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化的美國無力支援再工業化

如果美國依然在人才政策上反覆無常，製造業最重要的人才問題無法解決，“再工業化”在老齡化愈發嚴重的美國只能是泡影。

川普最近選擇了JD范斯來當副總統候選人，著實讓《鄉下人的悲歌》火了一把。

《鄉下人的悲歌》裡面描述的“鐵鏽帶”我並不陌生——無論是作者生長的俄亥俄州，還是作者所去過的阿巴拉契亞山脈（肯塔基州東部、西弗吉尼亞州、賓夕法尼亞州西部），我都曾經因不同原因而造訪住宿過，對這些地方的風土人情也算有些瞭解。如果有什麼事情能夠形容我的第一印象的話，這些紅州明顯是有些老齡化了。無論是當地的餐廳酒店的服務人員，還是超市裡見到的顧客，都或多或少有些白髮了。

從統計資料上來看也是如此。以JD范斯出生地俄亥俄州為例，2020年人口普查全州人口1180萬人，其中60歲以上的老人家294萬人（24.90%）、65歲以上的老人家212萬人（17.96%），老齡化程度已經和中國最老的遼寧省（2020年人口普查60歲以上佔比25.72%，65歲以上佔比17.42%）相近了。

至於阿帕拉契亞三州，那老齡化的形勢不說更加嚴峻，也是半斤八兩——其中西弗吉尼亞州是27.79%和20.46%、賓夕法尼亞州是26.23%和19.10%，都比俄亥俄州更老；肯塔基州由於有路易維爾等大城市情況稍好，但也有23.65%和17.03%了。

老齡化這事算是全美各地的通病，各州實在不分伯仲，倒也不區分民主黨和共和黨。按2020年大選的投票結果來看，紅州平均為23.39%和17.01%、藍州平均為23.15%和16.71%，美國全國是23.32%和16.89%。整體來看，共和黨州呈現兩頭重趨勢，當中德克薩斯州較年輕，佛羅里達州則較老；民主黨州則集中在中間，加利福尼亞州較年輕，紐約州等東北部州則較老。

但是，15%/10%以上的老齡化程度，相比中國而言是非常惡化的。我們不妨來和中國對比一下。可以看到，中國整體上還是比美國年輕一截，分佈上明顯偏向左下角。

事實上，老齡化對經濟和生產力的影響還是非常明顯的。在同是發達國家的G7國家中，最老的日本也是人均GDP最低的。

老齡化和生產力下降是惡性循環的關係——越老，生產力越低；生產力越低，能為年輕人創造的就業崗位就越少，年輕人就越跑；年輕人跑了，一方面又進一步加劇當地的老齡化，一方面也對外來投資者投資的意願造成負面影響——畢竟沒有投資者想在一個招不到人的地方建廠。

我們這裡舉一個例子。之前川普第一任任期的時候，曾經撮合威斯康星州州長和富士康達成協議，邀請富士康在威斯康星州投資建設“超級工廠”，用來生產螢幕幕。2018年6月份的時候，川普還親自出席動工典禮，可見重視程度。

當時川普畫的大餅說，這個項目投資規模一百億美元，可以創造1.3萬名就業崗位。但是，威斯康星州全州589萬人口當中，60歲以上老人147萬，15歲以下小孩106萬，中間的壯年勞動力只有336萬，全州只有57.05%的人口是勞動年齡人口，每個受養人對應1.33位壯年人。作為對比，河南省（15歲以下佔比23.14%、60歲以上佔比18.08%）是每個受養人對應1.43位壯年人（這在全國已經是吊車尾的數字了，全國情況最好的廣東是2.21位）。

人口一億，壯勞力五千八百萬的河南都需要層層下指標、舉全省之力，才能給富士康的iPhone組裝廠找齊20萬名員工（佔河南總人口的2‰，壯勞力的3.4‰）；那請問壯勞力只有336萬的威斯康星州，能給富士康的螢幕工廠找到1.3萬名（3.8‰）工程師和工人嗎？

顯然不可能。所以這個項目黃掉了。2021年4月，富士康把威斯康星州的項目調整成了研發中心，規模縮減到了6.72億美元，能創造的就業崗位也減少到了1500個。拜登最近還和微軟CEO一同拜訪了威斯康星，說是要和微軟合作建設一個資料中心，帶來2000個左右的就業崗位——這倒是現實得多了。

