎屍案》兩部。說來也妙,世界功夫巨星李小龍出演的第一部電影不是動作片,而是霞哥的《金門女》,他在片中演了一名女嬰。1941年,霞哥以海外華人為抗戰募捐的“一碗飯運動”為背景拍攝《金門女》,萬事俱備,就差一名女嬰演員。然而,霞哥尋遍唐人街未得,只能求助自己的老友,著名的粵劇丑生李海泉。李生的太太剛生完孩子,於是霞哥就把這個孩子“借”了過來。就這樣,三個月大的李小龍扮演一名女嬰,完成了自己的銀幕首秀。李小龍扮演女嬰 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到了1947年,受限於人手短缺,霞哥與父親經營的公司僅製作了兩部彩色影片。於是,這位張揚不羈、行事果敢的奇女子,悄然隱退,轉身投入另一種人生:她回到唐人街開起了中餐館和戲院。只不過,餐館老闆這個身份,落在她身上,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她不像個老闆,更像是一個仗義疏財的“老大哥”。她熱情接納一切走投無路的同胞:無論是因戰爭流離失所的難民,還是流落他鄉的粵劇伶人,亦或是戰後的退伍軍人,她都盡所能地接濟他們,安排食宿,介紹工作。霞哥很會賺錢,但從不把錢財放在心上。除了電影,霞哥酷愛賭博,且出手闊綽,常是一手牌就豪賭一萬美金。有一次,她又輸了個精光。當時還未出名的未來影星馬金鈴,和霞哥在一起,她哽咽勸道:“求求你再也不要這樣把錢扔掉。”霞哥只是微笑看著她,語氣輕鬆又堅定:“霞哥我抗拒不了下籌碼時的心跳啊。”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有的人,天生就自帶主角光環。霞哥經營的“寶寶”餐廳很快登上《紐約時報》,幾度評為二星食府(最高為三星食府),也很快成了唐人街的“名流會所”:馬龍·白蘭度頻頻光顧,麥當娜在這裡拍攝了首張專輯的封面。與此同時,她改行做發行人,導演身份逐漸淡出。據1946年香港《伶星》報導,太平洋戰爭時期,她在美洲共發行了四十多部粵語片。直到1961年,她才再次執導,拍攝了最早的中外合拍片《紐約唐人街碎屍案》,為她的導演生涯畫上句點。這不只是一部懸疑片,更像一封深情的家書,一場與觀眾的告別。影片中,有大量戲院、舞獅舞龍、紐約街景和舊金山唐人街的鏡頭。她呈現了自己熟悉的美國華人世界,那是她來時的路。霞哥站在寶寶餐廳前 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1970年,霞哥病逝於紐約,年僅五十五歲。她的眉宇間,從不見憂懼,總是沉靜地站在那裡。那怕走向生命盡頭,依舊神色從容,眉頭舒展,帶著熟悉的笑意。然而,生前鮮衣怒馬,死後卻彷彿從未存在過。正如好萊塢影評人托德·麥卡錫所言:“連最勤奮的女性主義史學家和中國通的雷達都沒能偵測到她的存在。”直到多年後,當代女導演魏時煜出現,才讓一切重新浮出水面。她像一位考古學者,一吋寸拂去歷史的塵埃,耐心而慎重地,拼湊霞哥的過去。她在《燦若霞光》中寫道:“因為伍錦霞拍攝的大多為華語片,在美國未被主流視為正統創作,故無史可查;而在香港與內地,又因戰火散佚,影片大都失落。”霞哥的一生,揭開了謎底。謝采貞們的“消失”並非偶然,她們的作品因為沒有話語權,被有意或無意擠壓在主流敘事的盲區,幾乎無人提及。在霞哥傳記片《金門銀光夢》片尾的畫外音裡,魏時煜說道:“戰爭總是給女性很多機會,但是戰爭一結束,這些機會就消失了。”她在二十一世紀拍這個片子時要面對文化、種族、性別的界限,但霞哥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直接跨了過去。有些人,一生用盡熱烈,只為了在沉默的歷史中,留下那怕一點火光。