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壹 || 19世紀上半葉,美國進入工業化起步階段,出現了路線之爭。
貳 || “老大黨”還年輕的時候,呈現出生機勃勃的精神面貌。
參 || 奴隸主集團曾經預言過的勞資兩大階級末日大決戰,似乎一步步實現,現在正折磨著共和黨。
肆 || 羅斯巴德分析指出,在大蕭條過程裡,胡佛採取了不少干預經濟措施,並非尋常認為的完全放任自由。
近年來美國政治風雲變幻,川普掀起的民粹主義旋風,絲毫沒有衰退。共和黨內曾有人挑戰川普的領袖地位,今年德桑蒂斯、黑莉先後試圖爭取黨內總統候選人的提名,結果都失敗。川普在底層工農群眾中的人氣,無可撼動。
媒體人不禁疑惑,為何通常被以為是大企業代言人的共和黨,能夠獲得工人階級的支援,為何號稱代表社會中下層人群的民主黨,愈發精英化?
其實,共和黨跟高淨值人群的關係既合作也有對立,並非完全實行自由放任資本主義。霍夫施塔特的《改革年代:從布賴恩到富蘭克林·羅斯福》講述了工業革命高峰期到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新政前,美國社會的改革。同題材的還有《現代美國的起源》,由奧地利學派宗師默裡·羅斯巴德所著,有別於傳統的歷史學家,羅斯巴德從經濟財政角度入手,別開生面。
19世紀上半葉,美國進入工業化起步階段,出現了路線之爭。民主黨傾向於古典自由主義,主張縮減官僚體系規模,降低關稅,信奉“最好的政府即管得最少的政府”,該黨內部最激進的派系,帶有強烈的草根民粹情緒,與大財閥大資本家鬥爭。
老大黨 (Grand Old Party,簡稱為“GOP”,共和黨因更保守主義,更大資產階級,更右翼,而獲得此綽號)的思路,則是擱置勞資糾紛,國家“做大蛋糕”,讓底層群眾分享到經濟繁榮的紅利。
為了把蛋糕做大,共和黨推出產業政策三駕馬車,甚至可能違背亞當·斯密式的資本主義理念。楊基佬(Yankee,美國北方人的綽號)企業家面臨來自歐洲進口工業品的激烈競爭,他們主張建立貿易壁壘,尚且弱小的新興製造業將自由貿易視作大敵。產業政策三駕馬車,其餘兩項政策則是大基建和聯邦扶植金融力量。
秉持“無為而治”思想的民主黨,無意於國內大基建,在他們看來,聯邦不該干預社會和民營經濟。從地理條件上,南方修鐵路難度大,沼澤多,溝壑縱橫,不如北部、西部,尤其是西部大平原地區,一馬平川的地勢非常適宜修建鐵路。以南方莊園主為一大支柱的民主黨,不熱衷於大興土木的因素,又多了一層。
而修鐵路跟產業政策休戚相關,聯邦給鐵路公司批廉價土地,銀行給鐵路公司提供低息貸款,實體經濟發展離不開銀行注資,民主黨的草根分子卻跟金融大亨勢同水火。
南北戰爭對兩黨的經濟路線之爭做出裁決,勝利的共和黨獲得機會,能夠稱心如意推行產業扶植政策。林肯上台是聯邦擴權,大政府主義向前推進的重要一步。
廢奴和打內戰兩項大事,遮蔽了林肯在其他方面的政治觀念,他在經濟上是不折不扣的干預主義者,林肯在任期內簽署了不下十個提高關稅的法案,內戰後的半個世紀,貿易保護主義成了美國的基本國策。
拖沓的太平洋鐵路項目在內戰的第二年立即動土立項,國會通過了對該鐵路的首筆抵押貸款,利息還非常優惠。此後基建爆髮式增長,在南北戰爭啟動的1860年,北美鐵路里程只有3萬英里,到1910年已經達到25萬英里,超過整個歐洲鐵路里程的總和。
林肯所在的共和黨憑藉打敗南方分裂分子、拯救聯邦的功勞,享受了二十餘年的“坐江山”歲月。反觀民主黨,從1860年到1884年是他們歷史上最黯淡的年代,民主黨人一次也未被選為總統,這段時期共十二屆國會,民主黨在眾議院只擁有四屆的多數黨地位,在參議院中只有一屆為期不過兩年的多數黨地位。除南部的深藍州,全國各地三百次州長選舉中,民主黨只贏下七十次。
共和黨把國家帶入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鍍金時代(Gilded Age)”,1860年美國的工業總產值尚不到英國一半,半個世紀後,美國人均總產值和工業總產值躍居世界第一。1900年在鋼鐵產業、汽車產業等領域,美國是當之無愧的全球工業冠軍。