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的工廠是另外一個人力資源如何影響製造業的例子。2023年的時候，“由於技術工人的短缺”，台積電亞利桑那第一工廠的啟用日期從2024年推遲了一年到2025年；2024年的時候，第二工廠的啟用日期又要從2026年推遲到2028年。位於日本熊本縣的工廠雖然在2024年得以開幕，但是初期1700名員工中，有400名員工需要從總部調派。而對於亞利桑那的工廠而言，現在有的2200名員工中，有1100名來自總部。

而當我們倒回頭去看人才的源頭，也就是高等教育行業，我們會發現頂尖工科院校持續依賴國際學生，尤其是中國和印度學生。在這一點上，筆者就拿自己舉例子好了。

筆者是在伊利諾伊大學（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 UIUC）的電氣與電腦工程（Electrical & Computer Engineering, ECE）院系畢業。母校姑且算是美國的名校（專業排名一般在第四名到第五名左右），現在還有很多同學留在美國以工作簽證工作。

但是我們學校現在（2023年秋季入學統計），整個ECE有3002名學生，其中國際學生1119人（37.28%）；324名碩士學生當中，有231名國際學生（71.30%）；367名博士學生當中，有262名國際學生（71.39%）。而UIUC整體11580名國際學生中，中國大陸學生5554名，印度學生2386名，比例實在太高。

如果考慮到美國的移民政策，僱傭國際學生又增加了一些不確定性。大部分學生需要通過H1B簽證才能留下來。雖然既有的政策允許STEM專業的國際學生使用F1簽證附帶的OPT“實習”三年，但是每年85000個的H1B抽籤名額，還是令得國際畢業生在尋找工作時面臨困難。

那麼，對於在美國投資製造業的投資者而言，會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請來的工程師都是中國人和印度人，再加上這些工程師可能留不下來，那麼為什麼不去中國或者印度開工廠呢？

川普倒也算是意識到了“沒有人才就沒有投資”這個問題，今年六月份的時候甚至提出了“對外國大學畢業生一律發綠卡”的提議。但是，作為一個在第一任期當中將H1B的拒絕率從2015財年的6%上升到2018、2019財年的24%，以至於影響了大量美國企業招募外國人才的計畫的人，川普這說法能在投資者眼中有幾分可信度這事實在值得推敲。

事實上，老齡化已經開始導致美國整體心態保守——人們不再認為移民是“做大蛋糕”的人，而認為移民是來“搶蛋糕”的人。這樣的心態會形成下降漩渦——移民越少，地方對資方的吸引力越低，投資越少；投資越少，當地的就業機會越少，本地人找工作更困難；本地人找工作越困難，一方面沒有餘剩的精力成家，沒法生兒育女，人口進一步老齡、少子化，另一方面選民人口心態保守，更加懷疑移民。

這一點上，老齡化程度更高的日本，反而對外來移民更加開放。日本2020年國勢調查結果顯示，全國65歲以上人口占比28.6%，15歲以下人口占11.9%；其中，首都東京由於人口流入，尚可以維持66.1%的壯勞力（15到64歲）比例，其它縣份早已一塌糊塗（例如台積電設廠的熊本縣，壯勞力佔比為55.4%；全日本最低的秋田縣，更是只有52.8%）。

由於這些老齡人口很多本就已經不再工作，因此引入移民並不會搶佔他們的就業崗位。如果是護理、醫療等他們作為退休人士需要的服務，那移民可以直接降低生活成本；而如果能夠因為接納移民吸引到投資，讓社區“熱鬧起來”，那更是再好不過。因此，更老的日本社會對於外國人才的態度，比美國反而要開放得多。

但是，即使日本再怎麼吸引人才，也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日本現在是G7國家中人均GDP最低的國家，日本大型企業整天忙著海外設廠的事實——這並不是說日本本身的經濟不行，而是所有國家都無法逃脫的老齡化宿命。

因此，對於現在這個人口結構雖然在G7國家中最為年輕，但仍然明顯開始老化的美國而言，再工業化顯然是一條非常難走的路。如果因為東北老齡化，壯勞力減少而說“投資不過山海關”的話，那麼整個國家總體上比東北更老，壯勞力佔比更低的美國，或者說更甚的那些明顯更老，人口流失更嚴重的“鐵鏽帶”搖擺州，就如當年威斯康星州的案例一樣，想要重新吸引投資，重建工業體系並不容易。

因此，《鄉下人的悲歌》雖然是一篇感人肺腑的回憶錄，但無論是賀錦麗當選還是川普當選，重建鐵鏽帶的製造業都是大難題。如果美國在人才政策上反覆無常、朝秦暮楚的話，製造業最重要的人才問題無法解決，“再工業化”在老齡化愈發嚴重的美國只能是泡影。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