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諱疾忌醫,必須承認當前經濟形勢的複雜性和嚴峻性——因此,政策力度要大、要用重拳。要充分汲取日本應對泡沫經濟失誤的歷史教訓,必須承認當前經濟問題與既往不同,市場主體關注點轉向“資產負債表修復”,缺乏“借債意願”,靠傳統的鐵公機、降息降准,難以奏效——因此,政策思路要創新】
正視問題是解決問題的前提。
雖然走出疫情已經一年半有餘,雖然5月17日祭出大力度的房地產救市組合拳,雖然央行利率一降再降,經濟下行壓力仍然明顯。
最近公佈的7月份經濟資料不容樂觀:
消費是經濟增長的頂樑柱。2023年最終消費支出對經濟增長貢獻率高達82.5%。今年7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長2.7%。雖然7月是暑期出行旺季,但當月餐飲收入同比增速放緩2.4個百分點至3.0%,為2023年3月來最低。化妝品類、金銀珠寶類消費同比分別下降6.1%、10.4%,凸顯消費降級壓力。消費重頭產品汽車依然疲軟,同比下降4.9%。在消費信心轉弱的背景下,消費者首先會砍掉汽車這樣的大宗非必需消費。北京、上海、廣州等傳統意義上的消費“領頭羊”,今年以來社零卻頻現同比負增長。
第二駕馬車“投資”增速也低於預期。7月當月全國固定資產投資累計同比增速放緩1.7個百分點至1.9%,顯著低於1—7月的3.6%。在“內卷”新聞不時刷屏的背景下,投資動能不足也是可以預料的。1—7月製造業投資累計同比增速放緩0.2個百分點至9.3%。最大的問題還在房地產:1—7月房地產開發投資累計同比下降10.2%,7月當月下降10.8%。這意味著5.17房地產救市新政效果並不顯著。不僅如此,7月新建商品房銷售面積、銷售額、房屋新開工面積、房企到位資金都呈兩位數降幅。作為“五六七八九”的民營經濟,1—7月民間投資增速已經降至0,創下年內新低。
原因何在?我想最根本的在於,我們低估了當前的問題和挑戰。
我們必須承認,經濟已經徘徊在通縮邊緣。
經濟學界有一個共識:通縮比通脹更可怕。因為通縮反映的是信心低迷,而通脹反映的則是樂觀情緒。一旦跌入通縮,經濟就會“螺旋性下跌”,再拉回來就難了。
通縮的訊號已經紅燈閃爍:2023年全年的GDP縮減指數為-0.6%,且自二季度開始持續為負。本世紀GDP縮減指數小於0的年份僅發生過3次,分別是2009年(-0.2%)、2015年(-0.002%)和2023年(-0.6%)。步入2024年,指標進一步下滑:一季度GDP平減指數為-1.1%,二季度為-0.7%。
為何會出現通縮的危險?供給和需求決定價格。通縮意味著需求不足。
走出疫情後,大家普遍感覺賺錢更難了、社會更捲了。其中的根本原因在於消費增速不及預期,甚至“消費降級”取代了“報復性消費”。必須廓清一個問題:需求去哪裡了?筆者認為有幾個關鍵因素:
1、疫情三年對各階層尤其是中低收入家庭的衝擊和透支是顯著的。一些人可能不得不“吃老本”。這些人群缺乏足夠的收入支撐消費,成為消費降級的主力軍;
2、房地產一度承載了70%的居民財富,而最近幾年房價持續下跌,改變了“房價不會跌”的預期,負的財富效應(即財富縮水預期)不可避免會影響消費傾向;
3、就業壓力加大,導致不少家庭需要應對“啃老”壓力,對開支不得不採取“保守為上”的策略;
4、從去年以來的金融業降薪持續成為社會熱點,也會影響對未來收入的預期。
簡而言之,居民消費需求不振,既有收入下降的影響,也有對未來預期的因素。這突出體現在居民存款顯著增加的現象:2020年到2024年1月,住戶存款共增加58.24萬億元,其中82%是定期存款,這四年新增存款總額相當於2009年到2019年總和。
投資需求的問題主要來自兩個:一是房地產持續下跌、勢大力沉,二是民企信心不足、預期不穩。
房地產的問題在於,開發商資金鏈遲遲未能修復。屁股決定腦袋,雖然地方政府很急切,但由於銀行缺乏內在動力,“白名單”效果有限,就連“最穩健房企”萬科都陷入資金鏈窘境,其他開發商更不必說。在這種情況下,公眾買房不敢出手,生怕踩到爛尾樓。中指研究院6月份調查發現,未購房原因中,28%的受訪居民選擇了“項目會爛尾”。2024上半年,全國商品住宅期房銷售面積同比減少31%;現房銷售面積同比增加23%。現房銷售面積佔比從2021年的9.5%提升至26.7%。
民企投資低迷的原因更為複雜。以前,民企抱怨最多的是融資難,或者說“貸款供給不足”。現在的問題則不然,除了房地產等少數領域外,民企更普遍的現像是缺乏借款意願,也就是所謂的“躺平心態”。2023年以來,文化辦公用品類零售額累計同比持續負增長,從一個側面表明企業部門的“收縮現象”。
