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後,美國打工人“大辭職”

2021年,美國的躺平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並且直接付諸了實踐—數以百萬計的僱員主動放棄了工作,在絲毫不見收斂的新冠疫情下過上了無業遊民的生活。對此,德克薩斯A&M大學梅斯商學院的Anthony Klotz教授,在2021年5月拋出了一個概括這種社會狀態的新名詞:“大辭職(Great Resignation) ”。

用學術一點的定義來說,“大辭職”也被稱作“大離職(Big Quit) ”或者“大改組(Great Reshuffle) ”,具體是指從2021年年初開始,面對不斷上漲的生活成本、停滯不前的薪酬收入、持續流行的新冠疫情以及長期累積的工作不滿,大批美國上班族自願集體請辭的群體社會行為。

在部分經濟學家眼中,“大辭職”基本等同於一場沒有協同和組織的總罷工。沒有人真的組織罷工,但大家就是默默地……不幹了。

根據美國勞工統計局的數據,2021年辭職的美國上班族達到了創紀錄的4700萬人,趨勢直到今天依舊不見放緩——僅在2022年3月,就有超過450萬美國職場人放棄了工作。不再上班,已經是這個時代的大勢所趨。

同樣是經歷過新冠疫情帶來的出行受阻、居家辦公、收入縮水和購買慾望降低COMBO之後,從2021年開始,“低慾望”逐漸取代了“過勞光榮”,成為了上班族身邊的顯學:相比於透支健康和生命換取財富、身份和社會地位的快節奏生活,形式上趨於犬儒主義的“活在當下”孰優孰劣,各人自有答案。

所以,從矽谷到西雅圖,“躺平”為什麼會引起全球職場人的共鳴?


一、“大辭職”為什麼不正常?

跟風隨大流,確實屬於人類的本能,但也不見得每次都會奏效——假如你身邊的熟人在一夜之間紛紛被炒了魷魚,你還會主動辭職嗎?

當然不會。

但對於現如今的美國上班族來說,“會”才是理所當然的選擇。這種反常,正是“大辭職”引起西方學術界和媒體廣泛關注的主因。

根據美國經濟政策研究所(EPI)的統計,在新冠疫情到來的第一年,2020年3月和4月之間,美國國內的裁員規模一路攀升—就在這兩個月的時間中,超過2200萬名美國上班族收到了裁員通知,線下經濟(包括但不限於服務、零售和醫療行業)遭受的衝擊尤為明顯。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經濟下行異態,“穩住手頭工作,求穩不跳槽”成為了美國職場人的主流心態,辭職率一度暴跌到了1.6%,幾乎是近7年以來的最低值。

但是,這種“離職率與經濟形勢保持正相關”的常規趨勢,沒過多久就產生了異變:2021年6月,美國勞動力市場上的失業者人數達到了950萬,其中包括當月主動請辭的403萬人,但與此同時,美國國內的空缺崗位數量大約有980萬個;隨後在2022年3月,失業人數下降到了590萬,離職人數則一路上漲到了450萬,參與“大辭職”的躺平僱員,成為了美國無業群體的絕對主力——

更耐人尋味的是,美國國內的實際空缺崗位數量,此時飆升到了21世紀以來的歷史新高,足足有1154萬個職位壓根無人問津。

換句話來說,自從“大辭職”流行以來,其實有很多人在主動辭職或被動裁員之後完全放棄了尋找新工作。這些徹底躺平的上班族,其實並沒有列入美國失業者的統計當中。

那麼,到底是哪些行業如此神憎鬼厭,以至於僱員離職後誰都不想回頭再看一眼?

