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些時候,日本東京70%的殯葬行業都在上海籍企業家羅怡文手中的報導不脛而走。
2022年7月,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遇刺身亡,操辦其身後事的,正是羅怡文擔任大股東的東京博善株式會社。在“日本人到死都離不開中國”這樣的吸睛標題背後,是這位華人企業家極其敏銳的商業嗅覺,畢竟他戰績纍纍,曾經一手促成了蘇寧易購對日本老牌家電量販品牌LaoX的收購案。
多虧了羅怡文在疫情期間察覺商機,高價收購了當時還在日本前首相麻生太郎家族企業麻生集團手裡的股票。2023年,東京博善營業額達到了驚人的5億人民幣。事實上不光殯葬這一個行業,日本作為全球老齡人口占比最多的國家,由墓地、神社寺院,及周邊營運服務等相關行業組成的“ENDING產業”,2019年已經成長到超過9000億人民幣之多的市場規模。
另一邊,“死亡”話題也越來越多地在公共場域被提及。
人氣極高的搞笑藝人伊藤麻子在53歲之際公開表示已經拍好了自己非常滿意的“遺像”,並且決定要在葬禮上用尾崎紀世彥《直到再會之日》做配樂;綜藝節目常客、前職業棒球手長島一茂經常聊到自己40多歲就開始把整理資產和家中物品當作習慣,並且從雙胞胎女兒10歲起就陸續開始過繼“遺產”給她們以合理避稅……
早早開始思考人生要如何結束,在還健康的時候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在日本,這一系列行為被概括為“終活”(終焉活動)。這個詞最早出現在2009年《周刊朝日》的連載上,經過一系列發酵後,“終活”成為全日本年度前十的流行用語,成為一種流行的生活方式。
一般來說,“終活”包括物品整理、財產整理、臨終安排、墓地選擇等等實際的準備,也包括人生回憶、心靈療愈之類思想上的準備。
如果在亞馬遜上在出版物品類裡搜尋“終活”關鍵詞,你將會看見1000個以上的結果,而走進東京的各大書店,你也能找到一個“終活”專區,卡通,手繪,多巴胺配色的書籍封面,讓人壓根想像不到書裡的內容是在指導人們怎麼准備死亡。
一個標準的“終活”流程包括:
1. 製作“臨終筆記”(主要作用是記錄下自己的家族簡史、財產負債,以及對遺產分配、醫療處理等等問題的看法,因為沒有非常明確的法律效應,上面的內容可以根據自己的狀態不斷更新,比起遺囑,它更像是整理人生一路走來留下的痕跡)
2. 整理存款/不動產,確定繼承人
3. 立下遺囑
4. 生活物品的斷舍離
5. 葬禮和墓地的準備
6. 醫療和護理的準備
7. 資料遺產的整理
做完這七個步驟,才算是完成“終活”的完整流程。
“終活”的含義有兩部分,“終”代表著臨終前的準備活動,包括醫療看護、繼承、遺產整理、物品整理、葬禮墓地;“活”則像征著如何在當下更好的生活,包括維持身體健康、資產狀況、工作、住房以及實現自己的價值。
專家們通常建議在退休前後的時間節點開始準備“終活”。但據著名周刊志《周刊文春WOMAN》廣告刊例上的資料顯示,75%以上諮詢“終活”相關服務的讀者未滿70周歲,10%以上的讀者未滿40周歲。
這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在更年輕的時候提前準備“後事”。
一方面是人們未雨綢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選擇實在是太多了。
海葬是近些年非常流行的殯葬方式,在海洋殯葬公司House Boat Club每月舉行一次的模擬海葬中,白色游輪向東京灣羽田沖駛去,船艙內,花團簇擁著一張虛擬遺像,四周座無虛席。沒過多久,一群人站到船邊,道具骨灰被裝進水溶性的紙質包裝內,伴隨客戶喜歡的花朵一起投入海中,投海地點的經緯度被精確記錄下來。
之後的每一年,親人可以乘坐專門的掃墓游輪前往這個地點進行祭拜。整個過程安靜有序,籠罩在死亡之上的恐懼感被稀釋在海天一色的景象裡。