霞哥便是其中之一。魏時煜導演授權使用如果說霞哥代表的是影史中女性“不被看見”的典型,那麼“娜拉”出走後的王漢倫和王蘋,則親自用鏡頭書寫女性的出路。她們的勇氣、傳奇與驚世駭俗,絲毫不亞於霞哥。“娜拉走後怎樣?”這是1923年冬天,魯迅在北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文藝會演上提出的曠世之問。他所講的,不僅是文學,更是現實。娜拉,是挪威劇作家易卜生話劇《玩偶之家》中的女主角。她在經歷一場家庭變故後,看清丈夫的偽善與自身在婚姻中的“玩偶”地位後,決絕地走出家門,宣稱:“我是一個人,和你一樣的人,至少我要學著做一個人。”娜拉摔門的迴響震動了整個歐洲,也穿越時空,喚醒了五四之後的中國知識分子。人們為之歡呼,似乎出走就是解放。但魯迅冷冷發問:娜拉走出家門之後呢?他在演講中講道:由於缺乏獨立的經濟地位,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除此之外那就還有第三條路,就是餓死,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那便是離開了生活,也就無所謂路可言了。魯迅還未回答完這個問題便去世了,而王漢倫們闖出第四條路,用一生回答了這個叩問。今天00後流行的“斷親”,王漢倫早在民國時代就先行一步,斷得乾脆而徹底。她原名彭劍青,出身蘇州名門望族,祖上出過兩代狀元。作為家中小女兒,她深受父親寵愛,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就讀於上海聖瑪利亞女校,練就一口流利英語,也接觸了不少新文藝。起點如此之高,還是難抵那個時代對女性命運的設限。王漢倫是庶出,父親病逝後她在家中失勢,被兄嫂強制輟學,十六歲便被押入包辦婚姻,遠嫁東北本溪中日合資煤礦的一個張姓督辦。但所嫁非人。丈夫不僅不忠,還與日本人倒賣國土。王漢倫非但沒有忍辱負重,反而大膽指出丈夫行為的不端,結果反遭家暴,她不久主動提出離婚,逃回娘家。那一年,她不過十八歲。當打字員時期的王漢倫可在那個年代,一個離了婚的女子,難以立足。面對兄嫂的冷言冷語,王漢倫忍無可忍,果斷搬出家門,靠自學英文打字獨立謀生。彼時正值明星影業公司的導演張石川為《孤兒救祖記》挑選女主角。由於氣質和長相都十分貼切角色,王漢倫被推薦去試鏡。但1923年的中國,演員仍被稱為“戲子”,是處於社會底層的行當,王漢倫猶豫了兩個月之久,才下定決心做演員。她不甘於沉淪,想另尋一條路,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她說:“下定決心、犧牲個人(名譽),為女界爭一口氣”。於是她去試鏡,被錄用。消息傳開後,彭家震怒,認為她“辱沒門楣”。毫不妥協的王漢倫決然“斷親”,摘去高貴的“彭”姓,從老虎頭上取下“王”字,改名為“漢倫”(音譯自Helen)。幾天後,上海報紙刊登一則“更名啟事”:彭劍青,和彭家再無瓜葛,改名為王漢倫。這一次,“娜拉”不僅擺脫了包辦婚姻,也脫離了父家,憑著一腔孤勇,闖蕩電影圈,靠自己站穩腳跟。她的首部電影《孤兒救祖記》於1924年上映後轟動整個上海灘,讓瀕臨倒閉的明星影業公司起死回生,接著她又馬不停蹄,拍攝了《玉梨魂》《苦兒弱女》等影片,幾乎部部大賣。公司賺得盆滿缽滿,王漢倫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不僅如此,她被強制連拍十幾個小時哭戲而傷了眼睛,公司不但拒付藥費,還威脅剋扣工資。於是,她再次選擇出走,放棄此前打拚來的一切,換個公司從頭開始。她在“新東家”長城畫片公司拍攝了《棄婦》《摘星之女》和《春閨夢裡人》。