首先是在2020年備受新冠疫情衝擊引發大規模裁員的餐飲行業。根據美國勞工統計局的報告,截至2021年10月,美國國內餐飲服務人員的離職率已經攀升到了6.8% ,包括達美樂披薩在內的連鎖快餐企業,都在困擾外賣員人手不足,不僅導致第三季度的銷售額明顯下滑,新店舖的擴張更是頗受影響。

緊隨其後的當然是零售業,高達4.7%的離職率足以讓BBC對北美市場敲響警鐘;除此之外,醫療行業的離職率也引起了商業媒體的廣泛關注——根據《大西洋月刊》的報導,自從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以來,截至2021年11月,已經有將近五分之一的美國醫護從業者,徹底辭退了治病救人的工作職務。

除了民生和服務業,科技企業同樣遭到了“大辭職”的暴擊:根據微軟在2021年第一季度發布的工作趨勢指數報告,在全球範圍內有超過40%的僱員在考慮離職[6];而在2021年8月普華永道對752名企業高管展開的調查當中,40%的CMO意識到了員工短缺已經直接對客戶體驗產生了負面影響,更有88%的管理者明確表示企業員工離職率遠遠超過了正常預期。

最後,在2021年10月發表的德勤研究報告中,73%的《財富》1000強企業CEO預計僱員短缺將在未來12個月成為影響業務發展的主因,57%的CEO認為吸納新人才加入是目前最大的挑戰之一,更有35%的CEO表示,已經在嘗試提高企業福利來確保員工留存率。

綜上所述,“大辭職”並不是僅限於特定行業的行為,而是波及整個美國勞動力市場的普遍現象。

這確實很不正常。

照常理來說,正常的勞動力市場終歸離不開買方或者賣方主導,理想狀態下則是維持平衡狀態——也就是說要么崗位多缺人手,要么人力過剩缺工作,要么是職位和僱員數量基本持平。

但在“大辭職”的影響下,美國的勞動力市場呈現出的卻是“天平兩頭填不滿”的新勢態:大批企業有大把崗位無差別招不到人,大量適齡勞動人群沒有工作——而這種放任自流的躺平,也並非像產業、政策動盪地區偶爾出現的結構性失業,而更像是辭職的僱員自主選擇的結果。

所以,這些“大辭職”的親歷者,到底憑什麼心安理得地躺平?

二、“大辭職”的美國人,到底在想什麼?

和以往在經濟下行期爆發的失業乃至罷工事件相比,“大辭職”不僅波及的行業更廣泛,覆蓋的人群更是遠超常規——從剛剛步入職場的Z世代上班族,到兢兢業業從事傳統行業的社會中堅,再到常規認知中的“成功人士”,都在2021年加入了“大辭職”的行列。具體到個中緣由,顯然不能一概而論:

首先是Z世代的年輕人。根據Adobe的調查顯示,這些誕生於世紀之交的後千禧一代成為僱員時,幾乎正好趕上了2019年新冠疫情的爆發,出於健康考慮,以及這一代人親近互聯網的習慣,遠程辦公成為了Z世代挑選職位的重要前提因素。

不提供居家辦公模式?必須線下工作的傳統行業?謝謝,恕不伺候。

除此之外,儘管和自己的父輩乃至祖父輩相比,Z世代的資本積累明顯要薄弱許多,但在2020年之後,美國股市悄然間發生的新改變,讓身為互聯網原住民的Z世代年輕人有了積累財富的全新路徑,“工作穩定”不再是立足社會的必要前提,儘管距離財富自由還有差距,至少維持一下躺平生活,問題不大。

其次是就職於傳統行業的中堅勞動力。儘管和年輕一代相比,這個階層的僱員往往擁有更穩定的職位,但實際收入往往依賴於更傳統的經濟模式(例如餐飲服務人員的小費),或者不具備遠程辦公條件(例如設備維護和線下店鋪銷售等工作),或者在新冠疫情的影響下導致工作強度大大提升(例如醫護行業)。

面對水漲船高的工作疲勞以及增長率不成正比的工資薪水,再加上接觸新冠對自身健康產生的直接威脅,即便不具備財富自由的客觀條件,通過“大辭職”換取自由身,也是預料之中的結果。

根據NPR的報導,來自加州的連鎖早餐店總經理Jeremy Golembiewski,在被拒絕佩戴口罩的新冠病毒攜帶者傳染,且自己的親屬也未能倖免於難之後,這位已有26年從業經驗的餐飲人決定辭職,把理應由自己支配的時間,用在陪伴自己的家人上。