但是,共和黨的憂患也在盛世裡滋生,經濟干預主義者一手培養起來的大財閥大資產階級,變成了令人生畏的存在。大企業托拉斯控制了全國95%的石油、66%的鋼鐵、77%的金屬工業、81%的化工、80%的汽車製造業和製糖業。
為了救治鍍金時代的弊病,“進步主義運動(The Progressive Movement)”產生,美國的有識之士呼籲反壟斷托拉斯、禁酒、實行文官考試制、婦女參政權。在進步派看來,“老大黨”曾經是廢奴主義和提倡自由勞動的黨,現在逐漸蛻變為有錢有勢利益集團的黨。
民主黨對時代的脈搏把握更敏銳,1884年他們的領袖克利夫蘭,戰勝對手,進入白宮。這還是內戰後,聯邦政府第一次有了一位民主黨總統。
早在南北戰爭前,民主黨就屬於政治光譜上偏中左的黨派,更受草根的青睞。
1812年至1821年間,西部的6個州加入了合眾國,新的州幾乎都規定了成年男子普選權,奠定了“傑克遜民主”的到來。
白宮第七任總統、民主黨領袖安德魯·傑克遜,在中文世界知名度不高,在美國卻是很重要的人物,地位不比林肯低。他奠定了美式民粹主義、反富豪財閥運動的基石,政治學有個專有名詞“傑克遜主義”,而林肯雖然影響力大,但沒有“林肯主義”這個說法。
刨除掉奴隸主集團,傑克遜的基本盤為社會中下層:中西部老農民,北方城市貧民窟的工人,義大利人愛爾蘭人外來戶。很多人(既包括傑克遜的死忠粉,也包括傑克遜的敵人)認為他在1828年贏得總統大選,並非普通的政權交替,而是一次革命,“1828年革命”。
這位總統老兵出身,跟英國人、印第安人都打過仗,戰功赫赫,他晚年回顧一生的時候,卻說自己最大的戰績是打敗了銀行家。
傑克遜在總統任期內,凶狠打擊了高高在上的金融圈精英,他自豪地說,“我殺死了銀行”,並且把這句話寫在了墓誌銘上(諷刺的是,後來聯準會設計鈔票圖案,把傑克遜的頭像印在了20元的美鈔上)。政敵則稱呼他的措施為“無政府狀態”,“如同馬拉和羅伯斯庇爾一般的行徑”。
反富豪色彩鮮明的民主黨,還衍生出一種古怪的說法,工廠裡的藍領勞動者比種植園的黑奴更苦。當時,社會上有場大辯論,僱傭制資本主義和奴隸制那個有制度優勢。
自由州(即廢除了奴隸制的北部和中西部各州)的報紙譴責種植園環境惡劣,南方民主黨人則針鋒相對,大談北方貧民窟如何髒亂差,北方的企業如何壓榨。廢奴派小說巨著《湯姆叔叔的小屋》印刷出版後,有個南方文人寫了篇“羅賓叔叔在弗吉尼亞的小屋和湯姆在波士頓無家可歸”來回擊,大意是波士頓等一線大城市物價高,北方窮人生活在資本主義水深火熱中,黑人在南方好歹還有房子住,他到了波士頓就睡大街,無家可歸了。
州權首席理論辯護師卡爾霍恩,還預言貧富差距一天天越來越大,勞資兩大階級的末日決戰近在眼前,北方有朝一日將陷入大亂。立場不同,但觀察相似,極反動的奴隸主和激進的左派在“資本主義必然滅亡”一事上達成意見一致,霍夫施塔特對卡爾霍恩有個頗為有趣的評語:主子階級的馬克思。
為了跟民主黨競爭,爭奪社會中下層的民意,共和黨強調美國是個階層流動性很大的國家,勞動者只要勤快就能變富,北美不像歐洲那樣,貴庶隔離,有王公貴族,有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層群體。
林肯就是這麼宣傳的,他在一次演講說:“我們當中不存在一成不變的僱傭勞動階級。25年前,我就是一個僱傭勞動者。昔日的僱傭者今天已在為自己而勞動,明天還將僱傭他人為自己勞動。在機會均等的社會中,出人頭地——改善狀況——是理所當然之事。”
共和黨高層裡好幾個政要是靠自我奮鬥爬上來的:馬薩諸塞州州長、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亨利·威爾遜,老爹是個干苦力的,威爾遜年輕時候當過鞋匠;1856年的眾議院議長,戰爭時期北軍在弗吉尼亞戰區的長官,納撒尼爾·班克斯,早年是一家紡織廠的筒子工;北軍最高統帥格蘭特是平民雜貨商的兒子;參議院多數黨領袖撒迪厄斯·史蒂文斯和傳媒巨頭霍勒斯·格里利(他旗下的《紐約論壇報》是反對奴隸制最積極的媒體),二人的父親都是種地的;林肯本人出身低微,雙親都是未受過教育的拓荒者。