其中《棄婦》討論的也是“娜拉走後怎樣”。影片中的女主嫁入豪門後遭丈夫背叛,被迫自立謀生,卻在職場再遭侮辱。她因而覺醒,投身女權運動。丈夫求復合未果,反誣她為亂黨,她逃入山中,出家為尼,最終病逝於尼姑庵。這與王漢倫的人生巧妙地形成互文。然而,拍攝三部電影後,公司卻沒有按照約定支付片酬。王漢倫將長城畫片公司告上法庭,捍衛自己的合法權益,雖勝訴但得到的卻是一張空頭支票。而後,在電影界打拚幾年的王漢倫,名聲大噪,被稱作“銀幕第一悲旦”。正如這個名號,她所扮演的女性角色總在受苦,不是寡婦便是棄婦,而現實更是讓她深刻體悟到傳統社會對女性的歧視與剝削。她在1925年即對“女性獨立”進行深入思考:“在中國傳統裡,女人依賴男人,因此無法解決她們在家裡感受到的痛苦。我喜歡女性擁有自己獨立的靈魂,這個‘獨立’我是指自立;要做到這一點,女人需要找到一份正經工作;不然獨立只是空談。在我獨立前,我在自己的家庭裡受了很多苦,覺得生活毫無意義。”王漢倫劇照於是,她自立門戶,於1928年成立自己的電影公司,名字就叫漢倫影片公司。她買下劇本《盲目的愛情》,並更名為《女伶復仇記》,自己擔綱製片人和主演。她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用800元買了分鏡頭劇本和放映機。我在家一點一點地放這部影片,然後一幀一幀地剪輯。在40天的辛苦工作後,我終於成功了。”王漢倫架起鏡頭,既記錄那個時代,也抵抗著那個時代。這部開山之作一炮而紅,還被國外片商爭相購買發行權,王漢倫很快名利雙收。當所有人認為王漢倫會在影壇大施拳腳時,她於1930年宣佈息影。用她的話來說,是“知難而退”。她在《影場回憶錄》中總結自己的從影生涯:“那時雖不曾拍過轟轟烈烈的愛國主義影片……然而我在這個時期裡,所主演的影片還有一些補救社會、激發人心的可能,總算與我的初志無背。”此後,王漢倫再度經歷一次失敗婚姻,於是往後四十餘年堅決不再走回頭路,不再要愛情,不再倚賴任何人,獨自生活到75歲病逝。晚年時期的王漢倫在王漢倫息影期間,另一位“娜拉”在影史留下姓名。她是執導《閃閃的紅星》《永不消逝的電波》的新中國首位電影女導演王蘋。同霞哥、王漢倫一樣,王蘋出生在一個不錯的知識分子家庭,備受父母寵愛。上南京中學以後,她加入學校的業餘劇團“磨風藝社”,開始展露自己的文藝天賦,成為劇團骨幹。那段時期,她也結識了一批熱愛戲劇的進步青年,閱讀了不少進步書刊。1934年以前,王蘋一直活在父親認可的軌道中:保持優異的學習成績,畢業後成為一名體面的小學教師。直到1935年,話劇《娜拉》在全國遍地開花式上演,這一年被稱為中國的“娜拉年”,王蘋改了姓名,也改變了人生軌跡,創造了歷史。彼時,年僅十九歲的王蘋被選為《娜拉》的主角。為避人耳目,王蘋將自己的原名王光珍改為王蘋,在南京連演三天《娜拉》,引發強烈反響。王蘋《娜拉》劇照這也震動了國民黨教育當局,他們以“一個戲子豈能為人師”為由下了一道禁令:南京市所有學校不許錄用王光珍。這樣一來,王蘋不僅丟了飯碗,找工作也四處碰壁。王蘋因出演《娜拉》被革職的消息,很快被進步人士披露出來,這起“娜拉事件”在全國引發轟動,瞿白音、茅盾等人紛紛在報紙刊登文章,聲援王蘋,對國民黨當局進行口誅筆伐。但恪守禮教的父親卻將王蘋鎖在家中閣樓,並下達最後通牒:“不許再走出家門一步,不然就等著出嫁吧!”但王蘋不願屈服,她不吃不喝,以死相逼,幾經抗爭下終於逃出閣樓,從家中出走。經同學介紹,她遠走到江蘇邊遠山區銅山鎮小學教書,後來在瞿白音、呂復、舒強、水華等的鼓勵下,輾轉到了太原,在西北影業公司參加電影《無限生涯》的拍攝。這一娜拉式出走,從此成就了一位優秀的女性導演。青年時期的王蘋回到魯迅在1923年的發問:娜拉走後怎樣?