隨後,放棄了每週工作50~60小時的繁重勞役,重返家庭的Golembiewski找回了和家人一起度過感恩節和聖誕節的滋味。儘管養家糊口的重任暫時沒法讓他徹底躺平,但在未來的職業規劃上,這位傳統行業經理人有了全新的目標:“每週工作不超過40小時。”

說到底,對於Golembiewski這類而立之年的社會中堅來說,參與“大辭職”的核心目的,僅僅是為了爭取自己應得的報酬福利而已。不僅僅是餐飲零售,之所以會有大批醫療從業者加入“大辭職”的行列,核心理由也是如此:

從2020年開始,暴增的病患、匱乏的物資就讓美國一線醫護人員陷入了無限過勞的加班困境,與付出的勞動完全不成正比的收入是一方面,持續惡化的傳染局面,更讓死於並發症的新冠患者與日俱增——既然所做的一切換來的都是徒勞,又有什麼理由繼續堅持下去?

超負荷的工作壓力只換來了不成比例的實際收入,再加上直面疫情對個人健康產生的直接威脅,越來越多的高齡上班族開始對自己的職場生涯產生焦慮和質疑——死亡近在咫尺,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都不一定,既然如此,何嘗不來主導一下自己的人生,提前退休品鑑一下及時行樂的滋味?

最後讓我們看看積極參與“大辭職”的成功人士。儘管新冠疫情幾乎對所有傳統乃至高科技行業產生了嚴重的影響,但確實也有部分嗅覺靈敏的新貴在這幾年實現了財富自由,藉此“追求一下夢想”自然不在話下。在businessinsider的職場報導中,就有這麼一位典型:

Dane Drewis,加州新興合法化產業公司14th Round Inc. 的財務副總裁,在對自己的工作內容以及薪水收入進行過綜合評估之後,2021年,這位尚未步入不惑之年的經理人,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放棄大麻生意,回頭去做職業音樂人。

憑藉醉生夢死的成癮品生意換來的財富自由,外加成熟的理財方案做後盾,Drewis自然不會對自己的躺平新生活產生多少顧慮,“手頭沒錢會帶來壓力,更會直接影響創造力。實話實說,我徹底厭倦了整天折騰電子表格,所以我才希望音樂能給生活找回一點快樂。”

但無論如何,放任自流也好,降低收入預期減少工作強度也罷,歸根結底,“大辭職”意味著社會總產值的下降,想要在躺平的同時不影響生活質量,錢從哪來?

從經濟學角度來看,美國國內的“大辭職”,到底是怎麼成立的?


三、“大辭職”,憑什麼?

只要衣食無憂,人人都想躺平。那麼,參與“大辭職”的人,錢又是怎麼來的?

通常來說,最直接答案顯然是花積蓄吃老本,但事實正好相反:根據《財富》的報導,新冠疫情爆發以來,從2020年3月到2022年1月,美國居民儲蓄累積達到了2.5萬億美元的規模[9] ——疫情下的日子都不好過,人人都在想著存錢。相比於坐吃山空燒儲蓄,申領失業救濟金顯然是個好主意,再加上食品券,至少維持溫飽問題不大。

相比於不可妄動的儲蓄,經歷過“大辭職”躺平的美國僱員,主要的資金來源有兩個:其一是房產——房產價格和房租都在穩定上漲。其中房產價格更是在疫情之後直接改變了斜率。

根據紐約時報的報導[10],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以來,美國自住房屋的總房產淨值一路從20萬億美元飆升到了25萬億美元以上(房租收益不包括在其中),“擁有住房”無形中變成了最有效的累積財富方式之一。再加上美國有65% 的家庭擁有至少一套房產,這意味著房產淨值的上漲會惠及這部分人群。

房產淨值的增長並不意味著實際財富的增加,而只是成為了貨幣超發的蓄水池。但對於大多數有房產的人來說,賬面資產的上漲確實會讓他們更有自信像富人那樣做出決策,比如說——“不能遠程辦公/漲工資/削減勞動時間/降低勞動強度/實現人生理想,老子就躺平不干了!”

