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P」這個概念,作為美國社會隱形的權力符號,長久以來塑造著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生態。本文以此為切入點,深入剖析了川普現象背後的文化邏輯——川普既是傳統精英階層的“叛徒”,又是其文化內核的狂熱捍衛者——他透過“民粹主義”工具試圖復興白人主導的西方傳統,卻因利益結構的撕裂與政治生態的極化,成為舊秩序解體的加速者。
作者指出,MAGA運動的本質並非簡單的政治反彈,而是對西方文明衰落的集體焦慮,是斯賓格勒「西方的衰落」預言的當代迴響。儘管川普運動反映了美國社會的深層矛盾,但由於其內在邏輯與文化保守主義等層面的侷限性,這場「革命」終將難以為繼。
本文不僅提供了對美國政治的解碼,更為觀察西方危機提供了文明史的向度。當種族、階級與意識形態的衝突日益以文化戰爭的形式爆發,川普或許只是一個開始,而非終點。歷史的鐘擺將如何擺動?值得每個人深思。
過去,在美國社會,常有個相當隱晦的概念,即「WASP」。 「WASP」是英文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的縮寫,即「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 《劍橋字典》將此解釋為「祖先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的白種人,也被認為是美國社會中勢力最強大、最富有的白人」。
這個概念最初(1957年)由政治學家安德魯·哈克(Andrew Hacker)所使用,但當時的“W”代表“Wealthy(富有)”而非“White(白人)”,後來的人們則以W來指稱白人。不過,這字之改,使得這個詞更直接指向了這個群體的種族本質。德國社會學家 Max Weber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指出,近代西方資本主義是在信奉新教倫理的人口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維伯在論證為何新教倫理會導致資本主義的同時,也從比較的角度討論了為何中國的儒家倫理不利於資本主義的發展。
近代以來,資本主義在西歐和北美首先得到了發展,然後才擴散和傳播到世界各地。西方先強大起來,走上了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道路。在這個過程中,西方產生了各種版本的種族優越理論,尤其是“社會達爾文主義”,來論證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合理性。而西方的「種族優越」理論更是成為二戰期間德國希特勒政府屠殺猶太人的理論基礎。
「白人優越論」在美國同樣盛行。儘管美國從一開始就是移民國家,但反外來非白人種族移民的運動貫穿整個美國歷史,直到今天。很多人不知道,今天人們所見到的《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的前身就叫《種族發展雜誌》(The Journal of Race Development)。儘管二戰以來種族因素因為「政治上的不正確」而淡化,但這並不代表種族因素在美國的外交中消失了;恰恰相反,每一個時期,這一因素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甚至佔據主導地位。無論是直接導向美蘇冷戰的喬治·凱南(George F. Kennan)的“長電報”,還是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的“文明的衝突”,都發表在《外交事務》上。