王漢倫們用一生作答:她沒有墮落,沒有餓死,更沒有回頭。她在每一個人生岔口,都主動作出選擇,掌握經濟與命運的主動權,從被凝視的角色,轉身成為掌鏡的主體,活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而王蘋,則用一場反叛式出走,開啟了屬於中國女性導演的新時代。她們是謝采貞們的精神延續,是被歷史抹去的女性創作的回聲。曾經零星可數的女性影人,逐漸凝聚成一個有創造力、有表達、有位置的群體,她們不止回應了“娜拉走後怎樣”,更為後來者打通了一條有光的小徑。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女導演群體,出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涵蓋第三代、第四代和第五代導演,累計有五十多位。只是,與這一龐大群體不相稱的是,真正聚焦女性困境的女性電影,寥寥無幾。直到1987年,第四代導演黃蜀芹拍出《人·鬼·情》,才打破女性電影的沉寂。這是中國第一部,也是截至當時唯一一部女性主義電影,講述一位扮演鍾馗的女武生,在男性角色的軀殼中尋找身份認同與精神寄託。它關乎一個女人真實的故事與命運,也表達了直面性別秩序的反叛。電影《人·鬼·情》拍攝現場這部電影的靈感來自一篇文學報告。當時,黃蜀芹在家憋了半年,她很想拍一部能表達自我的好電影,但一直苦於沒有靈感,直到她偶然讀到蔣子龍寫的一篇女武生報告文學。她讀完便激動地決定,這應該拍成一部電影:一個女人扮演男人,一輩子。電影形式就是大花臉。這部片子並沒有任何顯性的女性主義理論,卻飽含她作為女性創作者的真實生命體驗。1989年,《人·鬼·情》在法國克萊黛爾婦女電影節拿下公眾大獎,國外觀眾驚訝:中國竟然出現了一部女性主義電影。黃蜀芹獲獎黃蜀芹這部作品,如同在堵死的牆上開出一扇小窗,讓人得以窺見屬於女性的那片風景:敏感、陰柔、嫵媚,但又不失鋒芒與銳度。只是黃蜀芹生不逢時,當她在九十年代拍攝《畫魂》,想續寫自己的女性電影主題時,電影商業化浪潮迅猛而冷酷,她不得不向主流妥協。儘管《畫魂》票房不錯,黃蜀芹卻留下了遺憾。她坦言,“女導演的思維不是主流,你要去拍殺人放火硬來也可以,但這不是你的本質……所以我覺得自己(創作)到90年代基本上結束了。”她慶幸自己曾擁有八十年代的10年創作期。2022年4月21日,黃蜀芹去世,但她的身影依然如鍾馗般昂立於影史。所幸,她之後並非斷代。2017年,許鞍華執導的《明月幾時有》上映,她完成了霞哥的未竟之事,把東江游擊隊故事搬上銀幕。她說,不拍出來她氣不順。文晏、楊荔鈉、尹麗川、王麗娜、邵藝輝等青年女性導演,則用作品輸出自己對女性議題和女性困境的觀察與思考。近兩年,女性電影更是迎來創作小高峰。從賈玲的《熱辣滾燙》到尹麗川的《出走的決心》、殷若昕的《野孩子》,再到邵藝輝的《好東西》,無論是口碑還是票房表現,都非常亮眼。再到今年的坎城電影節,導演尹麗川與蘇敏攜手走上紅毯,她們一個是掌鏡者,一個是當代娜拉——走出家庭的“牢籠”,毅然開車駛離鄭州,踏上尋找自我的旅程。她們身著華麗的禮服,站在紅毯中心,對著鏡頭自信微笑。鏡頭另一側,還有舒淇。她不再只是女演員,而像極了“導演之眼”,在電影《狂野時代》中象徵著失語女性的影像潛意識。她“導演”了電影中的一切,也營造了如夢似幻的曖昧情緒與時空結構。此刻,她們彷彿正在與謝采貞們對望,向出走的娜拉們致意。那些被遺失的底片正在一點點顯影,那些模糊的名字正在被重新書寫。這不是“她們”的歷史,而是我們共同的記憶與現在。 (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