“奴隸制比自由僱傭制更優越”這套奇談怪論,觀念破產的起點就在於此。在南部社會,大莊園主是社會金字塔天然的頂層,小工商業群體也位列下等。莊園主高於黑奴,也高於其他白人。
民主黨強詞奪理,為了論證奴隸制是對的,不得不表態主張自由平等是錯的。佐治亞州有家報紙發言:“自由社會!這個名字令人作嘔。那只不過是油污的機修工、污穢的操作工、吝嗇的農夫和神經錯亂的理論家拼湊起來的混合體。”
後來林肯同道格拉斯競選國會議員時,楊基佬刻意打出橫幅:“吝嗇的小農場主、油泥滿身的技師、社會中出身低微的人支援林肯。”
“老大黨”還年輕的時候,呈現出生機勃勃的精神面貌。第一場驢象之爭(1856年總統大選),共和黨作為創立僅有三四年的新興政黨,就獲得不俗戰績,只差五個州就能贏下全體自由州。第二場驢象之爭,直接入主白宮,北部幾乎完全成為共和黨紅州。林肯在楊基佬的支援下,拿下54%的普選票,1860年大選的其他三個競爭者在北部各州(除加利福尼亞、俄勒岡、紐澤西三州外)拿到的普選票加起來也沒林肯多。林肯在弗吉尼亞西部、肯塔基東部、田納西東部等南方地區也有斬獲,因為這一片地帶以自耕農為主,超出了大奴隸主的掌控範圍。
共和黨的口號“自由土地,自由勞動,自由人”,獲得了草根大眾的認可。1856年之後的選舉,民主黨推出的總統候選人在楊基佬選民中往往支援率低迷,直到1912年威爾遜才在北方各州有了破天荒的勝利(1884年,克利夫蘭在北方的表現也只是微弱多數優勢),實現翻藍。換句話說,民主黨在北方處於在野黨的地位,如果把兩黨制再細分,民主黨北翼的力量遠遠弱於民主黨南翼,在林肯時代之後的80年間,北方民主黨人一直處於本黨內部的少數派地位。
面對鍍金時代的貧富問題,共和黨延續“做大蛋糕”的策略。民主黨的克利夫蘭在任期內無法處理經濟衰退的困頓,共和黨再次提醒選民,誰創造了繁榮,而又是誰讓美國陷入低谷。
西奧多·羅斯福總統(任期1901年—1908年,富蘭克林·羅斯福是其子侄遠親,為作區分,共和黨的西奧多·羅斯福又被稱為老羅斯福)上台後,轉述引用林肯的演說,勸底層草根不要激進:“讓無房者不要去拆掉別人的房子,而是辛勤勞動,給自己造一幢房子,這樣就以身作則,保證他自己建的房子也不至於遭受暴力。”
在林肯生活的年代,普通人發家致富,雇工拚搏積攢,擁有自己的小地產、小店舖是稀鬆平常的事情。而到了工業革命晚期階段,生產高度集中化,巨頭吞併中小企業,小老闆就度日艱難。世紀之交的1900年,美國的財富集中到73個工業聯合體,鐵路網也已經集中到五至六個經營者手中。
奴隸主集團曾經預言過的勞資兩大階級末日大決戰,似乎一步步實現,現在正折磨著共和黨。1889年洛克菲勒的工廠發生罷工,工廠經理聘請來平克頓偵探社,這是一個專門幫大企業對付左翼運動的組織,號稱“工會剋星”。這是美國工業史上最慘烈的勞資糾紛之一,死了7名工人和3名平克頓偵探。
社會主義運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期的1917年開始活躍,到戰後的1919年達到高潮,平民百姓膽顫心驚,是為第一次“紅色恐慌”(The First Red Scare;第二次“紅色恐慌”則是麥卡錫運動),高淨值群體人心惶惶。
進步主義運動對“老大黨”產生了緩慢的影響,也找到了盟友,老羅斯福正是代表,他面對愈演愈烈的勞資矛盾,撿起了共和黨一貫趁手的工具——大政府主義。按照老羅斯福自己的闡釋,則叫“新國家主義”。
老羅斯福上任第二年,打擊財閥托拉斯,聯邦政府接連起訴包括摩根掌控的北方證券控股公司、洛克菲勒的美孚石油公司、美國菸草公司等托拉斯。