不管如何,在今天的美國,當人們說「他們是WASPs」時,往往指向這樣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出身高貴、生活優越,居住在美國東海岸或西海岸的舊金山附近,從小被安排就讀昂貴的私立高中和常春藤盟校,是古老家財的繼承人。
從這個角度來看,川普屬於典型的WASP群體。不過,今天,川普似乎背叛了這個群體,成為了這個群體批評和攻擊的對象。今天的美國,除了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的支持者外,大部分精英階層都不滿川普的政策及其作為。的確,川普是MAGA運動的產物,是當代美國民粹主義的代表,這使得他站到了傳統精英尤其是傳統統治精英的對立面,其政策不可避免和傳統精英階層所代表的既得利益發生正面的衝突。
但是,川普真是背叛了美國精英文化嗎?如果從更深層看川普的理念和作為,人們不難發現,川普可能背叛了傳統菁英的物質利益,但他的理念是要恢復美國(甚至整個西方)的傳統菁英文化。對川普來說,MAGA所代表的民粹主義只是工具,是其復興傳統西方文化的工具。
在MAGA運動和川普看來,美國(和西方)傳統菁英和統治階層背叛了美國(和西方)社會。由於長期佔據政壇高位和社會上層,並能獲得各方面最大量和最優質的資源,WASP群體已經演變成為美國普羅大眾經常嘲笑和諷刺的對象。在美國一般民眾眼中,這個群體常常與那些令人討厭的刻板印象聯繫起來:高傲、貪婪、自私、勢利和其它他們所能想像出來的其他劣勢。
的確如此。 MAGA運動的崛起至少顯示美國社會的兩個巨變:
第一是利益結構的變化,即絕少數人變得越來越富裕,而大多數人不但沒有變得更富裕,反而變窮了。儘管上一波全球化為美國帶來了巨量的財富,但過於資本主導的美國經濟產生了幾個致命的結果:1)因為製造業流失而導致的去工業化;2)去工業化導致了中產階級萎縮,美國從二戰後中產佔人口的70%的高峰下降到今天的不到50%;3)政府沒有再次分配超出的能力,導致社會不公的程度。同樣重要的是,這個時期的技術進步,使得經濟發展不會產生就業。
第二是政治結構的改變。二戰之後,美國的政治結構是民主和共和兩黨輪流執政,共和黨代表資本多一些,民主黨代表勞工階級多一些。但自從柯林頓執政時期,民主黨接受了「第三條道路」政策以後,民主黨便拋棄了勞工階層,也轉向了資本。這種轉變反映在政治結構上便是從先前的「兩黨」之爭演變成「統治階層」和「被統治階層」之間的鬥爭。
MAGA運動可以說是這兩個結構性變化的結果,同時也是MAGA運動把川普推上了總統的寶座。英國歷史學家、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與政論家佩裡·安德森(Perry Anderson)最近著文認為,作為右翼民粹主義代表的川普,其第一次上台完全出於偶然,而第二次上台卻是一種必然。其實,應當說川普對自己的第一次當選還沒準備好,但他的出現都是必然。或者說,時勢造英雄,沒有川普,也會有類似的人物登上美國的政治舞台。
從文化傳統來說,MAGA運動是對美國(和西方)的「沒落」的擔憂,是西方「西方的沒落」傳統在美國的延伸。這一文化傳統系統地表述在德國歷史哲學家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的兩卷本著作《西方的沒落》中(第一卷發表於1918年,第二卷以《世界史的視角》為名發表於1923年)。斯賓格勒將他的書稱為「哥白尼式的革命」。斯賓格勒拒絕歐洲中心史觀,認為歷史中有意義的單位不是時期而是以有機體形式發展的完整文化體。因此,至少有八個高等文化體,即巴比倫、埃及、中華、印度、中美洲(瑪雅/阿茲特克)、古典(希臘/羅馬)、阿拉伯、西方或歐洲。文化體有生命周期,約一千年的繁榮期和一千年的衰退期,每一個文化體的最後階段就是他所說的「文明」。
無疑,「西方的沒落」傳統的一個重要特徵是以文明興衰的視角來審視自己今天所處的文明。這也是杭廷頓「文明的衝突」理論的主題。在杭廷頓看來,國際層級國家間的衝突的本質在於不同的文明。國際關係領域,人們往往用「結構」(例如美蘇爭霸)、「國家」(國家利益)和「階級」(馬克思主義)來解釋國際關係及其變遷,但亨廷頓更為深入一步,看到了所有這些因素背後的「文明」因素。
