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這也是一篇舊文。
根據一些時下爆發的事件,我會發一些以前寫過的舊文。
當然是和新聞有關的。
很多檯面上的事情,你得去桌底下瞭解一下來龍去脈。
這也是多看一些歷史的意義。
1946年12月的某一天,英國,倫敦,寒風蕭瑟。
剛當上首相一年多的艾德禮,在唐寧街10號的首相官邸召見了路易斯·蒙巴頓子爵——英王喬治六世的表弟。
46歲的蒙巴頓因為在二戰中的表現,剛剛升任英國皇家海軍地中海艦隊第一巡洋艦隊司令,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但他在和艾德禮談話後不久,臉色就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艾德禮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前往印度,接任這個英國海最大海外殖民地的一把手——印度總督兼印度副王。
這是一個曾經令萬千人垂涎的職位,但蒙巴頓卻完全興奮不起來。
因為誰都知道,1946年的英國早已不是以前的英國,而1946年的印度,也早已不是以前的印度。
這顆曾被英國人自豪稱為“王冠上的明珠”,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甚至可以說,是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
印度這顆“定時炸彈”之所以進入引爆程序,和英國的衰落息息相關。
一場第二次世界大戰,讓本來還能勉強打扮門面的大英帝國迅速跌下神壇:對外,英國損失了一半以上的海外投資和黃金儲備,50%的商船噸位,40%的出口值;對內,需要重建戰爭期間被炸燬的400萬棟房屋,安置每年150萬的復員軍人。1947年1月20日,英國工黨政府發報表白皮書,公開承認了一個事實:
“不列顛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
昔日的“日不落帝國”早已雄風不再,而它的諸多海外殖民地和自治領則聞風而動,其中最觸動英國神經的,自然就是印度。(延伸閱讀:【饅頭問答·12期】“英聯邦”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
作為一個人口為英國6倍,領土為英國15倍的海外殖民地,印度早就從英國的諸多海外殖民地中脫穎而出,“一家獨大”。長期以來,英國從印度獲得的絕不僅僅是資源和財富——“像海綿一樣,從恆河邊上吸取財富,又擠出來倒進泰晤士河中”——更是把它當作了一台戰爭機器:
二次大戰期間,英國所需的大量戰爭物資都是從印度生產的,印度更是提供了200萬以上的士兵為英國作戰。
早在1885年就成立的印度國大黨(國民大會黨),就開始把“民族主義”作為本黨的宗旨之一。進入20世紀後,在“聖雄”甘地的領導下,更是掀起了更大規模的“謀求獨立”的浪潮。雖然甘地選擇的是“非暴力不合作”,但在印度影響的範圍極廣。
更讓英國人神經緊張的是,二戰之後,印度人似乎開始有從“非暴力”轉向“暴力”的傾向:1946年2月,孟買的2萬多名印度皇家海軍官兵起義,隨後浪潮迅速擴散到卡拉奇、加爾各答等地,全印度共有78艘艦隻,20個基地的水兵參加罷工。在孟買,20萬群眾上街示威遊行,與趕來鎮壓的軍警展開巷戰。
到了這一刻,儘管已經下台的“強硬派”丘吉爾一再強調印度對大英帝國的意義,但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英國都不可能再維持原先對印度的統治了:
孩子小的時候,可以打個巴掌;長大一些,必須打個巴掌還要給顆糖;再大一些,給糖沒用了;最後,打巴掌也沒用了——你也打不過他了。
但按照英國人原先打的算盤,他們退而求其次的訴求是:把主權交給一個統一的印度,然後讓它成為英聯邦國家。
這麼做雖然無奈,但從長遠看,已經是能夠符合英國利益的最佳選擇了。
然而,英國人發現連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
因為當時一致對外的印度,其實內部早已分裂,也在醞釀一個“超級大炸彈”。
內部可能“引爆”印度的大炸彈,就是宗教信仰的割裂。
1945年二戰結束的時候,印度的總人口大約是4億,但卻分裂成了兩個主要宗教陣營:3億的印度教徒陣營和1億的伊斯蘭教徒陣營。
伊斯蘭教進入印度要追溯到公元1526年,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古人後裔巴布林攻入印度,建立了莫臥兒帝國。在之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穆斯林壟斷了帝國的政府高級職位,印度教徒雖然人數眾多,但大多處於社會中下層。