參加這種模擬海葬行程的都是前來瞭解情況的潛在客戶,這裡面有全家出動的小家庭、結伴的友人,也有獨自前往的散客。這家公司至今經手了近5000件海葬業務,提供包括夏威夷在內的81個合法目的地選擇。
如果你對海葬並不感冒,隨便打開一個“終活”專門網站,還有大把選擇供你考慮:比如把骨灰裝進氦氣球,送去離地50公里氣壓只有地面1/100的平流層隨風而去;如果你到底對“安個家”有些執念,櫻花滿開的和風庭院、種滿玫瑰的西洋風公園、復刻了麥田怪圈或復活島巨人像的個性派陵園……都可以是你“未來的家”;如果家人膽子夠大,甚至可以把人的骨灰存進彩色石頭,做成北歐性冷淡風桌面擺件。
死亡正在成為“消費潮流”。面對如此之多的選擇,光是前期考察消費者們都有的是事情做了,類似House Boat Club的入葬體驗活動令人應接不暇。
照相館會推出變身昭和時代女明星的遺像妝容體驗,壽衣店把聽起來人心惶惶的壽衣改名為“ending dress”,除了傳統和服,還有各式的洋裝小裙子來滿足客戶不同的時尚需求……
今年4月14日,東京市中心的購物聖地澀谷HIKARIE甚至舉行了一場“死亡市集”,活動中橫濱妙法寺住持帶來了寺廟的保留項目“VR地獄體驗”,劇作家在現場舉辦了著作權的生前告別會,十多場死亡主題對談沙龍邀請了美食、環保、藝術、創業等等各界人士。
活動介紹這樣寫道:正如每年的防災日上全社會都會進行防災演習、自檢自查一樣,我們想把4月14日定為“善終日”,讓大家在這一天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死,回顧工作,思考生活,並與家人和朋友交談。
隨著To do list上的活動事項越來越多,準備“終活”似乎變得像準備買房買車一樣,成了一件想起來還有些小興奮的事情。
當人們可以像準備婚禮一樣準備葬禮,裝飾新居一樣裝飾長眠之地,死亡的肅穆氣氛,被消費和娛樂一點點消解。
廣島本覺寺的一場“入棺工作坊”上,住持這樣說道舉辦活動的初衷是“現代人沒有學習死亡的場所”。活動中體驗者會在入棺前填寫一張問卷:“人生遇到過那些困難以及都是如何克服的?”“日常生活中什麼事會讓你感覺快樂?”……
填完所有問題後,還需要根據這些答案再撰寫一份給自己的悼詞,一番自省之後,入棺這件事反而變得沒那麼沉重,整個過程並無想像中的負面體感,而是在教人學會面對生死。
日本全職主婦Marippe參加過這類活動後,在她的自媒體帳號裡寫道:“當我寫悼詞時,我開始思考:在生命最後時刻,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想如何被家人和朋友記住?”
當她躺進漆黑的棺木,同伴開始朗讀悼詞,低沉的聲音穿過厚厚的外殼傳入棺內,她的腦海中自然地浮現出丈夫、孩子、家人、朋友的面孔,她確信了一件事:“當生命走到盡頭,我希望能活出沒有遺憾的幸福的人生。認真面對死亡就等於認真面對生命。”
對待人生的敬畏之心固然令人感動,但民眾將迎接死亡列入生活日常,大部分原因還是來自現實。
“自己的餘生如果不好好規劃,往生後家人會很困擾的。”是枝裕和的御用副導演砂田麻美將自己父親患癌後準備“終活”的過程拍成了紀錄片《臨終筆記》。根據市場調查公司MACROMILL一份基於1053人的調查資料顯示,89.2%的人因為“不想給家人造成困擾”而開始“終活”。
老生常談的高齡少子化問題首當其衝,作為全球老齡人口占比最多的國家,2020年日本的老年人口撫養比已經驚人地超過了50%,即每2個勞動年齡段(15—64歲)的人就要撫養一個老人,這樣的背景下,“自己管理好自己”“不給別人添麻煩”,不僅是一種處世之道,更是遊走在老齡化社會中必備的生存技能。
而在文化層面追溯過往,包括“終活”在內,就活(就職活動)、婚活(婚戀活動)、戀活(戀愛活動)……1990年代起,各種圍繞人生大事展開的活動,以“〇〇+活”的簡稱形式活躍在日本的各大媒體中,截止2013年正式收錄進國語辭典《大辭泉》的“〜活”就有10個以上,成為日本社會步入經濟停滯期後獨特的文化現象。
日本花園大學日本語學教授橋本行洋對“活”一詞做出進一步解釋:
