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錢,我要回去找工作。”
清晨的清邁街頭,Jane抬頭對我說道。Jane今年25歲,來自雲南。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不得不中斷旅程,返回家鄉,找工作,攢錢,辭掉工作,再重新上路。
她這次在清邁呆的時間特別長,已經記不清自己花了多少次積蓄。她很好奇其他年輕人是如何一邊旅行一邊賺錢的。
畢竟在大部分中國人的哲學裡,生存比信仰更重要,旅行只是撒在生存上的調味品。
長期以來,古代敘事裡的人,總要為了生存而背井離鄉,去關東,去東南亞,離開家鄉去謀生。在數字時代,異鄉成為當今年輕人對遠方的探索,甚至是日常生活——跨國數字游民,這樣的群體應運而生。
背靠泰國最高峰茵他儂山的清邁,以及遊走在這座古城之下的數字游民,對於生存與自由有著自己的一套邏輯。
“高中的時候就知道Web3,但大學期間在兩家網際網路公司實習,發現自己並不喜歡大公司的工作節奏,最後在畢業前找到了一家Web3行業的公司,一直在那裡工作到現在。”
來自深圳的00後女孩Zoe,是我在清邁認識的數字游民社群中最年輕的成員。她有著東南亞島民獨有的小麥色皮膚,大學畢業不久就實現了很多人夢想的WLB(Work Life Balance)生活與工作平衡,和社群裡的一些朋友一起在大理、深圳、清邁、峇里島等地旅行、工作過。這聽起來像是一個白人女孩才會有的人生軌跡。
在我半年多的東南亞之旅中,Zoe是我遇到的少有的邁出數字遊牧生活第一步的職場人士。而更多的年輕人,則以逃離北上廣深,在東南亞異國他鄉重建生活為目標。
在此之前,我看到的更多遊牧民,已經經歷了許多波折,有時熱切追求探索,有時消極等待,不管怎樣,只是在異國他鄉生活。
這與國內社交媒體平台塑造的遊牧民形象大不相同。
它不是勇敢反抗毫無意義的“屎一樣的工作”,追求個人精神自由,在陽光、沙灘、大海中通過數字遊牧實現人生重啟的標籤。
它也不是所謂的“去神秘化”的數字遊牧民。匆匆辭去工作後,他們看了蒼山洱海,遊歷了世界各地,突然明白了生命的意義。他們向公眾宣佈數字游民只是一場流量變現的遊戲,最後走上了在抖音、小紅書上“賣課程、割韭菜”的老路。
正如格瓦拉騎摩托車環遊南美時在日記裡寫的:“我感覺現在的我和剛出發時不一樣了。”數字游民也有所謂的“生命瞬間”。
在南海風浪中顛簸的破舊馬來客輪上,在穿梭於清邁古城牆陰影中的摩托車上,在赤道附近熱帶雲霧森林濕滑路面上飛馳的皮卡車後備箱裡。每次在東南亞荒野悶熱黏稠的空氣中,總能感受到那種熟悉的飄浮感。它總是在每一次未知的旅程中突然出現,然後又迅速消逝。
這讓很多年輕的數字游民懷舊而流連忘返。
但即便在東南亞,瑣碎無助的日常生活也是不可避免的。
遊牧生活並非生活的萬能藥。在消費低下的遊牧城市清邁,朋友經常向我抱怨在海外立足的艱難——因為客戶長期不結清工資,最窮的時候身上只剩下幾百泰銖,不得不靠貸款渡過難關。
澳洲上座部佛教僧人達米迦在《好問妙答》中說:“人們因為恐懼而去聖山、聖林、聖地。”
原文中,這句話缺乏語境,人們可能因為對外界的恐懼而被困在舒適區,但對於遊牧民來說,異鄉不是烏托邦,在外探索,也是對循規蹈矩的恐懼。
長期生活在城市的年輕打工者厭倦了三點一線的生活,一切都與金錢掛鉤,缺乏意義感,對未來感到焦慮,迷失了現在;在咖啡和愛好可以輕鬆實現的清邁,也有很多遊牧民在顛倒的日常生活中混日子,在咖啡館和酒吧裡徘徊。
可以證實的是,在清邁這座五步一樓、十步一寺、佛教氛圍濃厚的古城裡,很多數字遊牧民的生活方式也難以擺脫生存本身的桎梏。
2021年,國際諮詢機構MBO Partners做過一項關於“數字遊牧民的尋找還在繼續”的調查,結果顯示,大多數數字遊牧民的生活方式不會持續超過三年。
3年,這個時間限制,對於這些自信掌握青春的冒險者來說,是一個詛咒。
相比於繁華擁擠的曼谷,雨季遊客稀少的清邁,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騎著摩托車,在古城裡往任何一個方向行駛不到一個小時,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青山和田野,偶爾點綴著漆黑靜謐的池塘。傍晚,油門的喧鬧轟鳴也會隨著天空變得安靜,能看到的只有頭頂上大片的雲朵,運氣好的話,被山風吹散的雲朵後面,會出現星星。這也讓清邁一直被視為冥想隱居的理想之地。