與此同時,由於印度教的“種姓制度”等級森嚴,而在印度的穆斯林雖然也發展出了“種姓制度”,但畢竟有“穆斯林皆兄弟”的教義在,這吸引了大批在印度教中完全沒有地位的“賤民”改變了宗教信仰。
17世紀英國人通過“東印度公司”的入侵改變了這一狀況,到了1857年,他們索性直接終結了莫臥兒帝國的統治。由於伊斯蘭教徒憎恨英國人奪走了他們的統治地位,大多採取不合作的態度,而原本就沒什麼包袱的印度教徒更願意學習英國文化和知識,進而湧現出一批受過教育的人進入政府、銀行等重要機構。
英國人當然也樂意拉攏印度教徒。1843年,英國的一位叫艾倫巴勒的勛爵在給威靈頓公爵的信中寫道:
“我毫不懷疑,該民族(穆斯林)同我們是根本敵對的,我們的正確政策應該是安撫那些印度教徒。”
不過,英國人也為自己的這一行為付出了代價:隨著越來越多的印度教徒受到西方思想的熏陶,他們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也開始萌芽和成熟,逐漸對英國的殖民統治感到不滿,越來越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印度教徒開始投身到印度的民族主義獨立運動中。
在這樣的情況下,英國人又調轉槍口,採取“分而治之”的策略,開始扶植伊斯蘭教徒對抗印度教徒。他們不僅給了印度穆斯林單獨的選舉權,甚至不惜將印度的孟加拉邦一拆為二,弄出一個穆斯林佔大多數的“東孟加拉”來對抗印度教徒佔多數的“西孟加拉”。
在這樣的情況下,印度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分裂,印度的伊斯蘭教徒成立了“全印度穆斯林聯盟”,一個理念開始在印度穆斯林中蔓延並得到普遍認可:“兩個民族”。
這個理念在1883年由印度穆斯林領袖賽義德·阿赫德汗首次提出,這讓印度的伊斯蘭教徒首次認識到:由於在宗教信仰和社會生活上與印度教徒的巨大差異,印度的穆斯林已經不是一個教派,而是一個獨立的民族。
而這個理念在之後的印度穆斯林領袖真納口裡得到了更通俗的解釋:
“印度從來沒有成為過一個真正的民族。……它只是地圖上畫著的國家,我要吃牛肉,印度教徒不讓我殺牛。一個印度教徒每次和我握完手後就要去洗手,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英國人的奴僕。”
在“兩個民族”的理念影響下,印度的穆斯林開始和印度教徒不斷產生摩擦和衝突,最終導致了大騷亂。
1946年8月16日,由於印度穆斯林認為在議會議席數額分配上遭遇不公,穆斯林聯盟宣佈這一天為“直接行動日”。從早上7點開始,加爾各答的穆斯林開始無差別追殺城中的印度教徒,婦孺老幼都不能倖免。印度教徒隨後進行了反擊,雙方陷入血腥的殺戮。
這場騷亂一共持續了兩天,清理出來的屍體接近4000具,但還有大約2萬具屍體被直接扔進了河裡或大海裡。
這場騷亂只是一根導火索,更多或大或小的騷亂開始在印度的各地爆發或醞釀,整個印度就像是坐在一個火藥桶上,隨時都可能爆炸。
在這樣的情況下,英國當局決定撤掉原先優柔寡斷的印度總督韋維爾子爵,換上一個他們能信任的,可以維持大局的人。
這位“背鍋俠”,就是開頭就提到的蒙巴頓。
蒙巴頓是1947年3月22日抵達印度的,兩天后就宣佈就職印度總督。
這位曾在印度舉行婚禮的英王表弟,面臨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盡最後一次努力,嘗試說和印度的兩大宗教勢力,避免印度的分裂。
為此,蒙巴頓找到了印度國大黨的領袖甘地。
甘地的態度是堅決不同意分裂印度,他甚至不惜用上誇張的修辭: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決不同意分治印度。……您可以把整個印度送給穆斯林,但千萬不能分裂印度。”
但甘地的話可能只能停留在口頭上,或者說,他一人無法代表印度教徒,也無法代表國大黨。國大黨的另一重要人物尼赫魯以及大部分國大黨的成員雖然也不同意分裂印度,但決不同意把政權交給穆斯林——甚至不能允許穆斯林在議會中佔到多數。
蒙巴頓當然也找了穆斯林聯盟的領袖真納。
真納的態度非常堅決:連形式意義上的“印度聯邦”也無法接受,只要一個獨立的國家——巴基斯坦(Pakistan)。如果不能要一個大的巴基斯坦,他表示就要一個“蟲蛀的巴基斯坦”也可以。
真納毫不猶豫地甩出了最後通牒:如果不能滿足巴基斯坦獨立建國的要求,那麼印度的全體穆斯林將訴諸武力。
面對強硬的穆斯林聯盟,印度國大黨也改變了最初的主意:好吧,那就分家吧!
