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推倒重建,正在不動聲色地發生。
昨天(9 月 5 日),淘天集團發佈公告,明確表示將於 9 月 12 日後逐步向所有淘寶天貓商家開通微信支付——這預示著,自 2021 年 9 月推行的網際網路大廠“拆牆”終於走到支付生態開放的節點,“微信入淘”將實質性落地。
時間拉回三年前(2021 年 9 月 9 日),那場對網際網路影響深遠的會議在工信部組織下召開,參會企業包括阿里巴巴、騰訊、字節跳動、百度、華為、小米、網易等,會議精神主要涉及三個方面:
此後,網際網路大廠“拆牆”(互聯互通)成為 2022-2023 年最有影響力的商業話題之一,但在具體踐行過程中,各家依舊是修修補補、始終處於“擠牙膏式”局部開放的探索階段:
眼下,網際網路企業正面臨外部環境急劇變化、流量紅利增長見頂的局面,抖音與拼多多的異軍突起頻頻觸及騰訊與阿里的神經,開放生態對業務發展及商業協同迫在眉睫,自然不會再囿於過去“生態閉環”的敘事。
即便此前,百度、美團、支付寶、抖音、快手、小紅書等公司已在不同程度生態“拆牆”,但騰訊、阿里兩大巨頭推倒支付“外牆”,顯然更利於啟動網際網路業務創新——近兩年,BAT、TMD 等新老巨頭針對業務創新向競對腹地試探的報導銳減,網際網路商業齒輪迫切需要新格局、新競爭洗牌來推動。
“騰訊‘嫡系’或許會在短期有利空情緒,但對字節系、阿里系偏向利多。過去張一鳴領導下的頭條,一個老大難問題就是‘入微’,一旦微信外鏈遮蔽解除,很多‘頭騰大戰’的爭端便會迎刃而解——畢竟,微信流量池今天仍能長出視訊號,對其他移動產品更是流量藍海。”一位投資人對虎嗅表示。
微信支付全面“入侵”淘系,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淘天集團宣佈新增微信支付的消息不脛而走時,零零星星有人開始討論起支付寶的處境——即便這是淘天與微信的合作官宣,但支付寶卻被推到了尷尬的位置。
在此之前,支付寶是淘系交易體系最大的支付服務方——其原本是馬雲眼饞 PayPal 的本土化試驗,最初只服務淘寶,後馬雲力推支付寶“出淘”才使其成長為獨立的營運平台,並衍生出餘額寶、花唄借唄、小程序、生活號等生態元件,但支付寶與淘系捆綁的使用者認知根深蒂固——如今,隨著微信支付切入整個淘系支付生態,部分業務格局勢必會面臨洗牌。
對此,支付寶回應稱:“開放、協作、創新、共享是網際網路的基本精神,也是行業發展的大勢所趨。支付寶會秉持這一精神,與淘天集團繼續深化戰略合作,加大科技創新和產品創新,為廣大商家和消費者持續創造更大的價值。我們堅信,開放造就更大的未來。”
不可否認,支付寶是當下移動網際網路為數不多高粘性的“流量富礦”——據 QuestMobile 發佈的《2024 中國移動網際網路春季大報告》,微信、支付寶等典型平台均已積累數億使用者量;其中,支付寶小程序月活使用者規模近6.5億,同比增速6.3%排第一,是行業大盤增速的3倍;但拋開支付,其至今未能找到清晰的商業化掘金路徑。
支付寶自2022 年相繼推出生活號、上線生活頻道、直播入口,甚至上線商家“百億補貼”、“看一看”(點選跳轉短影片、直播),試圖通過內容元件來對抗“管道化”——可兩年下來,種種跳出自身侷限的嘗試,效果並不盡如人意。
虎嗅此前曾撰文指出,支付寶將直播、短影片等內容嵌入小程序+生活號,圍繞三點發力:a、消息體系(包括 tab);b、商家群;c、生活號+,試圖通過內容觸達向使用者推薦商品,以承接商家經營的全鏈路。
之所以倚重消息體系,支付寶數位化產品事業部總經理陳先達向虎嗅分析,從曝光到點選這個漏斗兩相疊加叫整體召回率,對商家具有一定的營運價值,“消息可以直接觸達使用者、代券、推薦”;所以,平台打私域將三個重點放在消息、傳達群、生活號,“更專注於商業連接”。
“支付是第一個成熟商業模式,但要長出第二曲線,OKR 不能僅圍繞支付去做——微信、支付寶、抖音都只是管道,私域才是母體,生意邏輯是要讓大部分企業提高效率,讓‘人、貨、場’發生變化。”此前,負責支付寶數字商業事業部的何勇明(花名管仲)向虎嗅說道。