年過30的俊安,去年從大理搬到了清邁,他和工作地點都藏在清邁郊外的群山之中。
嚴格來說,俊奈並不是典型的數字游民,因為他的工作不需要網路。
如果站在久居城市的人的角度看,俊奈和他的工作或許體驗到了絕對的自由——他是身心靈的修行者。
他會帶領學生在荒野中彈吉他、吹迪吉里杜管(澳洲土著部落的傳統樂器,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之一)、跳舞、唱神歌,在充滿東南亞熱帶氣息的閣樓裡擺設神像、焚香、擺放不同氣味的藥草,帶領人們進入一場“心靈之旅”。
俊奈是大理的一名音樂老師,每當生活需要一點新鮮感的時候,他就會來到東南亞的雨林和清邁的群山之中。於是他便成為了別人眼中荒野與自由的代表。
“那麼這些身心靈的聯絡,會讓你的現實生活變得更好嗎?”我的問題很功利。
“嗯,確實如此。”君安沉思片刻,“我更具體一點,比如來參加我們心靈儀式的,大部分都是外國人,現階段我的目標,是希望更多中國人能體驗到心靈世界。”
體驗儀式的很多人,都是國內科技公司的創始人、投資人和 Web3 行業人士。“大家普遍感覺不錯,80% 以上的人還會再來。”
身心聯結或許是課上就突破了,但參加身心課程,門檻還是挺高的——每次要 1 萬元起。在清邁,2021 年的人均 GDP 約為 135991 泰銖(約 2.8 萬人民幣)。
數字游民能顯得相對自由的一個核心原因,就是地緣套利,在不同世界的模糊界線之間,賺美元和人民幣。在物價相對較低的清邁,俊安的生活和事業確實如他所願越來越好。
在Web3產業叢集之外,數字游民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舒適,尤其是對於那些因為工作不適合遠端工作而想通過轉行成為數字游民的人來說。
多次出國旅行的Jane會仔細計算自己日常生活的開支,她會尋找各種採購機會,並向其他游民詢問賺錢管道。
當Mad Monkey(東南亞知名低價青年旅舍連鎖品牌)的住宿價格超過300泰銖(約合人民幣60元)時,她會立即打開酒店住宿軟體尋找替代品。她將每日餐食標準控制在100泰銖以內,也很少參加清邁頗受歡迎的大象保護、觀看泰拳比賽等活動。
另一個轉型相對順利的例子是辭去國內網際網路巨頭工作崗位的Alian。
在社交媒體上,阿蓮自媒體頻道的一個重要主題是探索全球數字游民如何賺錢來支撐自己的環球旅行生活。
“我自學了一個多月的Web 3開發,很快掌握了前端三件套和REACT、區塊鏈開發、Solidity開發,也聽過行業播客、參加過線上會議、看過新聞,在GitHub上做了一些簡單的小項目,認真寫了LinkedIn簡介。想著先加入社區,在Twitter上做一些簡單的項目,積累實際的項目經驗,再慢慢轉行、轉崗位。沒想到竟然能和創始人直接聊天,也許是我的誠意感動了大佬們,8月底得到了入行的機會,能加入項目組。一切從0到1,從實習生做起。”
波光粼粼的泳池旁,明亮的落地窗下,像阿蓮這樣的遊牧民會守著一張桌子,面對著自己的工作工具,用力地敲打著鍵盤。安靜而緊迫的氛圍,彷彿回到了大學圖書館的研究生自習室。
如果說從中國來到清邁的數字遊牧民,多多少少都有著東亞人獨有的深度和充滿故事的面孔,生活在清邁的白人,卻有著難以模仿的輕鬆感。去東南亞旅遊,飛去澳洲辦WHV(Working Holiday Visa),似乎已經成為了歐美年輕人度過青春探索期的一種潮流。
我認識的法國小夥William,偶爾會接一份有失業保險的遠端兼職,這樣就可以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泰國流浪半年,不用擔心GAP期;澳洲朋克小夥每年工作兩三個月,然後騎著在寮國買的摩托車,在接下來的半年裡環遊東南亞;我在清邁青年旅舍遇到的紐西蘭女孩,完全不用擔心退休問題,即使她從未工作過,沒有繳納過人身保險,退休時依然可以毫無差別地領取養老金。
清邁有寧曼路上精緻的小資風共享空間,也有平河邊低矮老舊建築裡的暗房,就像西方白人拿著高兌換貨幣,在西方高科技福利企業工作,完成“地域套利”。清邁不同文化階層的數字游民,也有自己的荒野和軌跡,但有些人,生來就是別人眼中的“荒野”。
任何人的敘事,都不僅源於自身,更源於背後的歷史文化。
正如法國作家艾瑞蓬所說:“這是我竭盡全力想要逃離的地方:一個我刻意疏遠的社會空間,一個在我成長過程中充當反面教材的精神空間,一個無論我如何抗拒,依然構成我精神核心的故鄉。”