“印巴分治”已經無法避免,但蒙巴頓還有煩心的事沒有解決:印度還有565個大大小小的土邦,一旦印巴分家,這些從法理上可以獨立的土邦將何去何從?
在這些土邦中,一些中等或偏小的土邦或許還不足以製造麻煩,分別根據宗教信仰選擇依附印度或巴基斯坦就可以了,但其中有兩個“巨無霸”的土邦,卻讓人頭疼不已。
一個是海得拉巴土邦。這個土邦的面積只比英國國土面積小一點點,人口比加拿大還多,且物產豐富,還擁有一支龐大軍隊。但這不是最糟糕的問題,最糟糕的是:海得拉巴的王公是一位虔誠的穆斯林,渴望加入巴基斯坦,但他們70%的民眾卻是印度教徒。
另一個是克什米爾土邦。克什米爾的面積也有17萬平方公里,且地理位置重要。與海得拉巴土邦相反,克什米爾77%的民眾都信奉伊斯蘭教,但王公卻是一位虔誠的印度教徒,願意加入印度。
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都困擾著蒙巴頓(還有處於印度腹地的土邦一定要加入巴基斯坦這種事),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1947年6月4日,蒙巴頓發表聲明:
這一年的8月15日,英屬印度將分為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個自治領,各自獨立。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蒙巴頓必須要拿出一套可以確保不造成混亂的“分家方案”。
這項方案的官方名稱是《印度獨立法案》。
但後人更喜歡稱它為“蒙巴頓方案”——總得有人要來背這個鍋。
可想而知,這是一個多麼倉促的方案。
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要在兩個月時間裡拿出一套分割方案,實屬天方夜譚——要分割的這個地方疆域是如此遼闊,人口是如此眾多,各種階層、關係、利益又是如此盤根錯節。
大概也只有蒙巴頓這樣的人敢硬著頭皮做這件事——這是世界歷史上從沒有人做過的事,還有2個月的時間限制。
西里爾·雷德克里夫爵士,這位來自倫敦的皇家律師被火速請到了印度,負責未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邊界劃分。這位律師從來沒到過印度,也不瞭解印度,甚至他手裡的地圖也只是張英國皇家工兵用的軍用地圖,他只能每天把自己關在總督府裡抓耳撓腮,對著一張地圖和一些人口普查資料,開始劃分幾百萬平方公的疆域——他得到的指示是:印度教徒多的地方劃給印度,伊斯蘭教徒多的地方劃給巴基斯坦。
但事情真有這麼簡單倒好了。雷德克里夫在劃邊界線時膽顫心驚,因為他知道有不少地方是兩個宗教信徒混雜居住的,領地犬牙交錯,完全無法分割,這一筆畫下去,今後很可能就是腥風血雨。
除了領土,還有領土上的財產,這也是一件牽扯到萬千細節的事。
兩位律師——一位印度教律師和一位穆斯林律師——負責財產的分割,他們將決定四億同胞的財產歸屬,這個任務顯然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而由此產生的種種問題,也超乎了他們的想像。
二戰結束後,英國欠印度11.8億英鎊,印度中央銀行的存款則為3億英鎊。巴基斯坦要求按人口分割比例拿到25%,但印度只願意給5%(後來巴基斯坦爭取到17.5%,但要承擔等比例國債)。
軍隊也是個大問題。印度當時擁有120萬軍隊,印度教徒、伊斯蘭教徒、錫克教徒混雜其中。最終經過激烈爭吵,印度的海陸空軍實施了不同的“分家”方式,但總體來說印度保留了70%的軍隊。
如果說這是宏觀上的“財產分割”,那麼微觀上的一些“分家”則細到了一本書、一把椅子,整個過程有不少情節讓人瞠目結舌,甚至會忍俊不禁。
在原本印度教和伊斯蘭教混雜的政府辦公室,分家往往伴隨著爭吵乃至打架,一些“兌換比例”隨之出台:1個墨水瓶可以換1把水壺,1把傘可以換1個衣架,125個大頭針折合1個痰盂,小號和長笛對等,大鼓和鐃鈸等價,至於《大英百科全書》,單號冊和雙號冊大家各取一半……
這些還是能分的,那些不能分的呢?