不可否認,支付寶業務意志的轉變,陸續吸引了兩波人,一是商家、二是服務商(階段性為商家賦能)。“當各個平台流量價格水漲船高,便宜的流量在那裡,生意自然會向那裡遷徙。”一家快消品牌北京市場負責人向虎嗅表示,支付寶對商家而言是新的便宜流量池。
問題在於,使用者與商家基本盤有了,平台能否兜住則是另一回事了。
從產品層面出發,絕大部分商品其實不適合做私域——第一,精準粉需要資料採集和分析能力,支付寶不可能短期內迅速搭建起成熟的私域生態,工具粘性和內容粘性對應完全不同的生態;其次,私域泛粉清洗是一門技術活,尤其在個保法之後,老使用者觸達方式受限且啟動難。
具體來看,支付寶與微信在使用者基數上差距並不懸殊,但在入口粘性、帳戶體系、使用者使用時長等維度,微信均與支付寶拉開身位,兩者的差異化很大程度上源於產品面向客戶的視角不同——即支付寶各個元件服務目標高度一致,一直圍繞支付延展場景化服務,即便在商家服務過程中迭代經營元件,但產品能力全部圍繞支付為核心,工具屬性深入人心,很難通過重塑內容場景拓寬商業邊界;而微信內聚、包容性很強,其不僅是一個超高使用者市場、超高頻的 APP,同時又兼具社交關係鏈、統一帳號體系、閱讀習慣、支付習慣、娛樂習慣的成熟生態。
畢竟,微信從社交→內容→交易→支付,抖音從內容→交易→支付,支付寶試圖反向趟出一條路,難度可想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近兩年微信通過視訊號搭上了短影片與直播電商的末班車,多次在財報中扛著騰訊其他業務起飛——視訊號倚仗流量勢能相繼在短影片、電商賽道跑出陡峭資料曲線;如今,微信支付正式切入淘系生態,淘係數兆的交易規模或能推動前者在商業與內容邊界再進一步——至少淘系能將一個更大的生態連結進來,其商家生態、貨盤、SKU、組織效率能使微信電商減少很多合作與交易的成本,同時化解生態內部的博弈。
當然,從流量的維度來看,淘系是流量吞噬方,自己產生流量不夠,需要源源不斷從各個地方去導流,永遠存在流量焦慮;而微信內有充沛的流量,自然希望這些流量被高品質消耗(能掙品牌商 + 淘寶兩茬買流量的錢)。
此外,淘系電商生態顯然比視訊號要成熟得多,無論基建設施還是售後履約,所以不乏電商從業者認為短期來看,顯然此舉對整個淘系的業務增長反饋更快。“在電商格局裡,不管拼多多還是京東,兩者的使用者增長離不開微信強大的流量漫灌;如今,支付壁壘不再,淘系登堂入室,那京東、拼多多賴以生存的流量池必被分流,至少朋友圈、微信群推薦轉發裡,不再只是‘砍一刀’的天下。”
當然,也有人覺得微信支付與淘天合作會開創一條多贏的路徑,畢竟當騰訊、阿里徹底拆除“藩籬”,勢必會提升各自生產效率,進而為社會創造更大的價值。
對此,一位媒體從業者就分析稱,“移動網際網路最大三個流量入口(騰訊、阿里、字節)互聯互通,會形成一個“娛樂屬性+社交屬性+交易屬性”的產業協作形態——騰訊放大資源效能,阿里提升交易覆蓋,字節強化演算法推送。”
即便短期無法達成契合的商業共振,但按照眼下微信、淘寶、抖音三款產品的巨大使用者體量,互通後至少能在商業層面各取所需——騰訊進一步鍛鍊自身電商、視訊能力;阿里充分轉化新流量反哺交易,拉升GMV;抖音則進一步夯實社交鏈及電商屬性。
事實上,網際網路企業關於生態“開放”或“閉環”的意志是階段性變化的。
時間拉回 2010 年 11 月 3 日,“3Q大戰”首次將網際網路企業暗地“壘牆”的行為搬上檯面——全國 QQ 使用者都收到了騰訊 QQ 和 360 安全衛士互不相容的彈窗,二選一成為橫亙在使用者面前的難題;之後,工信部調停“3Q大戰”,開了敦促巨頭自省的先例。
然而,以 2013 年淘寶和微信相互遮蔽為節點——2013 年 11 月 22 日,“阿里系”產品手機淘寶以存在安全漏洞為由,關閉從微信跳轉到淘寶商品和店舖的通道,而騰訊也對其封鎖微信公眾號、小程序予以反擊——自此,中國網際網路最大的兩大流量入口“高築圍牆”。
後續,阿里、騰訊還將資本關係緊密的企業裹挾其中,“阿里系”的淘寶、盒馬、餓了麼隱藏或取消微信支付;“騰訊系”的騰訊視訊、京東、美團等也取消或隱藏了支付寶選項。