承認某些核心依然作為身體和心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繼續存在,或許是數字游民去往異鄉的第一堂海外課。
“在連綿不斷的季風雨中,水獺或許又會變成鯨魚。”這是馬來西亞華裔作家黃錦樹的一句話,因為鯨魚的祖先是魚類,上岸後進化成哺乳動物,但因為種種原因又回到大海,它的近親就是水獺。
馬來西亞的雨就像是一條巨鯨回歸深海,而清邁的雨則充滿著生命的韻律。每一場雨過後,窗外的綠色都更加鮮活,古城牆也更加厚重。
小夏算是清邁的“水獺”,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家鄉——一個小城市當銀行櫃員,有穩定的職業體系,日復一日地“在岸上”生活。“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幫老人辦卡取養老保險,我完全可以想像到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於是,小夏選擇了回歸大海。
“當時跨境電商很火爆,我正好英語好,就應聘了一個英文客服的崗位。老闆是個外國人,工作量也挺輕鬆的,慢慢熟悉了行業,就開始自己做了。”
小夏開始從初級客服崗位離開,從努力工作掙小時工到逐漸能自己接一些跨境項目,還接了一些遠端崗位。有了更多的錢和時間,小夏在安吉、景德鎮、大理等數字游民社區裡遊蕩,後來又去了新加坡、檳城、清邁。
選擇做數字游民後,小夏的工作和生活都越來越好了,所以當她年底突然決定回國工作時,讓身邊的人都大吃一驚。“回去能拿到一個高級管理職位,而且這個職位能通過公司的平台對接一些資源,一些現在的合作工作也不會荒廢。”小夏一臉激動。
大多數人隱約覺得,自己因為工作而如此快樂,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人們往往對每天的當下感到不耐煩,相信更好的生活一定在未來。終於,在一個又一個乾枯凝固的日日夜夜裡,我拋下工作和朋友,迷茫地環顧四周。
年輕人的精神導師項彪說,中國人過著一種懸浮的生活,現在是否能享受生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可能崩潰的那一刻。
小夏是一個反例,對她來說,做不做流浪者並不是生活的主線,只是她主動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
久居城市的人,對流浪者的生活投入了過多的想像,正如電影《荒野生存》中的那句台詞:“不可否認,‘自由’總能讓人感到興奮和快樂。因為伴隨而來的是逃離歷史、壓迫、規則,以及那些無聊的義務和責任。所謂絕對的自由。”
人不可能一直都在激流勇進,一切終將回歸平庸。
但對小夏來說,當她選擇從岸邊跳回大海時,意味著一頭“幼鯨”可以從溫暖的熱帶繁殖區遷徙到極地尋找食物。
看慣了年輕人來來往往的數字遊牧民社區管理員子怡,從不關心進入社區的人來自那裡,在做什麼,要去那裡。她幾乎不在乎,她認為社區會自然而然地包容各種各樣的人。
遊戲極客在這裡留下了一台嶄新的PS5,隨後又有人貢獻了《黑神話:悟空》和《Elden Ring》;做水煙生意的老艾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買了兩套水煙裝置,讓每晚的水煙局成為了社區裡的固定節目,甚至水煙師傅都傳到了第五代;社區裡的清邁本地員工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佈置花壇、庭院等裝飾,公共空間裡處處都隱藏著小驚喜。
除了與DNA、NCC、706青年空間、山海舞、瓦貓等流浪者社區和Web 3社區合作外,子怡還計畫下一步吸納一些女權社區。“我不想給客棧貼標籤,而是社區本身。它歡迎任何正常的人。”
流浪者是流動的,包括社區本身。有些人離開了,但仍然想回來,有些人一直留下來,但沒有特殊原因。
在清邁的雨季快要結束的時候,也是在簡離開清邁回國的一周後,我問她有沒有找到新的工作,電話那邊沉默片刻:
“希望我能早日成為一名數字游民。”
“不需要很多錢。”
“流浪期間養活自己就夠了。” (W3C D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