辜朝明認為,日本陷入失去的30年,最根本原因在於“資產負債表衰退”。由於決策者未能認識到這一點,在應對策略上還是遵循既往的思維慣性,導致應對失敗。
中國是否存在“資產負債表衰退”跡象?筆者傾向於認為:寧可信其有,這樣可以多些未雨綢繆的空間和準備。
居民部門的資產負債表衰退
這一點很容易理解。居民主要資產是房地產,而房地產往往具有較高的槓桿。一旦房價下跌,居民資產縮水而負債是剛性的(不會減少),負債率上升。2024年6月北京、上海、廣州二手房價格同比下降7.8%、6.3%和12.4%。
此時,為了避免違約風險,居民只有減少其他負債(例如購買汽車、消費貸等)甚至減少生活開支。2024年上半年,全國住宅類法拍房的掛牌達到20.2萬套,同比增幅超過12%,鄭州、廈門、蘇州等城市同比增幅超過40%。
上文所述居民存款尤其是定期存款大量增加,是一個證據。2024年二季度,居民槓桿率下降了0.5個百分點。
企業部門的資產負債表衰退
不僅居民部門,企業部門也缺乏“加槓桿意願”。2024年二季度,非金融企業槓桿率僅微升0.2個百分點。
企業部門不願意借債,這是很少遇到的情況。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1)二季度工業產能利用率仍低於過去四年均值。“內卷”成為熱詞,表明缺乏好的投資機會。連新能源汽車也未能逃脫這一局面。2)受房地產、地方政府資金鏈影響,不少民企因為“欠款”無法收回而陷入困境。在這種情況下,民企“自保”心態嚴重,“活下去”更重要,自然缺乏負債擴張的熱情。3)不僅居民持有房地產,民企的資產中房地產也是重要一塊。在房價下跌的背景下,民企也面臨修復資產負債表的壓力,只能選擇減少負債。例如,2023年9月20日,上市公司中通客車以評估值1244.43萬元出售20處不動產。據證星研究院統計,2020年A股上市公司年報顯示,上市公司持有的投資性房地產總額高達1.68萬億。且2019年持有投資性房產的上市公司達到了1800家。
居民和企業的“收縮”,在微觀上都是理性的選擇,但從宏觀上看很可能帶來“合成謬誤”。
毫無疑問,中國經濟存在巨大的發展空間,仍然是沒有畫上句號的增長奇蹟。
但也必須承認,當前的經濟局面是複雜的、嚴峻的,我們不能繼續幻想經濟會自動修復。事實上,居民、企業的預期已經轉為負面,一旦陷入“負反饋循環”,不堪設想。
也必須認識到,由於現在核心的問題是預期不穩導致市場主體缺乏“借債意願”,傳統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工具難以奏效:
1、在居民和企業以修復資產負債表為目標的背景下,利率下降難以起到提振效果,市場可能繼續收縮;
2、財政政策的“鐵公機”傳統思路,不僅面臨投資回報率下滑的窘境,也難以對居民部門和企業部門帶來顯著的拉動效應,效果有限。如果不能啟動居民和企業部門,財政擴張就失去了意義。
《黃帝四經·兵容》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建議:
1、以更大的措施穩定房地產,從供給側(穩開發商)和需求側同步發力。房地產是當下消費和企業投資的最大因素。穩定房地產,更是防止“資產負債表衰退”的關鍵之關鍵;
2、以大規模(10萬億級)消費券重啟消費,防止消費失速,扭轉消費降級。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完善擴大消費長效機制”;7月30日政治局會議提出“增強中低收入群體的消費能力和意願。” 大規模發放消費券,是提振消費信心見效最快的政策工具。我國發達的數位化體系,可以實現低成本、精準發放消費券。從現在起,政府部門應把過去用於鐵公機的開支,主要轉向支援消費和民生。這是決定經濟轉型能否實現的關鍵一環。
3、中國與90年代初的日本,最大的不同在於發展階段和發展潛力。中國人均GDP只有美國1/6,而日本當時已超越美國水平;中國城市化率還與發達國家有很大差距,而日本當時城市化已基本結束。更重要的是,中國還存在大量的體制機制改革空間,包括提升國企效率、最佳化金融資源的合理組態、降低制度性交易費用等。因此,通過具體的改革行動提振社會信心,才是關鍵和根本。7月30日政治局會議提出“要以改革為動力促進穩增長、調結構、防風險,充分發揮經濟體制改革的牽引作用,及時推出一批條件成熟、可感可及的改革舉措。” 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300多項改革,且要求2029年之前完成。因此,要以提振民企信心和消費信心為突破點,盡快推出一批重大改革。
(劉勝軍大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