甚至,阿里、騰訊的博弈一度覆蓋大半個網際網路,使得各大平台在一段時間內“親疏有別”、“各自站隊”,大家畫地為牢、自建圍城,選擇性遮蔽外鏈幾乎成了行業共識,“生態孤島效應”也逐漸顯現——各大平台使用者、資料、基礎設施割裂,創新機制在一定程度上也遭受抑制。
值得一提的是,2013-2018 年正處於移動網際網路產品井噴的窗口、是移動浪潮跑馬圈地的黃金期,無論阿里還是騰訊,自然希望儘可能將流量“燜在鍋裡”,在各自生態完成商業閉環。
此前,網際網路實驗室撰寫的《中國IT業20年反壟斷歷程和特徵研究》指出,“阿里騰訊通過建立生態圈、制定規則,掌握了絕對話語權,對輿論有明顯的控制力和影響力,還基於自身強大的服務生態和資本優勢形成派系力量。”
以騰訊 2020 年初曬出過的投資成績單為參照,800 家被投企業超 70 家成功上市,其中 15 家創造超 10 億美金回報、6 家創造超 50 億美金回報,甚至有 1 家創造超 100 億美金的回報。
這種派系力量有多強大呢?《新財富》此前在相關文章中總結道:
“通過近年 5000 億-6000 億元規模的投資併購,騰訊與阿里巴巴分別構築了 10 兆市值的生態圈,5 年膨脹了 10 倍。相比之下,上海市地方政府控制的上市公司總市值為 2.8 兆元;深圳 300 余家上市公司總市值 11 兆元;騰訊與阿里的資本能量,甚至能與一座一線城市比肩。”
這並非危言聳聽,十年前創業者尚能帶領公司獨立上市、獨立發展,如今大多數明星公司身後巨頭的意志盤根錯節——誠如 2017 年滴滴創始人程維接受《財經》專訪時說的那樣:“縱向搞不定只能橫向,這是中國特色。”
直到張一鳴的出現,打破了阿里、騰訊博弈的平衡——字節一頭撞進阿里、騰訊的狩獵禁地,在“大力出奇蹟”的閃電作戰風格下攻城略地,將手伸到醫療、教育、企業服務、社交、消費、房地產等各個領域,即便遭遇其他巨頭重火力阻擊,依舊無意間改寫了資訊、短影片、電商版圖,催生出一個超頭部商業集團。
於是,“頭騰大戰”再一次將移動產品遮蔽外鏈的爭端搬上檯面——2018 年 5 月 7 日,張一鳴在朋友圈慶祝 TikTok 獲得 Q1 App Store 免費下載量第一名,寫道:“celebrate small success”;隨後,張一鳴在評論區寫道:“微信的藉口封殺、微視的抄襲搬運擋不住抖音的步伐”,這句話直接被馬化騰回懟:“可以理解為誹謗。”
其實,張一鳴當年的控訴不無道理。
原本,移動網際網路細分賽道頭部產品都存在一個市場選擇的過程,而騰訊、阿里,包括後來的字節跳動,憑藉投資佈局一定程度上將市場選擇變成“巨頭押寶”——基於自己的商業策略干預其他產品的流量周期,把更多資源倒灌給“嫡系”,使得被投平台有超量資金燒錢搶市場、催生無序擴張,進而使各個細分賽道產品在站隊過程中變得越發“功利”。
最魔幻的地方恰恰在於此,移動網際網路以開放的姿態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壟斷”——移動網際網路先行者通過業務創新放大了資訊流通和資源共享效率,隨之也產生了資源聚集和贏家通吃。
本質上,這是將公共流量變成平台自身的“籌碼”,且在博弈過程中異化出自建圍牆、遮蔽外鏈的手段,這從根本上違背了移動網際網路倡導資訊自由流動、生態互聯互通的初衷——所以,不管網際網路企業過去如何粉飾商業層面的精巧算計,遮蔽外鏈就是一種限制使用者選擇自由、損害使用者權益的商業手段。
如今,隨著各大平台互聯互通、生態開放,使用者會切身感受到全產品暢通所帶來的便捷——無論衣食住行還是吃喝玩樂,再也不用複製一堆奇怪的字母和符號到另一個產品,或是在支付階段反覆橫跳於不同 APP。
也就是說,移動網際網路產品之間“拆牆”看似在解決生態開放的問題,實際上是在解決不同陣營之間由“流量壟斷”所損害的選擇自由——只有充分消除巨頭間的割裂,互聯互通才不至於是一句空談,才能在日趨“靜態”的網際網路生態激發出更多創新空間。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