但另一方面,如果僅有一套自住房,無法出售或出租,那麼自住房解決的更多是“底氣”或“心態”問題。生活資金的來源,實際上還要從其它地方想轍。

結果,來自股市的收益,才是美國躺平階級最重要的資金來源:

儘管新冠疫情的影響揮之不去,但在2021年,流入美國股市的資金首次突破了百億美元;截至美東時間2021年12月30日,道瓊斯指數累漲18.92%,標普500指數累漲27.23%,納斯達克綜合指數累漲22.14%。[11]

低利率、經濟擴張及創紀錄的企業盈利,推動大多數標普成分股上漲,表現最好的股票漲幅直逼200%,標普500指數全年創下了70次新高;市盈率方面,房地產以超50%的市盈率遠超其他行業,排名第一,緊隨其後的則是可選消費品和能源類。

除此之外,2021年崛起的Robinhood,更為無數湧入美國股票市場的散戶大開方便之門:

數以萬計的Z世代離職者在Youtube上觀摩過一點股票交易豆知識,然後揮舞著幾百美元一頭衝進股市,像玩遊戲一樣把自己投入的資產不斷增值(至少在他們發到自己Youtube頻道裡的短片中,個個都是一夜暴富的輕資產贏家);至於又有多少不懂投資的衰人在這個過程中變成了韭菜,無人在乎。

也許你還記得,20年末21年初,全球金融市場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個事件就是散戶抱團“All in GME”、大買GameStop股票挫敗金融機構做空意圖。無數年輕人使用手頭僅有的現金(可能來自失業救濟金),加上數十倍的槓桿把空頭機構打爆。

儘管這種狂熱的“炒股遊戲”屬於美聯儲放水催生的結果,但並不能阻止毫無投資常識的散戶把失業救濟金投入股市:2021年,從美國政府那邊領到1400美元(至少理論上有這個數)救濟金的躺平Z世代年輕人,相比於去COSTCO把PS4換成PS5,更情願跟隨Reddit版友的指引把這筆小錢投入股市搏一搏~作為槓桿的美股就在眼前,三個月資產翻十倍的傳說俯拾即是,此時不投更待何時?這可比所有遊戲都要刺激多了!

儘管這場擊鼓傳花遊戲終有停擺的一天,但槓桿至少到現在依舊還沒斷—作為開放金融市場,美股目前依舊能靠全球資金撐下去;每一筆投入美股的外國資金,依舊是支持美國散戶股民辭職躺平的原動力。

但無論如何,財富終究不會無中生有。長此以往,“大辭職”產生的影響,恐怕要比我們想像的更深遠。

且遠不僅僅局限於美國。

四、“大辭職”的未來,不僅僅在北美

和席捲全球的新冠疫情一樣,“大辭職”如今的影響範圍,並沒有僅僅局限在美國。

在澳大利亞,數以百萬計的上班族在2021年9月到11月間主動離職,換上了全新的工作。儘管政府發言人表示這種調換的本意在於“大洗牌”而非“大辭職”,但從這些入職新崗位的僱員平均工資實現了10%的增長來看,很難斷定“大辭職”沒有對這場動盪產生影響。

在歐洲,將近50萬名意大利僱員在2021年第二季度放棄了工作,相比於第一季度,辭職人數增長了37%,和北美同期主動躺平的上班族增速基本保持一致;隨後在2021年第三季度,超過40萬名英國勞動力選擇了離職,到2021年年底,英國國內的職位空缺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130萬之多——每100個工作職位當中,就有4.4個崗位無人問津。

甚至連印度也未能置身事外,IT從業者的流失尤為醒目——超過100萬人在2021年離職,提高獎金和加薪也是於事無補,從塔塔、印孚瑟斯到威普羅和HCL,大部分叫得上名號的印度跨國信息服務公司,都在2021年充分品鑑了本土化的“大辭職”滋味。

新冠疫情已經延續到了第三年,世界在繼續下沉。這一次,全球的職場,見證了共通的未來。



開始拿回自主決策權囉
重新思考工作意義
防疫第一!
想躺平也是要有底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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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們,加油!
我看出一個道理,沒有物慾,就可以財富自由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