在後來的競選活動中,他發表了題為“新國家主義”的演講,詳細闡明了共和黨進步派的政治哲學。老羅斯福宣佈,誰都不能來損害國家,國家利益高於州、地方(很明顯針對內戰時期,南方脫離聯邦)和個人(當下翻雲覆雨對政府施壓的超級富豪)的利益。共和黨進步派一方面勸底層工農不要仇富,另一方面又對有錢有勢群體發出警告,不允許托拉斯比國家還要強大。西奧多·羅斯福對階級鬥爭的看法是“我們既不支援窮人也不支援富人,我們支援的是正直的人,不管是貧是富。”這是他經常說的一句話。
老羅斯福卸任之後,他的忠實部下還在跟壟斷托拉斯作戰。1911年,迎來勝利的一個小高潮,洛克菲勒的官司塵埃落定,最高法院以9比0票裁定石油壟斷成立。標準石油公司被強制拆散為34個小公司,強大的石油帝國頃刻間四分五裂。
大政府主義曾經在林肯的時代被共和黨用於推進工業發展,現在又被共和黨用於遏制壟斷工業巨頭,共和黨對聯邦政府的信仰始終未變。老羅斯福“新國家主義”的演講,選在堪薩斯州廢奴主義分子約翰·布朗紀念碑的揭幕儀式上發表並非偶然。
自西奧多·羅斯福之後,共和黨在親商和管制主義之間搖擺,可是在民間的刻板印象裡,共和黨依然被當成財閥的代理人,尤其是胡佛總統,身上的誤會最多。羅斯巴德分析指出,在大蕭條過程裡,胡佛採取了不少干預經濟措施,並非尋常認為的完全放任自由。
胡佛應對大蕭條的措施包括:
補貼農業。聯邦政府給了農場主5億美元的錢,1930年初又增加了1億美元。
興辦大基建,建設大國工程。胡佛4年任期內動工的工程項目比過去30年還要多,包括:修建舊金山金門大橋、洛杉磯高架渠和胡佛水壩等等。
干預金融市場。銀行急切要求回籠資金,胡佛並沒有站在華爾街一邊,他下令禁止喪失抵押品贖回權或強迫債務延期。
禁止降低工資。本來經濟不景氣,企業入不敷出,應該降低人力開支。胡佛把工業家們召集起來,要求他們再難也不能給職員降工資。英國工黨領袖拉姆齊·麥克唐納聽聞後,感慨胡佛是同道中人。
這幾項措施都是正宗的凱恩斯主義策略,“以工代賑”並非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創舉,胡佛就已經實行過了。1932年美國頒布了《緊急救濟和建設法案》,為金門大橋等大基建注入23億美元的信貸和16億美元的現金。
自然而然,政府支出蹭蹭上漲,胡佛上任後,財政赤字增長到了22億美元。大蕭條初期的1930年,政府開支佔GDP的比例為16.4%,僅僅一年後這個比例就增長到了21.5%。除了戰時緊急狀態(南北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聯邦政府的開支增長幅度還沒這麼大過。
隨之而來的是加稅,為了維持流水般的開支,聯邦加大汲取財源,1932年對高淨值群體收入的稅率從四分之一躍升至63%,這也是美國歷史上和平時期最大的稅收增長幅度。
胡佛還把堅持市場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家,形容為“反動的經濟學家”。在1932年10月的檔案裡,他寫道:“有些反動的經濟學家認為,我們應當讓破產清算自行發展,直至探底……我們決定,我們不會遵循這些頑固清算主義者的建議,眼睜睜地看著美國債務人整體走向破產,人民的儲蓄灰飛煙滅……”
其言行完全不像個經濟保守派,但是他在救濟上非常堅持美式個人主義傳統,堅持救濟是教會、私人慈善家的民間自治事務,政府不能越俎代庖。媒體和反對派牢牢抓住這點攻擊胡佛,把他描繪成不管老百姓死活的、迂腐的自由放任主義者。
羅斯巴德是學者裡第一個獨具慧眼,發現胡佛政府干預主義色彩的,然後因此得罪了朋友,因為這些右派人士跟大眾反其道而行,要把胡佛塑造成一個小政府主義的殉道者,一個生不逢時的悲情人物,有關胡佛的真相讓他們很尷尬。
冷戰後,建設福利國家、擴大聯邦政府職能,逐漸成為兩黨共識。今天的川普旋風不是什麼新奇現象,共和黨本身就並非完全的自由放任主義,黨內有人實行過經濟管制、財富二次分配,從西奧多·羅斯福到川普,共和黨有其隱藏的脈絡傳承。 (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