從表面上看,MAGA運動的敘事對國內事務的分析往往以「階級」為單元,對國際事務的分析,則以「國家」為單元。但究MAGA運動的本質而言,這項運動表現出對白人主宰世界時代結束的擔憂和恐懼。種族、宗教和政治意識形態都是MAGA運動敘事的關鍵字,也是其塑造敵人的話語工具。
這種文化因素不僅表現在川普的各種政策之中,更是趨於成為其政策的精神內核。人們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討論這個問題。
1 反對“覺醒文化”
在價值層面,應把MAGA運動理解成為保守主義文化運動。川普最反對的就是所謂的“覺醒文化”,包括性別文化(LGBTQ)、“多元、平等和包容”(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後文簡稱DEI)和認同政治方面的內容。 「覺醒文化」也包括婦女權利和少數族群權利的內容。在中國,人們往往把這些文化趨勢統稱為「白左」。左派文化是近代以來西方社會工業化的產物。誠如馬克思所觀察到的,工業化導致了階級的形成和階級的分化。儘管西方社會存在著不同的階級或階層,但資本和勞工成為兩個主體並且是對立的階級。不過,其它方面的文化並沒有消失,而是在更深層次嵌入了這兩個主體階級文化之中了。經驗地看,每次左派文化的發展必然會遇到保守文化的抵制。
在美國,「覺醒文化」中的種族因素這些年來已經得到極大的張揚。前幾年,「黑命貴」運動有效地推動了人們重估美國的歷史、歷史人物和歷史中所形成的各種機構和組織。針對“覺醒文化”,川普政府幾乎無所不用,尤其是最近針對大學的DEI原則,消減甚至停止聯邦政府對大學的資助。大規模的反移民政策更具有種族因素在其中發揮作用。畢竟,亨廷頓把白人減少和少數族群人口增加視為威脅到了美國的「國家安全」。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美國的反移民運動經常發生,但把此提高到「國家安全」的高度則很少見。
2 反對「深層國家」(deep state)所代表的官僚文化
在MAGA運動看來,美國官僚體系已經沒有責任感和能力為美國民眾提供有效服務,而是把政府當作工具追求自己的私利。民眾對WASP族群的認知就是這樣的。川普反對其所謂的「深層國家」有其政治鬥爭的考量,因為在其第一任期期間,川普想做的事情幾乎都遇到了來自國會、司法部門、軍方等各方面的有效阻力,沒有做成一件他想做的事情。因此,川普把打擊「深層國家」當作他第二任期的要務。不過,要意識到,川普這樣做是有廣泛社會基礎的。美國社會治理危機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的確是美國菁英階層(無論是民主黨或共和黨)嚴重和美國社會脫節的結果。川普是MAGA民粹主義運動的產物,就其「初心」來說,希望重建美國官僚體系和美國社會的關聯。
3 反對福利國家
在西方,福利國家不是資本主義本身發展的產物,而是社會主義運動的結果。美國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技術和生產力發展水準來說,世界範圍內,美國是最有條件成為福利國家的。但福利社會並不是美國保守主義政治哲學的一部分。奧馬巴的醫改被川普視為促使美國向福利國家發展,因此,川普一上台,就取消了歐巴馬醫改。儘管川普誓言要代表美國勞工階級利益,但這絕對不是說,川普會走向歐洲式福利國家;恰恰相反,反對歐洲型福利國家是川普革命的一大使命。
4 「自力更生」的國際觀
這反映在川普對所謂的「自由國際秩序」的態度。自由國際秩序是建立在美國的同盟體系之上的。川普認為對此,同盟體系對美國不利,因為美國承擔了大部分維持這個體系的費用,而其它盟友國家則採取了「搭便車」的政策。就如在美國國內反對福利政策,川普也反對國際層面的「福利」政策。在川普看來,美國承擔維持聯盟體系的費用就相當於美國為西方國家在國際層面提供的「福利」。
5 重塑「西方」和重建與「西方」的關係