“‘活’意指一種目的導向的活動,暗含著不努力就做不成的意味”。“就活”一詞的流行起來的節點也恰好是在號稱“大學生就職冰河期”的2000年前後。經濟景氣時沒那麼難的就職、婚戀、養老問題變得越來越棘手了,以至於人們要創造一個專有名詞去稱呼它。
而另一邊,高度集中的需求催生出商業的繁榮,每一個“〜活”的背後,不僅是一個社會課題,也蘊含著一個巨大的市場,婚活背後的婚戀產業,“終活”背後的喪葬業,都在詞彙出現的時間點經歷不同規模的爆發。各個行業從中看到商機,“〜活”每每出現新詞,一個全新的藍海市場也應運而生。
提前為死亡做準備的現象,不僅出現在日本。
儘管國內沒有如同“終活”一般被高度標準化的專門活動,但在年輕人越來越想得開,獨身主義和不婚不孕的人生觀念也不再小眾的今天,許多人也計畫起了更長遠的身後事。
社交媒體上,不少養老博主呼籲大家從50歲開始保持斷舍離的習慣,爭取在80歲時讓自己所有的物品可以被一個行李箱收納起來。
越來越多的90後、00後年輕人提前為自己立遺囑,某社交平台“年輕人立遺囑”的標籤有著17.5萬次的瀏覽量。34歲的打工人小e,從事網際網路行業10年以上,在頻繁刷到大廠員工猝死的新聞後,堅持不婚主義的她也決定給自己立一份遺囑。
在多方瞭解下,她在公證處花了1500元立下一份遺囑,主要是為了明確自己名下的一套房產在未來的處置方式,小e諮詢過中華遺囑庫,也問了一些律師,前者差不多要花費上萬元,找律師也需要3—4千元左右的費用。“對比下來,公證處的收費最合理,雖然工作人員告訴我只要是手寫+全程拍攝,年輕人自書遺囑不需要找第三方機構也是有效的,但有個公證總歸更安心一點。”
除了提前立遺囑,臨終前的醫療決策也是年輕人關注的重點。社交媒體上關於女性婚育觀的討論經久不衰,其中“老了以後做手術都沒人給簽字”一直都是保守人士經典的揶揄話術。
在歐美和日本,“生前委託”制度是這一問題的最佳方案。它包括生前事務和死後事務兩個階段,前者會在委託人住院期間提供擔保人服務和生活支援,後者則著重於幫助家屬或全權代理處理身後事,而其中很多獨身人士在需要看病和手術的場景下接觸到“生前委託”這一概念。
“生前委託”的概念大約在十多年前就被引進國內了,但大部分人仍然忌憚過早“安排後事”,推廣效果並不理想。
不過,想要在自己無力做出決策或需要直系親屬擔保的情況下推進醫療流程,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在許多醫院,只需要一份免責協議就可以讓信任的友人甚至護工替你簽字,即便連這樣的人都找不到,只要你願意付費,一些陪診機構也已經推出了相應服務。
解決棘手的現實問題確實重要,但除去如何準備後事外,“終活”帶來的另一個重大啟發在於如何好好“活”。
2016年,《百歲人生》一書出版,這本書指出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現實:21世紀初出生的人有一半的機率活到100歲。而在長壽時代,大到社會格局,小到個人的職業生涯都會發生超乎我們預計的巨大變革。
這本書在日本掀起熱議,“人生百年”成為各種廣告上經常出現的經典文案,將人生的尺度拉長到100年之後,老後的數十年間怎麼活和年輕時一樣,決定著人生的質量。
日本經濟新聞2023年的輿論調查顯示,打算工作到70歲的日本人高達39%,除了出於收入考慮,保持與社會連接,實現自我價值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由此反觀“終活”這件事,當傳統認知中的老年定義被顛覆,除了思考如何“死”,如何“生”似乎才是更大的課題。
紀錄片《臨終筆記》裡,砂田麻美拿著攝影機,陪父親完成他的人生待辦事項,包括和孫女玩耍、和母親一起家族旅行、對老婆說我愛你……想起在年輕歲月裡忽視掉的事、不曾有閒暇去做的事,從現在開始馬上去做,不必過分在於流程或標準,把“終活”的check list當成一樣工具,檢視自己究竟想過什麼樣的人生,大概才是它最大的意義所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