巴基斯坦提出要求,必須將泰姬陵拆除,把陵墓的磚石運到巴基斯坦,因為這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是莫臥兒帝國的皇帝建造的。而印度的印度教徒提出,未來巴基斯坦腹地的印度河應該屬於印度,因為那是神聖的《吠陀經》的誕生之地。
無論經歷多少辯論和爭執,時間總是毫不留情地在流逝。2個月的時間過得非常快,儘管埋下了大量“地雷”,但“蒙巴頓方案”還是在最後一刻得到了各方面的認可——畢竟時間不等人。
1947年8月14日,巴基斯坦宣佈獨立。
1947年8月15日,印度宣佈獨立。
隨後而來的是兩方人民的普天同慶,以及,一場血雨腥風。
導火索,就是“雷德克里夫線”的公佈。
雷德克里夫爵士在劃分完邊界線後就趕緊返回了英國,並宣稱“終身不會再踏上印度一步”,但以他名字命名的“雷德克里夫線”註定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1947年8月17日,就在巴基斯坦和印度先後宣佈獨立之後,“雷德克里夫線”立刻公佈——不給人任何思想準備,這本來就顯得有些做賊心虛。
以原英屬印度的旁遮普邦為代表,那裡的1000萬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信眾們剛剛各自歡慶獨立,卻立刻發現了一個悲哀的現實:500萬印度教和錫克教教徒被劃入了巴基斯坦,而另有500萬穆斯林被劃入了印度。
可以想像的仇視、械鬥和大規模互相殘殺隨即爆發。一時之間,印度和巴基斯坦境內爆發了大大小小的騷亂。在短短兩個月裡,至少有50萬人在衝突中喪命——這個數字輕鬆超過了英國在二戰中死亡人數的總和。
而不願意參與流血衝突的人捲起鋪蓋,攜妻帶子,離開故鄉,往能容留自己宗教信仰的國度遷徙。但在異國他鄉,那裡又有他們的容身之所?於是,在德里、孟買、卡拉奇等兩國的大城市,出現了大量貧民窟。在兩個月內,兩國大概有1200萬人成為了難民——這個數字是二戰造成難民數字的整整4倍。
地圖上的“一刀切”還帶來了經濟問題。
原先印度殖民地的90%工業地區都歸屬了印度,而巴基斯坦分到的大多數農業地區,這也帶來了一個巨大問題。比如劃歸巴基斯坦的東孟加拉是著名的黃麻產地,產量佔到全世界的75%,但東孟加拉卻沒有一家黃麻加工廠,而在劃給印度的加爾各答,有大量黃麻加工能力很強的工廠,卻沒有任何黃麻原料。
當然,這些問題都比不上直接爆發的戰爭。
蒙巴頓當初沒能解決的克什米爾土邦歸屬問題成了兩個新獨立國家的導火索。8月各自獨立,10月相互開戰:圍繞克什米爾地區的主權,印度和巴基斯坦各出動了約5萬人的正規軍,鏖戰一年多,雙方都傷亡慘重。
這場戰爭導致克什米爾地區被一劃為二:印度控制三分之二的領土和四分之三的人口,巴基斯坦控制剩餘部分。
但兩個國家的戰爭並沒有句號,在1965年和1971年,印度和巴基斯坦又爆發了兩次戰爭。
在第三次印巴戰爭中,巴基斯坦吃了大虧——直接丟掉了東巴基斯坦。在印度的推動下,擁有近15萬平方公里領土和1.6億人口的東巴基斯坦成為了一個獨立國家:孟加拉。
由此,英國人眼中的昔日“王冠上的明珠”,分裂成了三個獨立主權國家。
國家劃分塵埃落定,參與劃分的四個重要人物的命運也值得關注。
1948年1月30日,就在印度獨立半年之後,甘地在一場公開場合的晚禱活動中,被一名狂熱的印度教信眾用槍擊中胸膛,遇刺身亡,終年77歲——很多人後來都感嘆凶手幸虧不是穆斯林,不然會在全國引發一場大騷亂和大殺戮。
1948年9月11日,就在巴基斯坦獨立13個月後,真納因肺結核去世,終年72歲——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病症不可挽回,所以一定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巴基斯坦建國。
1964年5月24日,印度總理尼赫魯早上起床後腹內出血,之後心臟病發作逝世,終年75歲——兩年前的印度在對中國的邊境戰爭中慘敗,給了他重大打擊,從此身體健康狀況每況愈下。
1979年8月27日,蒙巴頓在一次帶家人出海捕捉蝦時,自家遊艇裡被人安放定時炸彈,炸彈爆炸後對他造成重傷,隨即不治身亡,終年79歲。
炸死他的不是印度人,而是愛爾蘭共和軍成員。
那是另一個困擾英國的“要求獨立”的問題了。 (饅頭說)