美國副總統范斯跑去歐洲,告訴(甚至指責)歐洲人說,歐洲的敵人不是俄羅斯和其它國家,而是歐洲本身的內部政治問題,例如欠缺民主,不讓不同意見者(指的是右派)說話。歐洲對此感到很傷心,因為在歐洲看來,歐洲一直是美國領導的西方秩序的核心和最堅定的支援力量。但是,這絕對不是川普或范斯所理解的歐洲。第一,在川普看來,歐洲過於墮落了,這不僅是歐洲對美國的過度依賴,更是一種西方文明的墮落。第二,美國要透過減少歐洲國家對美國的依賴而讓歐洲再次獨立。法國總統馬克宏經常說歐洲的“腦死”,美國人也顯然看到了這一點。 「腦死」表示歐洲已經不會思考了。即使歐洲依然具有物質能力,但一個不會思考的歐洲是沒有希望的。無論是川普在處理俄烏戰爭過程中排除了歐洲,還是對歐洲發動的關稅戰爭,這些都顯示川普政府對歐洲的認知。第三,美國其實不想拋棄歐洲,因為歐洲畢竟是「西方文明」的起源。正如川普厭惡“覺醒文化”,他所不喜歡的是左派甚至是中派的歐洲,他要重塑歐洲,一個右派的歐洲。或者說,美國要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引領整個西方。
儘管川普革命依然處於早期階段,但如果從文化變遷的角度來說,這場革命是註定失敗的。
MAGA運動是「覺醒文化」的產物。但問題在於,既然人們已經覺醒了,那麼就很難回到從前的「愚昧」時代。在許多領域,「覺醒文化」(尤其在性別認同上)的確過於激進。任何事物走過頭了,自然就會有反彈。但這是西方自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的一般趨勢。即使有反彈,但也不會消失。反「覺醒文化」並不表示婦女的權利不要了,少數族群的權利不要了。
「深層國家」也是如此。正因為“深層”,它也是西方資本基本價值的載體。川普可以撤銷美國國際發展署,甚至也可以撤銷教育部,但這些都不是美國體制的核心部門。如果要動到美聯署或軍工系統了,那就不會那麼容易了。
儘管迄今MAGA是川普的社會基礎,但川普和MAGA運動之間的關係開始出現張力。 MAGA是否能繼續支援川普取決於川普能否實現MAGA所追求的目標。 MAGA和川普互為工具。如果川普的關稅戰爭導緻美國社會的高通膨,或者關稅戰爭反而使得中國更強大,那麼MAGA必然會撤除對川普的支援。同時,儘管民主黨今天表現為渙散和群龍無首狀態,但從最近的發展來說,民主黨在經歷一段時間的轉型之後,必然重新回來,對MAGA和川普共和黨構成挑戰。
在國際層面,川普所反對的福利社會的概念和建立在這概念之上的製度體系在歐洲已經根深蒂固,極右派也難以放棄這個體系。即使在美國本土,這制度何嘗不是很多人所追求的呢!川普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改變這個制度或阻止這一制度的發展,但已經沒有能力消除這個制度了。
川普的「自力更生」國際觀也必然影響美國的國際影響力。許多國家對美國高度依附和依賴,尤其是美國的盟友,這種依附或依賴是美國影響這些國家的主要手段。但現在,這種依附和依賴構成了這些國家的危機。如果美國不再提供過去那樣的“國際公共品”,那麼這些國家(包括歐洲)必然要獨立於美國,那麼美國又如何去影響這些國家呢?
更重要的是,川普註定是個復興西方文化的錯誤人選。亂世出英雄,美國問題把川普推上了權力的頂峰位置。但這只能顯示西方傳統菁英的衰退。類似美國建國一代那樣的、能夠從公共利益出發的政治人物消失了,即使像尼克森那樣一代「出類拔萃」之輩也消失了。川普把追求私人利益和追求公共利益或國家利益混淆起來,在很多時候,更多的是把私人利益化裝成公共利益或國家利益來追求。美國從來沒有一個總統像川普那樣公然用公權力來追求私人利益。
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從第一次工業革命到第三次工業革命,西方塑造的不僅是人們所看到的物質進步,更是培育了人們所看到的一代又一代的優秀人物,不管是那個領域。但是,這樣的人物消失了。人物是文化最直接的載體,或者說,人物即文化。人物消失了,文化自然也消失了。 (民智國際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